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春在医馆,你家爷在外边看着。”王娘子道:“去时我问过她,今日所用之物与平常并无不同,近来也未得罪过别人。”
小巧嘀咕:“圆儿姐姐可是一直看我们不顺眼。”
“我都说不是我做的。”
几个丫头横眉冷对,其他人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圆儿感觉到恐惧,这口黑锅莫非真要扣在自己头上?
“娘子,我想起来,”人群里忽然有个小丫头叫道:“前几日,大春随我们去湖边练嗓,走到一半她返回去取东西,谁知没过多久,她便面色惨白地跑回来,跟见了鬼一样。我问她发生了何事,她死也不说,会不会那时她撞破了什么?”
王娘子脑袋一嗡,身子猛地一晃。她一把抓住桌角,稳定住身子。
几日前,老三头破血流地回来,说是喝多了,在路上摔了一跤。
竟然另有隐情。
“是圆儿姐姐。”小紫突然从人群里站出来,“事已至此,就算再怕我也不敢替她隐瞒。定是大春撞破圆儿和班主厮混,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她看向王娘子,俏白的小脸带着三分坚韧,语气还有一丝颤抖,“前日傍晚,圆儿姐姐约我三更在屋外碰面,正巧莫娘姐姐肚子不舒服,我怕黑,便随莫娘姐姐一并过去,谁知在那没见到圆儿姐姐,反倒碰见班主——”
她转向林陌,羞怯地抿了抿嘴,“莫娘姐姐可还记得当时班主说的话?”
王娘子的手指紧紧捏着桌角,青筋毕露。
林陌似笑非笑地看着小紫,不做声。
小紫一脸期待。
王娘子喝道:“继续说!”
小紫这才将视线重新移向王娘子,“娘子,您且宽心,别着急。想来当时莫娘姐姐腹中疼痛,没注意。刚开始我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恰好听见班主在说什么‘爷等得好辛苦’。”
众人一片哗然,目光都落在圆儿身上。
圆儿如五雷轰顶,扑到王娘子面前,抱住她的腿哀声求道:“娘子,你信我,我真没有下毒,是小紫这贼蹄子要害我。”
王娘子双眼发直,低头看着圆儿。
在她的注视下,圆儿渐渐止了哀求。她瘫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低低笑起来,“娘子,我敬你,我虽然坏,但从未想过要跟班主作甚。”
“是他!”她抬起头,粉面挂泪,“那日清晨他喝得烂醉,差点在院门口轻薄我。若不是——”
“林莫娘出现,我已经被他坏了身子。”
王娘子看向林陌,林陌点点头。
“好啊,”王娘子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你们一个个都长了胆子,合着一起糊弄我。”
小紫怯生生地劝道:“娘子别气,想来莫娘姐姐是怕你伤心才不告诉你,你平日里最疼她……”
“闭嘴!”林陌骤然出声喝道:“你说够了?!”
“莫娘姐姐,你作甚这般凶。”小紫睫毛一眨,泪珠顿时落了下来,“娘子对你这般好,你却仰仗着娘子,在班里肆意妄为。这事本就是你的错,我不过是替娘子抱不平。”
林陌一耳光扇过去,耳光清亮,打得出人意料,屋内屋外的众人都忍不住抖了抖。
“我之所以不告诉娘子,确是怕娘子伤心。娘子生囡囡时伤了神,以至今时都未养回,谁让你这蹄子在娘子跟前乱嚼舌根。”
小紫双眼圆瞪,捧着明显肿起来的右脸颊,愣在那里。
“娘子喜欢我,那是我天生亲和,讨人喜欢。能做角儿,那是我天资聪慧,祖师爷赏饭。至于长得好看,那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林陌嗤笑一声,瞥了她一眼,“不像你,生就一副苦瓜脸,心肠还这般歹毒——”
“可惜,你太急。”林陌抚上她的左脸颊,“也难怪,就豆子这么大点脑子,耗尽心血能做到如此这地步,也算是了不起。”
“莫娘姐姐,你在说甚,我不明白,”小紫回过神来,身子往后缩,想要逃脱林陌的魔掌。
“不明白,今儿趁着大家都在,我就跟你仔仔细细从头到尾一次性说个明白。”
她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歪着头想了想,微笑道:“该从何说起,还是从你中毒那次说起。”
小紫骇得脸色青白,颤声道:“莫娘姐姐,当初是小红姐姐看不惯你,逼我给你下毒,我不愿。你在一旁瞧见小红姐姐威胁我,我也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你,是你要我自己想办法,我才被逼得没法喝了毒水。”
她扑到王娘子跟前,“娘子,我害怕,可我没办法。我不敢反抗小红姐姐,又不愿伤害莫娘姐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喝。”
王娘子阖眼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冷意。
“我和小红的事,”林陌冲小红笑了笑,“暂且不提。平日你性子柔弱,却敢以身涉险,解了困局。”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小紫激动得浑身发抖,“我不对你动手,小红姐姐就打我,把毒花塞到我嘴里,逼我吞下去。不是我死就是你死,你要我怎么办——”
“二妞妹妹,你帮我说句话,当初你也看到,小红姐姐把我捏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没块好肉。方才我帮了你,你为何不开口帮帮我。”
二妞站在那里“啊”了两声,思绪还没从震惊中抽离。
“是。”小红凄然一笑,“以前我嫉妒林莫娘,起了歹毒心肠,想要害她。可之后我也受到报应,我欠林莫娘的,自然会还给她。”
“别老岔开话题,”林陌把话题转了回来,“算上昨日,我已经中过两次夹竹桃毒。”
她转向王娘子,“娘子可还记得三年前我曾经咳嗽过两三日,娘子还特地照偏方,下厨给我蒸了梨。其实那时我吐过血,小紫口口声声说不敢给我下毒,我却依旧中了毒。”
“不,不是我,是……是圆儿!”小紫恨恨道:“一定是她听见小红姐姐威逼我,想要嫁祸给我,林莫娘,那时大家都不喜欢你,为何你非要咬着我不放。”
“你这蹄子,还敢胡乱咬人。”圆儿冲过去扯着她的头发厉声道:“当时大春和小巧她们和我寸步不离,我哪来功夫来偷听你。”
“住手!”王娘子撩开眼皮大喝一声,“莫娘,你继续说。”
“是,娘子——”
“那时候我便起了疑心,之所以藏而不发,亦是不敢相信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能有这般深沉的心思。”
王娘子嗤笑了一声,“莫娘,你还是心善,有的人,是一生下来,就毒透了。”
这话几乎就是断了小紫最后挣扎的念头,她颓然地瘫软在地,眼泪接连不断地往外涌,再也不出声。
“果真是你!”圆儿恨得咬牙切齿,“难怪你老在我面前出现,不时提及林莫娘带着一班丫头排戏,过得安逸。原来是要借我手除去林莫娘,我本以为我已经够坏,不曾想你更胜之——”
“难怪那时你会拉上林莫娘,”圆儿恍然大悟,“你知道林莫娘不会帮你,所以才给她投毒,让她制造骚乱,不曾想她没吐血,只是蹿肚子,你将计就计。”
小紫抚去面上清泪,瞧向圆儿,语气轻蔑,“是,我是想借你手除去林莫娘,可惜你蠢笨,当不得用。”
“你!”
圆儿要去抓她脸,却被小紫一把抓住手,一耳光扇到她脸上,“我原本没想过要用你这头蠢猪,可惜我不小心听到你跟班主相约私会,你拿话哄骗我去赴约,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保。至于你林莫娘——”
她森森笑着,瞧向林陌,“就因为我性子软弱,被她们推出来装鬼吓你,我虽不愿,可亦无法。我被你吓到生病,自那时我就发誓,终有一日,定要让你们都尝尝被人踩在脚底的滋味。”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还有你们,为虎作伥,若不是你们苦苦相逼,我怎会走到如今这步。”
“那二妞呢,她对你那般好,作甚你要陷害她。”
小紫神色一变,看向二妞紧张道:“二妞妹妹,我没想过要害你,我只是不想你跟林莫娘那么亲近,她是个冷漠无情的坏人,我只是想……”
“不,”二妞坚定道:“没有姐姐就没有我,姐姐救我出火坑,拿我当亲妹妹看。我救了你,你却害我姐姐,还把花藏在我床下,想要陷害我——”
“难道你没想过事发后我会被毒打,被卖进娼寮?我真后悔那日心软,救了你这条毒蛇,才让你一再伤害我姐姐。”
“不是的,”小紫拼命摇着头,“是她们逼我的,都是她们的错。为甚小红可以被原谅,圆儿可以被原谅,为甚你们不能原谅我!”
听了这许久,王娘子只觉身心疲惫,没想到就这么八个丫头,竟然闹出这些糟心事,她下了最后决定,示意老张头儿,“叫贩子过来把她发卖。”
“不要,娘子,我求求你,我知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小紫扑到娘子身旁,抱住她的腿,大声恸哭起来。
第24章
小紫的哭声,宛如地底深处传来,蕴含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屋内涉世未深的几个丫头,呆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都愣着干嘛,堵了嘴,绑起来。”老张头儿指了两个丫头,对王娘子道:“我这就出去找婆子,趁着夜黑赶紧送出去。”
被指中的两个小丫头,懵懵懂懂地应了声,上前去捉小紫。
小紫忽然收了哭声,站起来把两个丫头猛地往旁边一推,饿虎扑食般,朝着林陌扑过去。
“姐姐小心!”
时间好似忽然被拉得绵延细长,所有的动作像是定格动画,一格格拉过。
林陌瞧得分明。
小紫面目狰狞,扭曲让她五官离开原本的位置,显得有些滑稽。晶莹的泪珠,随着她的动作,飞离脸颊,在半空做抛物线落体。
她的右手伸进衣襟,再出现时,握着一根暗铜色的锥子。
她举起锥子,朝着她的脸气势汹汹地刺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林陌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潮水般朝她涌过来,将她拉进海底。
噩梦再次袭来。
双腿软哒哒地像绞在一起的麻花,怎样都挪动不了半步,她只得拼尽力气往后倒。
潮水隔绝开所有的尖叫。
隔着水面,她瞧见那些声音化作涟漪,一波一波震开,震得她头疼。
她皱了皱眉,抬起手臂,想要接住那一锥。
身上可以留伤,但脸不能毁。
一片不真实的嗡鸣里,倏地有利器划过,像一把锋利的快刀,划破深海,替她开辟出一条新路。
新鲜的空气疯狂地涌进来。
林陌深吸了一口气。
顺着利器来时的方向,她抬头往上瞧。
不知何时,屋顶少了一片瓦,她自然不会相信原本那里便少了一片。
透过小小的空隙,她瞧见屋外天空浮着的星子,它们的光,闪耀在千百年之前,而千百年后的她,此时才得以见到。
“当”的一声,金石撞击的脆响,拉回她漫无边际飘散的思绪,结束了一切的慢格播放。
林陌倒在地上,小紫随即扑在她身上,高举着手做出要插她眼睛的动作,手里却什么东西都没有。
等她反应过来,想要换手指去挖时,整个人已经被二妞踢飞,撞到墙上。
“姐姐,姐姐。”二妞小脸惨白,哭得格外厉害,捧着她的脸,慌乱地打量,“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儿?”
“没事。”
倒地的那一刹那,她条件反射性地让臀去缓冲,除去那里有些疼外,其他部位没受到什么冲击。
林陌安抚地拍了拍二妞,起身走到小紫面前,抬起她下巴。
她像是撞击受了内伤,猩红的血从她嘴角蜿蜒而下,衬得她白到透明的面孔,莫名有了一种凄厉的美感。
“瞧瞧,现下你这张脸多美,记住这个表情,日后去了娼寮,指不定还能哄得男人替你赎身。”
小紫一怔,随即破口大骂:“林莫娘,我是婊/子,你也好不到哪去。就算你是戏芙蓉的角儿又如何,还不跟我一样是个任人作贱的婊/子。”
“我是不是婊/子,不劳你操心,有这等闲工夫,还不如想一想,今晚过后你该怎么办。”林陌松了捏着下巴的手,漫不经心地在衣衫上擦了擦,起身示意其他人,将她绑起来。
这次小丫头们不敢掉以轻心,将小紫团团围住,五花大绑起来。
这一出戏,看得裴进锐浑身不自在。
难怪古人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出身乡野草莽的女子,行事亦如此卑鄙。
他不明白,就这样一个玩意儿般的东西,幕作甚要这般大费周章。
看着陈幕离去的身影,裴进锐招手唤来金通派人去叫林莫娘。
来人说是裴府老夫人有请。
林陌瞧了一眼天色,也不戳破。
方才屋顶应该便是陈幕和他跟班——裴府大公子。
只是不知此时找她作甚,方才那种事情,不至于能入得了他们的眼。
她垂着头,目不斜视地跟着丫鬟,走到一间屋子。
屋内摆放着整套的黑檀木家具,墙上挂着两幅狂草,一柄宝剑。窗户敞开,窗下估摸种着香草,风吹进来带着淡淡的香气。
一张屏风将屋内分割成两部分。
林陌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屏风,看不清楚,也就作罢。
屏风后坐着的应该便是陈幕。
而裴府的大公子,此时背对着她。
“给大人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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