“话可不能这么说,锐儿请的这班子确实不错,待会你听了就知。过段时日,等裴府放了她们,我也想请去家中唱几天。”
“再不错又如何,还不是一群小妖精。你可得小心,一不留神指不定你家老爷就被哪个小妖精迷了眼,到时府上又添两个姐妹。”
“你这张利嘴,谁也说不过你……”好友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去捏妇人。
“瞧瞧,”妇人端起茶杯,借喝茶的功夫冲台上呶呶嘴,“台上转出来的那个小妖精,那身段,那皮相,我要是个男人,也受不了。”
两人目光投向台上。
刚刚从出将登台的林陌,炭黑长眉斜飞入鬓,一双妙目眼波潋滟,似银河在其间流转,顾盼生辉,此时汪着一波秋水,盈盈朝台下看来,莫名让众人产生她眼中只看得见自己的错觉。
整个人往台上一站,宛如初成的骨朵儿,沾染上晨曦的露珠,静静地生在碧水蓝天间,候着良人采撷。
她樱唇微张,初时若玉珠落盘,声声切切,唱出深闺女儿对慈母病重的忧心,随后曲调一转,击玉敲金,直上九天,若杜鹃啼血,唱得台下诸人心神俱动,泪洒当场。
戏台下鸦雀无声,林陌的嗓音盖过天地万物所有的躁动,带领着她们走进一个初长成的少女最惊慌,最痛苦,又最甜美的过往。
林陌站在台上,总觉得戏台对面的第二层,有人坐在竹制的卷帘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目光说不清是善,还是敌。
不过她猜应该属于男人。
趁着念罢“芪儿,你且随我去城外青山寺一趟,给娘亲祈福”,就要退场的功夫,她摆了一个身姿,若无其事地朝那个方向望去。
二楼没有任何光源,就着台下诸多烛火,她只能瞧见垂下来密密的竹帘。
透过竹帘,里面的人可以事无巨细地打量她,她却对后面隐藏着的人一无所知。
急急的一眼,未能看出任何端倪,林陌收了眼神,被芪儿莲步轻移,下了入相。
两人正要换装,扮演黄芪的小丫头,忽然喊了一声肚子疼,随即飙出一口血剑,翻了白眼就往地上倒。
后台顿时乱做一团。
老张头儿带着几位师父在前头奏乐,扮落魄书生徐达的小红和扮徐达母亲的二妞带着小紫和两个小丫头正在戏台,后台就只剩林陌、圆儿,和另外一个扮演湘君母亲的小丫头。
“别叫!”
林陌快速脱了衣衫,喝住扮湘君母亲的小丫头,让她去取下一场的戏服。
她拿大拇指狠掐晕厥过去的小丫头,待她悠悠转醒,取了笔杆压住舌根。
小丫头稀里哗啦吐了一地,原本惨白的面色渐渐浮上一层红晕,气若游丝地抬眼看着她,眼泪汪汪。
“别哭,”林陌接过递来的衣服,快速穿上,瞧着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圆儿,快速道:“你换了她的衣裳,跟我登台。”
圆儿闻言愣在当场。
“动作快,”林陌不管她怎么想,“她们就要下台。”
圆儿默不作声地脱了衣衫,换上黄芪的戏服。
戏台上鼓点一变,帘布被人撩开,小红带着二妞、小紫并着另外两个丫头转进来。
“大春中毒,方才我已给她催吐,你让小巧去找娘子,我和圆儿先顶上。”
错身而过的当头,林陌快速跟小红交代道。
小红一错愕,点点头,疾步往后台走。
第22章
“就这么错眼功夫,你们这帮蹄子便生出这等是非,真当老娘手慈心软。”闻讯赶来的王娘子冷笑连连,“都别围着,把今日这台戏好好给老娘唱完,下台后再说。”
小丫头老实地各自散开。
小红在一旁换衫。
“小红,后台交给你,”王娘子扶起大春,去找郎中。
王娘子的背影一消失,几个小丫头便又凑到一起,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要我看,肯定是圆儿。”
一个小丫头鼓着腮帮子,振振有词。
有人拿眼偷觑小红,正好和小红对上。
“别乱看,”小红笑得漫不经心,“仔细着把你眼珠抠出来。”
那人收回视线。
小红翻了个白眼,“都别嚼舌根,马上要登台,赶紧换衫。方才都听到娘子说的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俏鸳鸯》少了大春,亦没有过多的改动。
圆儿先前只扮两个龙套,改唱黄芪后,便由其他空闲的丫头接手。
好在众人自跟了林陌,都是聚在一起练戏,林陌亦要求她们不仅要熟记角色,更要熟悉旁人的戏本。
在林陌的带领下,一出戏总算有惊无险地演完。
裴府老夫人这次没给单独赏赐,比照着上次,赐了足量的纹银。
“日后出府,银子派得上用场。”裴府老夫人身旁的丫鬟,笑眯眯道。
王娘子递去荷包:“多谢老夫人,多谢姐姐。”
回屋的路上,众人恹恹,全无半点兴奋。
“戏班出事了。”
戏堂二楼的包厢,黑衣人跪在中间,快速地将后台发生的一切禀告给主子。
裴进锐越听,心越往下沉。
不过是群半大的丫头片子,怎得一个比一个狠。
“幕……”
“你府上养的人都在作甚。”陈幕打断他的话。
裴进锐很想翻个大白眼。
这位爷可真好意思,他派人暗中监察那臭丫头,他怎敢插派人手,他又不是活腻了。
“不服。”
裴进锐嘿嘿笑着,“不敢,小的正在琢磨,到底哪儿出了岔子。”
“走。”
陈幕起身要离开。
“去哪?”
黑衣领路,陈幕居中,裴进锐压阵,三人很快出现在裴府西院的屋顶。
王娘子暂居的屋子,大门紧闭。
她和老张头儿一左一右,坐在屋中央的木桌旁,凤面含冰,唯有眼中盛满怒气。
小丫头们簇拥着林莫娘和二妞站成一排,圆儿和小红分居两端。
“说,”王娘子怒气冲冲地拍打着桌面,“谁做的。”
小丫头们身子一抖,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
“前次小紫中毒,请来郎中,说误食夹竹桃,”王娘子冷冷地扫了一圈,“这次进裴府,院子里可没生夹竹桃,郎中又说大春中了夹竹桃毒——”
“你们这群蹄子,放着好生的日子不过,昧心肠做出这种恶事!是老娘平时里对你们太好,忘记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了是吧!”
人群里有胆小的人低低抽泣起来。
“都不开口是吧。”王娘子笑得格外阴冷,“张师父,去屋里给我搜。等搜出来脏东西,看我不打断她狗腿,丢出去卖给娼寮!”
众人转移阵地,去了睡房。
一并人等站在门外,看着老张头儿在屋内翻箱倒柜。
很快地,老张头儿从二妞铺下摸出个油纸包。
二妞心头一跳。
老张头儿慢慢地将油纸包打开,露出一堆晒干的花瓣。
“不是我,”一见到花瓣,二妞骇得脸色惨白,惊慌地拉着林陌手,“我不知道。”
林陌黑着脸不说话。
“姐姐,你信我。”二妞带着哭腔,苦苦哀求。
“还有甚好讲!”王娘子凤眼一瞪,挥手就让小丫头把二妞拖出去。
“等等。”林陌出声阻止,“这样想来,昨夜我蹿肚子,也不是积食的缘故……”
“竟有这回事,”王娘子闻言恨恨,“昨夜你已经着了这蹄子的道?!”
林陌摸了摸肚子,缓慢开口:“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贪嘴,多吃了两个饺子,积食不化,所以没大声张扬,不曾想……”
她垂下眼眸,既是中毒,为何她只是腹泻,没有像上次那般毒发吐血。
林陌兀地想起三年前陈幕喂她吃下的那粒解毒丸药,莫非那便是古籍里常说的全能解毒/药丸,只需服下一颗日后便能百毒不侵?
若陈幕在场,她真想问一问,到底是不是这样。若果真这样,她岂不是赚大发。
“不是我,我没有,我怎么会害我姐姐!”
人群里出来两个小丫头,把二妞架离林陌身旁,二妞拼命挣扎着想要回到林陌身旁。
“听说是莫娘姐姐救了她,她才进的戏班,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戏班里就属莫娘姐姐对你最好。”小巧拽着二妞右手,愤恨地朝着她啐了一口,推了推她身旁的小紫,“小紫,你说是吧。”
小紫一脸震惊,语无伦次地替二妞开拓,“莫娘姐姐,我相信不是二妞,她断然做不出这事。”
二妞双腿一软,跪在原地,哀声道:“姐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为甚不信我……我们不是说好要永远做好姐妹……”
“我呸,”小巧恨声:“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辩!”
“就算是从二妞妹妹床下搜出来,也不一定就是她做的,”小紫鼓起勇气站出来,替二妞争辩。
二妞止住哭声,瞧着小紫激动道:“小紫姐姐,你替我跟姐姐说说好话,真不是我。”
“不是她,难道是你?”
“你怎能含血喷人。”小紫双颊气得通红,双眸水光点点,却固执地要将这事管到底。
“都住嘴!”老张头儿暴喝一声,转向王娘子,“娘子,这事……”
经过一番插科打诨,王娘子心头的怒火渐渐消弭,重新冷静下来。
她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干笑一声,“这事谁得利最多?”
“圆儿!”人群中有小丫头大声嚷道:“若不是大春中毒,圆儿哪来机会扮黄芪。”
“对,就是圆儿,她向来跟莫娘姐姐不对付。”
“就是,说不定是她把干花放在二妞床下,嫁祸给她,想报复莫娘。”
“她心可真黑。”
“放屁,”圆儿原本冷眼站在一旁,看她们狗咬狗咬得正欢,没想到火转眼烧到自己身上,又惊又怒,扑过去想要撕烂那帮蹄子的嘴。
有王娘子在场,几个小丫头全然不怕,伸手迎战。
屋子里登时乱作一团。
屋顶围观的三人,瞠目结舌。
“所以说女人就是麻烦,”裴进锐啧啧有声,“这帮丫头片子才多大。”
他扭头瞧向沉着脸不做声的陈幕,“真不懂你怎么想的,大雍国这么多教养良好才艺双全的大家闺秀,你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喜欢这种。”
说了半天,也没人应和,他转头去找支援,“你说对吧,朔。”
黑衣人不语。
“五十。”
陈幕不出声不要紧,一出声就让黑衣人去领军棍。
“你也别怪朔,他就一双眼珠子,哪儿盯得了那么多。”
裴进锐想要替朔缓颊。
“属下失职。”
朔身子一矮,快速消失。
“朔跟了你那么多年,这才几日功夫,就为那臭丫头领了七十军棍。”裴进锐撇撇嘴,“果真是红颜祸水。”
“闭嘴。”
裴进锐自讨没趣。
正好此时下方林陌开口,化解他的尴尬,“若说前次是小紫无知,误用夹竹桃,这次便是居心叵测,要的就是浑水摸鱼。”
她的目光落在小紫脸上,“小紫妹妹,我说的对么?”
小紫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难道是小紫?”
“不,怎么可能是我!”小紫眼泪唰的一下流出来,大声辩道:“我做这事有甚好处,戏班里就二妞妹妹和我最贴心!”
“也是,”小丫头们交头接耳,“小紫向来都是被小红,圆儿她们欺负,只有二妞对她最好……”
裴进锐瞧着屋内像有几百只鸭子关在一处,吵吵嚷嚷半天也没弄出个结果,转头看向陈幕。
不知为何,陈幕的两只耳朵变得绯红。
裴进锐打趣道:“有人在念你?”
陈幕冷哼一声。
“依我看,班里就小红姐姐和圆儿姐姐跟莫娘不对付,这事明摆着是圆儿姐姐得利,所以圆儿姐姐是最有可能做这事的人。”
人群有人下了结论。
圆儿怒目圆瞪,瞧着那人,“当时是林莫娘叫我顶上,我才扮得黄芪。”
“若不是你早有心,怎会识得黄芪的台词走位!”人群里有人大呼道:“当初莫娘姐姐教过我们,要对整出戏了若指掌,才能更好地揣摩。我们几个花了许多功夫方才记下,怎地你不声不响就能记得黄芪要作甚,我可没见你跟我们一起背戏!”
圆儿气势倏地软了下来,嘴唇蠕动着,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没话说了?若不是提早知道大春上不了场,哪得这般恰好!”
眼瞅一口黑锅就要扣在自家头上,哪怕有再多心思,圆儿也不敢再隐藏。
她眼睛一闭,大叫道:“莫娘说的那日,我在一旁偷听,所以才会私下偷背。”
第23章
众人一静,随即哄堂大笑。
既已嚷开,圆儿再无顾及,继续嚷道:“为甚不叫大春出来,说说她今日到底用过什么。”
众人这时才发觉苦主大春并不在场,转看向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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