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甭管心头如何想,嘴上都应了。
林陌心领神会地对老夫人点点头,将满腔感激,不动声色地向她传递。
老夫人笑得灿烂,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
“来人,赏。”
早已等在门外的小丫头,手里托着木盘,笑吟吟地转出来。托盘上整齐码着四个元宝,每个元宝五十两。
林陌心下一咯噔。
当初接下王府帖子,老夫人出手阔绰,已经赏了两百两。
眼下又打赏两百两,不管怎么说,对于一台戏来说,亦太多。
她正想要开口推辞,老夫人暗中捏了捏她手。
当下坐着的诸位夫人,也跟着纷纷赏赐。
“去吧,”王老夫人松开林陌,“谢过诸位夫人太太。”
林陌嘴角噙着笑,不卑不亢地向诸位夫人太太,软言谢过。
有王老太太珠玉在前,诸位亦不好手软。
比照老太太的赏赐,一圈下来,竟然也有小千两。
王府的这位老太太,也是个极其有意思的人。
眼看着一圈走完,小丫头手中的托盘堆得甚尖,王老夫人淘气地朝着她眯眯眼睛,挥手让她退下。
林陌回了后台,众人已经收拾好行当,装好车,等着她走。
她特地候在老夫人院外,向她道别。
老夫人抓着她的手,念念不舍道:“本想多留你在府中陪老婆子几日,又怕耽搁你的事情,老婆子等着瞧你折腾出甚新奇玩意儿。”
林陌发自内心地向她行礼,“莫娘多谢老夫人厚爱。”
王老夫人爽然一笑,“平日就见她们几个上蹿下跳,一心谋划着从老婆子这儿入手,讨好启成。如今老婆子肯给她们机会,让她们出出血,自然皆大欢喜。”
林陌一怔,随即笑出声,“等戏园开张,莫娘一定将第一张帖子,亲自给老夫人送来。”
两人头挨着头,又说了一些小话,王老夫人方才念念不舍地放她离去。
刨去其他不说,林陌还真有些喜欢王府这位老太太。
性情敢爱敢恨,爽利干脆,没甚弯弯绕绕,带着些世俗的辣气,林陌很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王府过后接的两家,均属裴府一派。
虽不如王府老太太这般出手阔绰,但亦客客气气,给足赏银。
三场唱完下来,七七八八竟然也得了一千六百两。
算着时间,和裴进锐的赌约,已经过去一个月。
林陌不慌不忙。
这日,良大传信,说戏园修缮已过大半,请林陌过去瞧一瞧。
林陌邀了王娘子,并着老张头儿,一起过去查看。
月前还空空落落的大坝,现下已经起了一层高的戏台。
与之相对的,是一座雕梁画栋,古朴写意的两层高观戏楼。
三人见到修缮得差不离的园子,心中各自感慨。
老张头儿摸着长眉,颤着声连叫了几声好,便躲到一旁的僻静角落,不愿再出来。
“张师父这是心头苦。”
王娘子瞧着老张头儿的身影,异常感慨,“当日我爹起的园子,虽不如现下这般气派,却亦包含了万喜众人的希冀。当日戏园开张时,张师父领着一群师兄弟,围着戏园放了一圈土炮,热热闹闹。谁都不曾想过,竟是那般惨烈的收场……”
王娘子眼睛含着泪,声音颤抖,似有些不好意思,话头一转,“一开始便掷千金,用这些料,万一收不回,可如何是好——”
她轻拍脸颊,“瞧我这嘴,今日是大吉之日,怎地老说这些不相干。”
林陌瞧着她,笑嘻嘻地打趣:“收不回便收不回,不是还有娘子收留,赏莫娘口稀饭。”
王娘子伸手拧了她粉腮一把,伏在她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半晌,她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从林陌怀里挣脱,“倒是让你这小丫头见笑,小小年纪,怎生得跟个老人精般,甚事不慌不忙,稳重得很。”
林陌瞧着面前又哭又笑,鲜活灵动的女子,心头涌起莫大的满足。
她笔下的女子,一个个都如此可爱可叹可敬,当浮一大白。
戏园的修缮已经接近尾声,钱亦花得七七八八。
起步的两千两白银,林陌只留两百两做周转急用,其余全部投了进去,所选都是真材实料。
若按市场价,区区两千两,肯定不够,至少还要翻个倍。
林陌完全不客气地拿良大当自家人使唤,借着他的精明,替她剩下不少银钱。
骨架已成,室内软装却成了一大难题。
若想要名家字画,一时半会儿,她手头真还拿不出钱。
正在她犯愁时,朔递给她一封信。
她拿着信封,有些目眩。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她小心地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字条。
米白的宣纸,写了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可安”。
看笔势,似从二王学起,但又与二王不同,带有霸道扑面而来,不愧是她心中的最佳男主。
林陌翻来覆去,拿纸张对着日光,看了许久,也没能再找出别的暗号。
她忿忿地吐了一口气。
第一封信,就这么两个字。
林陌叫朔给她磨了墨,提着笔,思忖了又思忖,琢磨了又琢磨,方才在纸上,歪歪扭扭,洋洋洒洒地将最近发生的事,跟他细说了一遍。
结尾,她颇为抱怨地埋怨:若下次不能像她这般详细来信,就不要怪她不能按时回信。
她面不改色地将被墨渍和涂改痕迹,弄得一塌糊涂的信纸,叠成厚厚的一摞,递给朔。
接着,她又马不停蹄地,陪王娘子和老张头儿,一起选苗子。
林陌坐在桌前,瞧着贩子将半大的丫头们,一队接着一队,带进来给她们过目时,神色有些恍惚。
三年多前,她还是她们中间,惴惴不安的一员,等待着验证和被人挑选的命运。
不知甚时起,她似乎已经真正融入了这个时代,成为其中的一员。
书外的世界,她再也没有想起过,即便外面的世界是那般便利。
她像是做过一场久远的噩梦,噩梦醒后,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现实世界。
老张头儿选了几个伶俐的孩子。
相貌好的,王娘子反倒拍板直接不要。
林陌有些奇怪,“当初娘子挑我,不也是看重相貌?”
“那哪能一样,”王娘子第一次跟她解释当初为甚挑中她,“你虽然容貌俱佳,看上去柔弱,可瞧你眼中的光,我便晓得,你定然不是外表表现出来的这般柔弱。做伶人这一行,容貌嗓子固然重要,但若性子柔弱黏糊,当不得台柱,反倒容易坏事。”
“娘子是在笑莫娘泼辣。”
王娘子好笑地捏捏她的粉腮,不跟她计较。
选好的丫头送给乐师们调/教。
林陌还另外买了几个力大的婆子,让老张头儿训练她们的气力。
她将脑海里的构思,跟老张头儿细细说道,让他按照合适的方式,将它们写成戏剧。
有古戏,也有她写过的狗血虐文。
她没有过多地插手,而是尽最大可能地放手,让老张头儿利用这些故事去再创作。
专业的事交由专业的人来处理,她只管统筹全局。
每日的功课不能拉下。
林陌带着众人,日日勤勉,刻苦训练,努力排演。
因着诸多事物繁忙,她只得起得更早,睡得更晚。
一段时日下来,整个人消瘦不少,只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你歇着点,”王娘子心疼道:“这赌输就输了,咱不怕,身体要紧。”
“大战在即,娘子怎地涨别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
林陌笑着安抚她,“娘子放心,莫娘不会有事。”
眼下,戏芙蓉宛若一座运作良好的机器,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朝着一个目的前进。
众人都卯足了劲,等待在戏园开张的那一日,技惊四座,艳压群芳,打响戏芙蓉的名号。
第45章
日子忙碌而充实。
林陌很快接到陈幕的第二封信。
比起上次那封,这次的信厚上许多。
林陌嘴角浮起一抹满意的微笑,果真孺子可教也。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字体依旧霸气十足,而信里的内容,依旧硬邦邦的宛如一块木头。
透过苍劲有力的文字,她仿佛能瞧见,日落之后,他端坐在案头,阅过她的来信,随即取出一叠笺纸,面无表情地提笔急书。
没有想象中的温柔小意,更别提有甚悉心问候。
陈幕按照她上封信的提问,有条不紊地对其一一解答,随后依葫芦照样给她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个问题。
林陌捏着信,嘴角的微笑早已飞到九霄云之上,一时之间,她还没想清楚,到底该哭还是该笑。
感情这位爷在和她互做问卷调查?
小小的埋怨过后,林陌取出笔墨,依照他此次的提问,逐一解答,又向他提出新问题。
她从砚台里蘸了墨水,提笔在落款处思忖片刻,正待要写字,墨汁突兀地落到纸上,很快晕成一团。
林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就着那团墨渍画了个猪头。
瞧着憨态可掬的猪头,林陌快意地抿嘴一笑,把厚厚一摞信递给朔,转身继续忙碌。
隔了几日,戏园外拉来几车货物。
良大特地请她前来收验。
林陌有些奇怪,园子修缮已经结束,她还没去挑选室内陈设,这是哪位雪中送炭。
她随手从头一车货物里,抽出一副画卷。
那是一副书法。
看纸质和墨迹,不像古人,反倒像是今人所为。
她笑眯眯地接连抽出好几幅。
笔势或张狂,或清隽,全然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姑娘,这一车装的全是字,”良大笑得格外殷切,“后面这一车全是画。”
林陌随着他的指引,从下一辆车里,取出一副画卷。
画中画的是位矗立在雪地红梅下的美人。
瞧不清楚面孔,只一个背影,却引人无限遐想。
林陌心头甜滋滋,这坏东西,看起来冷心冷面,不声不响,倒是晓得如何讨姑娘欢心。
良大瞧着笑得一脸灿烂的林陌,小声问道:“姑娘就不好奇,这几车东西打哪儿来?”
林陌收起画卷,看着他奇怪道:“不是良大你掏本姑娘的银子买的,难道还是你家府上裴大人送的?”
良大一怔愣,随即笑着应道:“是,姑娘,小的多嘴。您再往后面两车瞧瞧,装的都是尚好瓷器。”
林陌检阅完送来的字画摆件,按照不同的风格,将它们分门别类归整摆设。
观戏楼的整体装饰并不复杂。
公共区域均选用简洁明快的装潢,只突出一个“雅”。
林陌早早地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到显明城各府夫人的嗜好习惯,尤其是开园当日,可能会出席的贵妇。
她力求将每一位夫人的喜好,照顾到位。
两层高的观戏楼,大大小小只设有十九个厢房。
当她提出这一想法时,众人均不解。
大雍国传统的戏园,大多是大堂加雅室,为甚林陌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完全不设大堂,全部改做雅室。
林陌很想跟他们说一说,她想要打造的“私人会所”是什么概念。
王老三先前打算走贵族世家路线,她不但不反对,反而想要将其发扬光大。
显明虽是戍东南重镇,富泽之地,大族亦不少,可余都才是大雍国都城。
她须得先在显明,将自己的想法试验成功,站稳脚根之后,方才能继续向前。
当然,现下说这个还太早,他们完全无法理解。
当务之急,还是要让她们知晓,这样的安排并不浪费。
林陌挑了两个不起眼,却又是角度最好的位置,另辟出两间包房。
一间留着自用,另一间用来招待突然而至,没有预约的贵宾。
转眼间,戏台的各种机巧也弄得七七八八,林陌领着众人,第一次登台排演,将新编排的戏曲正式地过了一遍。
虽然以往,大家都晓得自己要做甚,可当一切真正呈现在眼前时,众人均被最终的效果震撼得久久无法出声。
王娘子拉着她的手,浑身颤抖,“林莫娘,你这小脑瓜子,怎生得这般灵光。”
待林陌接到陈幕第三封信时,已经是戏芙蓉即将开园的头天。
她怀着满心的喜悦,把信纸展开,快速而细致地浏览一遍,却没发现他在信中任何一处,提及明日是否会出现。
明明上一封信,她清楚地将开园日期写了三遍,最后一遍还用笔描粗描黑,就算是个不认识字的睁眼瞎,也不会错过那封信的重点。
林陌有些沮丧。
虽然戏芙蓉的园子,对外只招待女宾,但在她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她来到这个世界,做成第一件事情的时候,他能够在她身边。
上次离别时,他那句“让他看见她的能耐”,成为支撑着她勇往直前的动力。
和裴进锐打赌的一万两银子,在她眼里,早已不算甚事。
她满心满眼地想要让他明白,她不是一个站在他身后,需要他来保护的可怜女子,她同样能站在他身旁,替他做事。
夜幕很快降临。
戏园里没有一丝火光,凄清的月光照着戏园,隐隐约约只能看见黑影在其间重重,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树影,还是游魂。
忽地,远远地,起了一声呜咽。
曲调怪异,起先是断断续续,不成调地,让人以为是风吹来远处的动静。
鼓声随即沉沉响起。
幸得此处僻静,周遭都是商铺,此时早已走人关铺,没引发任何骚乱。
倏地,从黑暗中蹿出几条白影。
他们静悄悄地在戏园四周游走,身轻似箭,转瞬即逝。
待他们游窜完整座戏园,聚集在刚建好的戏台,头挨着头,不知在商量些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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