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些发毛,连带方才还清冷的月光,似乎也毛茸茸地多出些甚东西。
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从台下跳上来一个身形彪悍的黑影,他手中的剑,被惨白的月光一反射,正好照亮其中一条白影的脸。
满面发白,五官全无,俨然一个无脸人。
白影被剑光一射,顿时四散开。
鼓声越发急促。
黑影举着利剑,寸步不离地追在他们身后,将他们一一斩杀。
待四条白影通通倒在地上,鼓声到达一个高潮。
黑影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扔进戏台两旁的油盆。
幽蓝的火光噌地一下,蹿得老高,瞬间将黑洞洞的戏园照得通火辉煌。
老张头儿高举着梨园祖师玄宗帝的老郎神神像,面色肃严地走在最前头。
林陌和王娘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
一行三人径直走到戏台正中早已设好的宴神桌,林陌和王娘子跪在桌前,等老张头儿将老郎神神像,恭恭敬敬地请到宴神桌正中。
神像两端,红烛哔哔索索地燃着,照亮面前各式的祭品。
鼓声停,乐毕。
台下传来公鸡喔喔喔的鸣声。
方才的黑影,板着一张冷面,提溜着一只芦花大公鸡,走到宴神台前。
他手下一用力,将大公鸡脖子拧断,趁着热气腾腾的鸡血从断口涌出,将血涂到台柱和台唇上。
大喜领着小巧,把装有五谷杂粮的钱粮盆,恭敬地摆放在戏台正中。
戏班众人悉数跪在戏台下,随着老张头一起,祈福祷告。
礼毕,众人焚香送神,老张头儿领着林陌和王娘子,原路将老郎神请回早已设置好的龛笼。
整个过程,除去间或的乐器和鸡叫,无一人开口,甚至连出气都不敢大声。
今夜的仪式暂毕,众人安静地睡下。
第二日一大早。
众人一改往日早起的习惯,通通等到天亮方才起身。
待到洗漱完毕,老张头儿领着一群老人,穿着精神,将早已备好,埋在院子周围的一溜土炮点燃。
炮声轰隆隆响成一片,随即袅绕的青烟,冉冉升腾。
每一张面孔,无论年轻,还是年老,此时都涨得通红。
他们兴奋地打量对方,用眼神传递无声快乐。
大喜和小巧两人将昨日供在戏台中央的钱粮盆请下来,拿撮箕将爆出来的炮皮子,扫到钱粮盆里。
两个人笑吟吟地抬着钱粮盆,走到林陌面前,一人领了一个小红包。
圆儿喜气洋洋地带着个小丫头,拿烧酒将昨晚涂在台柱和台唇上的鸡血擦干净,把开台的符咒钉在舞台正中,放平台毯,退下。
鼓点再次密密响起。
小红戴了假面,锦衣玉带,身着红袍,左手持如意,右手持聚宝盆,扮作文财神,上戏台跳加官。
待她跳完下台。
二妞黑头黑面黑须,头戴盔甲,身披战袍,手中执鞭,扮作武财神,身后跟着招宝,纳珍,招财,利市四个小童子,接上台来,咿咿呀呀又是一顿好唱。
依照旧时规矩,直到仪式结束,众人都没发出一句多余的声音。
待二妞领着四个小童下台,众人方才相视一笑。
老张头儿深吸一口气,以震天雷的嗓音,长长喊道:
“戏芙蓉今日开园,迎客。”
第46章
王府老夫人第一个到达戏园门口。
马车后头,跟了一长串的车队。
想来前次在王府,和老夫人约好的诸位夫人,早已在戏园外的巷口恭候多时,待到老夫人的马车出现,方才现身。
林陌不由地失声哑笑。
幸得老天开眼,给她送来王老夫人。
否则,依照大雍国对梨园的贬低,无论如何,亦是不能将显明城里头,大大小小的世家贵族,悉数招过来,为戏园开张捧场。
王老夫人的马车刚停稳,随车丫头还未跳下车辕座,林陌便已经迎上来,笑盈盈地朗声道:“莫娘恭迎大夫人大驾。”
厢门打开,丫头扶着王老夫人从里面出来,林陌随即去接,“老夫人,您慢点。”
王老夫人扶着她手,从马车下来。
待她站稳身子,眼睛往戏园门口一瞧,口中立即赞道:“果真好气派。”
“那是老夫人疼莫娘,”林陌亲昵地朝她身旁靠了靠,“看莫娘甚都觉得好。”
诸府的太太们,纷纷下了马车,将她俩簇拥在中央。
林陌向众人行礼,“多谢诸位夫人赏面。”
不管她们此行前来,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林陌扶着王老夫人,陪她在园中走动。
王老夫人啧啧有声,“瞧这园子修得,要不怎么说你这丫头心灵手巧。”
众夫人纷纷附和。
林陌抿着嘴,杏眼笑得好似秋月,专捡风趣有意思的话,将众人哄得眉开眼笑。
算着时辰差不多,裴府那头快要来人。
林陌使了眼色。
早已安排好,候在一旁的丫头们,纷纷上前,将各府夫人分别请到厢房。
林陌扶起老夫人,进了为她量身打造的厢房。
屋内的陈设,少去一分端庄,多出三分热闹,却又丝毫不沾染半点俗气。
王老夫人进门一瞧,顿时笑得眼睛藏进皱纹里,她轻拍着林陌手,嗔道:“你这丫头,莫非是孙猴儿转世,这屋子收拾得,比启成还贴心。”
“老夫人,”林陌将她扶到铺着凉席的贵妃榻上倚着,“尝尝莫娘为您准备的点心。”
小丫头将早已备好的茶水点心端进来。
王老夫人嗜甜,牙齿又不好,林陌特地跟厨子一道,试验出类似海绵蛋糕的点心。
“好了,”王老夫人亲热地对她眨眨眼,“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老婆子就不霸着你,赶快下去招呼其他人。”
林陌爽利一笑,亦不推却,“莫娘请我家娘子作陪,老夫人,待莫娘唱罢,再来向您老人家讨赏。”
王老夫人笑骂道:“你这猴儿,感情从进门开始,便惦记着老婆子荷包。”
林陌跟她又说了两句,等王娘子进门接手,方才匆匆离去。
刚走到戏园门口,裴府这头的马车队,亦到达。
裴府老夫人没出面,指派身边得力的管事婆子前来。
裴进锐父辈这一代,通通战死沙场,裴进锐尚未婚配,家中大小事务,分别交给不同的下人打理。
林陌跟裴府的这位管事婆子,第一次见面。
开门做生意,迎面自带三分笑。
虽然管事婆子的身份,比不得诸位夫人,但她身后站着裴府。
林陌依旧客客气气地将她迎进去,陪着说了两句话,问候一番。
待这显明城里最大的两府安置好后,林陌方才去厢房,一一道谢,告罪退下。
今日开场,唱的是《天女散花》。
眼下开演的是第二幕《云路》。
鼓声渐起,戏台四周倏地冒出许多白烟,烟雾翻腾着,愈发浓郁,瞬间将场上的如来众人淹没。
王老夫人一惊,“台上可是走水?”
王娘子笑吟吟地安抚:“不过是班里玩的一些小把戏,老夫人大可安心。”
此时,整座戏台,已是雾气蒸腾,袅袅绕绕,仿若仙境一般。
戏台正中,冉冉升起一名女子。
只见她,三千青丝,梳成飞仙髻,额中点一抹殷红,衬得她面如白霜,眼似曜石,嘴若朱砂。
隔着缥缈的轻烟,只远远一眼,便认出是那自九重玄天之上,下凡尘而来的天女。
“祥云冉冉婆罗天,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
天女缓慢地舞动胸前两条长长的绸带,绸带飘舞在雾气中,将观戏楼里的众人,带入一个虚无世界。
“这是怎么回事?”
《天女散花》这出戏,王老夫人此生看过不下五次,包括曾经的万喜。
她从未见过,有人弃水袖,改用绸带。
“莫娘为了今日,练习许久,说要给老夫人一个惊喜。”
“这丫头,有心。”
林陌胸前的两条绸带,长一丈七尺,宽一尺二寸。
以往唱《天女散花》,有那取巧之人,在绸带尾端,各绑一根小棍,拿小棍挑着,做出万千姿态。
林陌却嫌绸带往后抛时,小棍太重,绸带甩起来的弧度不够飘逸。
她写《炽凰绝唱》时,曾无意间瞧见梅先生的口述,可惜当时未能深入,只能凭借仅有的一点记忆,跟老张头儿反复研磨,尽力将整出戏的手法还原。
为此,她还跟老张头儿习练一个多月的武功,专门锻炼控制绸缎的能力。
她手腕一使巧劲儿,绸带从胸前飘至背后,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弧,飘飘荡荡地消逝在烟雾中。
“云外的须弥山色空四显,毕钵岩下觉岸无边……”
绵软的绸带,仿若成了精一般,在林陌手中,从上至下,成螺旋纹路,随后飞起来,舞出回文波浪等样式。
雾气愈发迷离,一阵清风袭来,林陌整个人飘飘荡荡地飞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老夫人惊得连手里的点心,甚时落下去都没察觉,张着嘴,愣在榻上。
王娘子微微抿嘴,“所以莫娘才要特地请老夫人来园子瞧戏。”
老夫人颤抖着连道三声好,方才还爱不释手的点心,此时亦顾不得吃,双眼紧紧盯着台上。
观戏楼中,隐隐约约,能听到不同程度的抽气声。
清音绕梁,衣袂翻飞,林陌全身心沉浸在乐声中,飘然似仙。
能将绸带控制住,已是费力,更别提要在半空中,保持身姿。
这一场戏,极其消耗体力。
饶是她这么些天,日夜不辍地练习,也才将将能这一场戏,不带喘地唱完。
“……满眼中清妙境灵光万丈,催祥云驾瑞彩速赴佛场。”
绸带在林陌身后飘荡,白雾渐渐浓起,又慢慢散去。
戏台上空无一人。
等到《散花》一幕,效果更是奇异。
台上维摩居士讲经。
林陌翻飞于半空,手持花篮,将花瓣洒落。
明丽艳美的花瓣,在半空中飘飘荡荡,落了一地。
王娘子瞧着老夫人激动到绯红的面色,晓得戏芙蓉的名头,今日算是正式在显明城里头打响。
林陌下台。
一整场戏下来,她早已力竭,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
幸尔接下来,由小红圆儿她们出场。
她趴在妆台,喘息许久,方才平静。
妆卸到一半,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林陌心头一动,停下手,瞧着铜镜里的朔。
“主子在房内等你。”
林陌赶紧把剩下的一半妆卸完,裹了一件外袍,急急地从密道,进了预留给自己的那间屋。
跨出来的第一眼,林陌便瞧见熟悉的身影。
他此时站在密道口,面沉沉地朝她看来。
有那么一瞬间,林陌很想大叫着飞扑到他身上。
但理智在最后一刻制止她。
她清清嗓子,慢腾腾地走到他面前,“公子甚时来的。”
陈幕瞧着面前气喘吁吁的小姑娘。
许是妆卸到一半,匆匆赶来,几缕汗湿的额发,贴在白皙的额头,双眼晶亮地瞧着他,好似掬了漫天的星海,藏在里头,耳鬓一角还残留着尚未完全去掉的油彩。
他的心,在她热切的注视中,颤抖。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去,“瘦了。”
林陌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自上次碰面,已有月余,虽然两人通过三封信,关系比起以前,似乎要更进一步。
但这层纸没有捅开,她亦揣着一颗不安的心,故作不知。
每一次相见,只是让她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她愈发控制不住内心的贪念,甚至幻想,若真有那么一天,她能站在他身旁。
她像只驮着厚重壳的蜗牛,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试探他,一步步靠近你。
冰冷的手指,带着干燥的气息,在她耳鬓间摩挲,清清凉凉,如同夏末初秋,天气依旧烦热时,光腿盘坐在地板,吃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瓜。
躁动的心,在凉意中,慢慢安静。
脸,却瞬间从耳鬓红到脖颈。
空气弥漫着暧昧的甜蜜。
林陌娇羞地抬起眼睑,想要说话。
陈幕出声道:“我不能久留,看你一眼,即刻便走。”
林陌一怔愣,“怎地这般着急。”
陈幕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递给她,“我走了。”
他轻轻地摸摸林陌的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密道。
林陌捧着信,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嘴角带着一抹甜笑,心尖却莫名涌出一丝淡淡的苦味。
第47章
屋内残存的气味,随着光阴的流逝,由浅转淡,慢慢微不可闻。
身体的疲累,随着激情的褪去,重新占领她的身躯。
林陌拖着沉重的双腿,机械地走到榻前,坐下。
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这间屋观戏的窗棂,经过她的精心设计。
她特地找了绣娘,用细细的纱,织成特殊纹路的窗布,绷在窗框。
从外往里,只能看见窗布的纹路,而从里往外,面前所有的景象一览无遗。
这间屋说是自留,其实是留给他。
屋内的一切摆设,通通依照他的喜好,简单而冷清。
就连坐榻,也只铺上一层蔺草编织的草席,坐上去,触感太过刚硬,只能挺直腰板。
林陌瞧着戏台。
台上上演着一出缠绵悱恻的互诉衷肠。
圆儿扮的官家小姐,依偎在小红扮的落魄书生怀里,娥眉微蹙,凤眼含泪,两人耳鬓厮磨,对着花前月下许下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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