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照习俗,对他背影行礼。
裴进锐沉默片刻,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给你个机会。”
等了半天也没听到身后女人的声音,裴进锐隐隐有些烦躁,“我送你场富贵,从此你便能摆脱贱籍,你可愿?”
“不愿。”林陌低眉顺眼,应声极低,却毫不犹豫。
裴进锐摩挲着手指。
他没想到一个低贱的伶人,竟然拒绝唾手可得的富贵。
倘若一开始他便知晓幕心仪的女子是这等狠毒心肠,说什么也不会抱着调侃的心态推波助澜。
他素来放荡,偶尔也做些流眠花宿的艳事,却不曾仔细想过,那些巧笑嫣兮的女子背后,藏着何等的腌臜算计。
今夜一事,让他大开眼界。
他不由地想起初见林莫娘的那日傍晚,亦是相同的场景,为甚那日远不及今次这般震撼?
许是方才幕出手的那一瞬,他终于看明白,幕全然不是玩玩而已。
他不能让这个伶人左右了幕,幕是翩翩君子,小人就由他来做。
“不愿?”裴进锐抽出墙上悬挂着的宝剑,指向林陌,“那你只能死。”
林陌瞧向他,一脸轻蔑,“你不敢。”
“不敢?”宝剑架到她脖颈。
林陌只是冷笑。
他的手用力往下一压,猩红的血珠顺着宝剑滑下来,竟是半点都没有沾染剑身。
“今日,你若不杀我,他日,我定要报这一剑之仇。”
脖颈传来的痛楚,丝毫无损林陌嘴角的嘲弄,她看着裴进锐一字一句慢慢道。
裴进锐被她黝黑的眼睛瞧得毛骨悚然。
“子浩。”屏风后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裴进锐心一惊,宝剑应声落地。
幕不是已经离开,为何会出现在屏风后?
正主终于出声,莫非要跟她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林陌气得差点笑出声。
她捂着脖子,对着屏风后面那人冷笑,“你所谓的大富大贵,不过是让我委身你主子。”
“你!”
裴进锐被她的话语激怒,却碍于屏风后的人不敢动作。
“或许这样的事,对你们这些达官子弟来说,并不新鲜,也有诸多小娘子趋之若鹜,但我林陌却不屑——”
“臣子当做良臣忠臣,万不可做妄臣佞臣,我一个出身卑贱如蝼蚁的小女子都知,作甚裴大人你却不知?!”
斥完裴进锐,林陌继续,“我虽出身卑贱,却也从未有过妄想,我唯一求的便是靠自己双手得以安稳。更何况——”
她轻笑一声,“我明白,对你们来说,我不过就是一个玩意儿,玩过就……”
屏风轰然倒地,陈幕黑着一张脸从后面走过来,捉着她的脖颈,冷厉道:“你就是如此想的。”
“是!”
陈幕的语气再森冷,脖颈的伤处再疼,亦无法阻止林陌。她看着陈幕,掷地有声:“我不做玩意儿,不做妾室,你敢拿八抬大轿昭告天下来娶我么?”
陈幕胸口堵着一块巨石。
他不懂为何会对一个明知是奸细的狠辣女子这般挂心。
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新鲜,他看多诸多闺秀,却从未见过这般用冷漠和心狠掩盖住善良的女子。
他开始好奇。
这份好奇渐渐变了质,经过时间的历练,非但没有消却,反倒深埋于他心头,慢慢酿成一汪陈酿。
他忍不住想要探试。
他没有想过强迫她什么。
只是当他转回,正好赶上子浩问她是否愿意接受时,内心陡然生出一股期盼。
像是那层蒙在他心头的纸,有朝一日骤然被人戳破。
可她的回答激怒了他。
那层纸像是浸了水,变成巨大的石头,堵在他胸口,他喘不过气。
对视中,陈幕渐渐冷静,松开她。
屋内站着三个人,屋外潜伏着两个人,依旧安静得像墓地。
林陌首先打破沉默,“若两位大人没有其他事,小女子告退。”
无人应她。
林陌依照规矩行完礼,缓步往屋外退去。
脚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她停住脚步,淡淡地道了一句:“方才多谢。”
今夜是下弦月。
天空掺着墨色,狂放地铺满苍穹,蓝得心悸。
星子任性地洒了漫天。
风带着凉意,夹着花香,努力往屋内送,依旧吹不散一屋子的沉闷和压抑。
时间已经过去许久,裴进锐开口道:“幕,是我僭越。”
陈幕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那一眼,让裴进锐惊慌失措,当即双腿发软。
他慌乱地靠近木桌,努力支撑着桌面,才稳定住身体。
他看见大雍国未来的君王,万千闺秀心仪的情郎,在刘勋成追杀下几近死亡,绝地逢生,谈笑间风消云散的陈幕,双眼泛红,隐隐带着泪光。
第25章
耗尽心力,却打了一场的败仗。
林陌累得发慌。
曾经的她,为了一个case,可以厚着脸皮,打无数通电话去骚扰,被人百般拒绝,也转眼即忘。
只要拿到佣金,只要利益得当,她可以趋炎附势,可以唾面自干。
裴进锐给的条件很诱惑,是她书里书外这么多年来,接触到过最为巨大的一笔单子。
只要她松口。
从此,她不用恐惧未知,不用恐惧朱琰,不用耗尽心力艰难经营去博一个渺茫的未来。
她曾经竭尽心力想要得到的富贵,就摆在她面前。
她却做不到。
或许不是穿进《炽凰绝唱》,不是遇见陈幕,而是穿进别的故事,遇到其他人。她便能说服自己,做一只金丝雀,藏在一个男人的后宅,和无数女人玩心计。
可他是陈幕。
她失控了。
他是她每部人神共愤的马赛克虐文中,隐隐存在的光明。
开始只是淡淡的意象,若有似无地生活在和女主完全不相交的平行世界。直到写《炽凰绝唱》的那一段时间,她绝望到快要发狂,才敢将他细化,怀着不可言诉的诡谲心思,和她笔下的女主有了交集。
读者总在文下,被她虐得乐此不疲,却又不停跟帖,骂她变态,让她去死。
却无人得知,她笔下的每一个女主,都是她的化身。
她们腌臜卑劣地匍匐在烂泥中,苟延残喘,却依旧想要耀眼又温暖的光明。
虽然最后,她亲手替林莫娘碾碎那曾经可能的光明。
她想起简爱的那段话:“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渺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如果上帝赐予我一点美,许多钱,我就要你难以离开我。”
因为是他,所以才会格外地在乎在他面前是否受到尊重。
她无法忍受这种不平等。
虽然可笑。
可笑的故事,可笑的幻想,可笑的慰藉。
她可怜又可笑的自尊。
林陌抬头看向散落漫天的星子。
星子亦静静地回望着她。
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她也刚开始学会去保护一个人。
回到院落,王娘子站在院门外,门上的灯笼照着她恬静的面容,倒像是亲人静候在家门外等着归途的浪子。
“如何?”
只一个眼神,王娘子便了然她此行的目的。
林陌勾起嘴唇,“我拒绝了。”
“多好的机会。”王娘子笑了笑,“你不后悔?”
“当初娘子把我从火坑救出,又吃了娘子这么多年粮食,怎么也得还得够本,才对得起娘子。”
王娘子挑了挑眉,“你若应下,裴府还能亏得了我?”
“娘子的意思,莫非是要卖掉莫娘,好早日回家关上门享福?”
“你呀你,这张利嘴,”王娘子又好气又好笑,亲昵地拉过她,顺手戳了把她额头,“就这么大点儿个人,跟成了精般。”
林陌嘿嘿一笑,“指不定我还真是个精怪。”
她扶着王娘子,往院内走,“或许今夜过后,裴府要将我们赶出去,娘子也不怪我?”
“自然是要怪,”王娘子捏了一把她的粉脸,“你害得我少拿几回老夫人的赏赐,日后可得替我赚回来。”
“好说好说。”林陌笑得狡黠,“娘子这么晚在外面等我,可不是只为这事儿。”
两人已经进了屋。
小囡囡躺在小床里,嘴里打着小呼噜,睡得甭提有多香。
王娘子俯身瞧了她片刻,替她掖了掖被子,转头过来对林陌道:“明人不说暗话,如今我也想明白,戏芙蓉这鸡窝容不下你这只金凤凰,我有个想法——”
林陌收了戏谑,正色。
“你替我唱五年,把戏芙蓉名头打响,五年后我把卖身契还你。”
林陌没想到王娘子想要对她说的竟是这话,愣在那里一时没有接话。
“吓到了?”王娘子笑道:“方才还夸你是个小人精,没想到转眼你就沉不住气,也不怪你吃惊,是我没用,才把主意打到你头上——”
“我这辈子没甚盼头,当初爹爹做主招老三入赘,把家底交给他,他转眼卖了老人,说要组一个女班。我本想嫁鸡随鸡,可你也知道,老三是个什么德行。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动戏班的丫头,他前头答应得好好,随后就吃起窝边草——”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但囡囡不能重蹈我的覆辙。我看得出,你是个精明人,只是在等机会。裴府这么大的家业,你都不放在眼里,想来定是有更大的野心。日后我也留不住你,还不如早早地卖你一个面子,也算替我的小囡囡结一桩善缘。”
林陌心下暗道,若王娘子知道刚才她拒绝的是谁,怕是定要立马把这话一个字不落地收回去。
不过这事她没打算让王娘子知晓,日后是一条船上的人,能够与王娘子同心,自然要省上许多力气。
更何况,她也不习惯被别人拿捏在手里,在这个世界,一张卖身契逼死一个人。
王老三可不是个好东西。
林陌爽利应道:“娘子既然拿真心待我,我亦不辜负。娘子只需给我三年时间,我定让大雍国满朝,都听到戏芙蓉的名头。”
“就这么说定。”
昏黄的烛火在油灯中跳动,小囡囡嘴角含着笑,在沉睡。
两个年轻的女人,头挨着头靠在一起,立下盟约。
林陌出王娘子门时,正巧碰上转回来的老张头儿。
“师父,可是妥了?”
老张头儿瞧着她,点点头,进屋点了两个丫头,拿床板抬着小紫匆忙从后门出了裴府,交给门外候着的婆子。
这事瞒不过裴府。
隔日一大早,王老三带着大春转来,知道此事,冲着王娘子浑说一通,骂她不知轻重,就算要处理也得等他这一家之主回来。
王娘子给小囡囡喂着饭,眼风都不带瞟他一下。
王老三混闹半天,没人应声,只得胡乱收拾了一下,去找金通兄弟赔罪。
这一次,以往日日混在一起的兄弟,像是也不好碰上,传话的小厮很快转回,跟他道:“金爷跟主子出门,有甚话你同我讲。”
王老三敏锐地觉察到不妙,素日瞧不上的小厮,此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陪着笑,将来意和歉意小心翼翼地跟小厮细道一番,塞过去一个荷包,“请小爷原话给金爷递过去。”
小厮一脸严肃地拒了。
回屋的路上,王老三满头大汗,越想越不对劲儿,最后一溜烟跑回屋,跟王娘子兴师问罪。
“我怎么知道。”王娘子静静地听了他半天上蹿下跳,撩起眼皮,淡淡答道:“前几日,你不还跟你那兄弟好得蜜里调油,只差穿一条裤子。眼下不过就是一次没见到,至于这般着急?你那兄弟是裴府大公子眼前的红人,自然要时时不离主家。”
“你不懂,你不懂。”王老三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着,“跟你这妇人说道半天,也没甚用,罢了,爷先出去转转。”
王娘子哼笑一声,也不管他,抱起小囡囡,颠着她戏道:“姆妈带你去湖边捉蝴蝶好不好?”
小囡囡咬着手指,点点头。
王老三轻蔑瞥了一眼,“一个小丫头片子有甚稀奇,还是快点给爷生个香火,好继承爷日后家业。”
王娘子不理,抱着小囡囡径直出了门。
“嘿,你这婆娘。”王老三站在门槛上,看着两娘母相互依偎的背影,感觉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变了的还不止这些。
就连裴府后门的小厮,对他的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有时早了晚了,还不给他应门。
王老三一肚子火不知道该往哪儿发,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终日流连在温柔乡,酩酊大醉。
这日,月满,众人带着行头正要离去,后门来了个丫鬟,叫住她们,“主子的赏赐。”
她身后的两个小丫头送来两盘纹银。
王娘子让林陌代为收下。
一行人对着裴府正房的方向谢了恩。
早在半月之前,王娘子便托老张头儿在外寻了一处院子,暂时住下。
等众人到达,安顿好后,王娘子把他们聚在一起,“如今出了裴府,暂时没其他着落,功课不能拉下,每日都莫娘领着,去附近练习。”
自小紫那事发了以后,王娘子意识到团结的重要性。
小红和圆儿,如今也歇了火,班里虽不像铁板那般坚硬,却也渐渐和睦起来。
王老三连续几日在外奔波,忙得腿都细了,也没接到一张帖子。
这显明城曾经跟他称兄道弟的诸位,都跟突然死绝了一样,再也寻不到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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