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凝突然笑了,这一次东安围场之行,真是打破了她入宫以来的所有平静。然而在多年的平静之下,其实是她不愿意面对,也不敢面对的家族与亲人。
当年心狠一走了之,几年冷漠以对,如今她终于想明白自己不能再逃避下去,却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叫宫人们都出去,自己靠在谢兰身上,一字一顿地对谢兰说:“妈妈,谢家终于不肯要我了。”
不年不节,无喜无丧,谢家开的哪门子祠堂?又是为了什么?
最大的可能,就是谢家要彻底摆脱她这个会污了谢家清誉的宫妃女儿,把她从族谱上除名!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觉得心口被扯烂一样疼。
是,这几年她确实埋怨谢家,怨恨冷漠无情的父母,可她从小到大生长在谢家,从牙牙学语到及笄束发,从来也都是在谢家。
这是她不能舍弃的血脉家族,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源。
“当年我舍弃一切出来,不过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活路,”谢婉凝闭上眼睛,这一次却没有流泪,“仅仅是想好好活下去,为什么这么难?”
是啊,她明明有这么好的出身,也一直乖巧懂事从不违背长辈,可上一辈子还是落到一个年轻早逝的下场。
临死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该怨恨谁,她甚至都有些怨恨自己。
谢兰因为她的话,心里头钝钝地痛。
“小姐你且想一想,谢家是不可能敢给您除名的,便是再清贵,他们也绝对不敢打皇家的脸面。”谢兰劝道。
再是清贵世家,也要生存和延续。如今的中原早就是萧氏的天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关起门来自己在家说是一回事,闹到天下皆知就太不识趣了。
难道他们还能到处说看不上皇室身份,看不起做帝妃的女儿?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当年对外说同谢婉凝断了亲缘,理由也不是她入宫为妃,而是她违背长辈,不受教诲。
这不是个很大的罪名,甚至都算不上太大的道德谴责,只在看中规矩的人家里会闹起事端,叫老百姓看来就是闲的。
谁家孩子不跟长辈拌句嘴,十来岁的娃娃就没有太规矩的,可到了氏族那里却成了大罪,竟然要跟宫里头的娘娘断亲。
百姓心里甚至觉得谢家迂腐,谢娘娘可怜。
这个动作明里暗里看,其实是双赢的。
若是没有周明山这一手无中生有,恐怕表面上的平衡还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谢婉凝心里头明白,这根刺早晚要拔出来,现在提早了也是件好事。
“他们是不敢,可既然开了祠堂,无论最后成没成,他们都有这个想法了。”
谢婉凝叹了口气,她起身走到窗边,也不管身上的衣裳还湿着,只背对着谢兰道:“姑姑,我想静静,你出去叫何柳氏先走吧。”
别看她娇娇弱弱的,其实心智却异常坚定。谢兰便不再劝,转身退了出去,雅室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谢婉凝认真看着窗外的花团锦簇。
她想了很多事,把前世和今世的每一件要紧事都摊开来放到眼前,她不停回忆着过去,也渐渐沉下心来。
这么多过往,她看着自己尝到无尽的苦涩。
那一年陌上芳菲,族学的朋友们各个兴高采烈,只有她下了学哪里都不能去,要回家做永远做不完的功课。
那一年大雪纷飞,她跌落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觉得自己也跟着死去了。
又一年落叶满地,她在哀求无果之后含泪出嫁,到了王家艰难度日。
再一年爆竹迎新,她在热闹的除夕夜里,一个人死在冰冷的床上。
她永远记得父亲淡然跟她说的那句话:“你已经是王家媳了,无论贫贱富贵,都只能王家来管。我是谢家人,不能出手相助落两家埋怨。”
就为了那看不清摸不着的两家情面,他冷淡看着自己女儿生病没有药食,一日一日在屋子里备受折磨,竟从不说要把她接回家医治的话。
甚至连看都不去看她,若不是大哥偷偷拿私房钱去给她找大夫,她都撑不了那么多年。
她确实是个心智坚定的人,无论前世还是今世,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还能活下去,她就绝对不肯轻易放弃。
生而为人,是多么大的福气。
这条命来的不容易,她不能随便就丢了去。
那个时候她想不明白,就连给予她生命的父母都不在意她,她到底再坚持什么。苟延残喘那么多年,苦涩的药从来不曾断过,她下不了地,出不了门,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却坚持着不肯死。
死了……就是低头认输了。
没有人在乎她的命,就连大哥都没敢豁出去带她走,她就只能自己在乎自己。
可最终她还是咽了气。
那是除旧迎新日,琅琊府又落了大雪,雪花砸在屋顶上,带来浓重的寒意。
那一日不知怎么了,暖炕竟一直没热起来,她烧了两日一点劲儿没有,叫了萍儿半天也没叫来人,只能哆哆嗦嗦在床上捱着。
后来她就有些迷糊了,只知道有人进了屋,然后一个枕头就捂到她的脸上。
喘不上来气的感觉太难受了,她拼命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喘一口气,却怎么也敌不过那人的劲头。最后她发了狠用指甲狠狠掐对方的手背,这才叫那人松了手。
然后……对方好像就跑了。
可她也没有力气再去看一眼,冰冷的凉意一口一口窜进她嘴里,她大口吸着气,却怎么也呼不出来。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她输了。
等再醒来,她又回到谢家自己的闺房里,清晨阳光正好,撒的满地落金。
谢兰端了温热的蜂蜜水进屋,笑着对她说:“凝姐起得真早。”
谢婉凝的眼泪如奔涌的泉水,一下子湿润了她苍白消瘦的小脸蛋。
当时她就发了誓,无论这辈子能有多长,也无论这辈子是如何来的,她都不能再输了。
她要笑着赢到最后。
谢婉凝深吸口气,缓缓往外吐,身体里的郁结之气慢慢被她全部吐了出去,让她头脑更清醒了。
她现在是帝妃,是宫里最受宠的宠妃,是天佑帝在后宫的左膀右臂,也是他最能信任的女人。
没有比这再好的机会了。
只要她永远高高站着,谢家就永远不敢得罪她,更不用说得罪萧铭修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谢家看似清高,她大哥却不傻。
有萧铭修看着,有她大哥撑着,她身上就永远也不会有德行污点,也能永远都是出身清贵的谢氏女。谢家面上再如何,也绝对不可能把她除名。
她可以努力不去挂心曾经的家族,但她如果还想走得更高,家族却又太过重要。
只要谢家老老实实的,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不能再被谢家事扰乱心神了,”谢婉凝自己告诉自己,“就当是门普通亲戚吧。”
她把目光望向窗外的花园里,梧桐树的叶子由绿转红,热闹得仿佛火烧。花坛里的花儿姹紫嫣红,各个都在享受今岁最后的暖阳。
成双成对的凤尾蝶在花丛中翩跹飞舞,闪动着的翅膀上的流光溢彩,它们嬉戏打闹,欢快不知年。
谢婉凝知道,此时正是丰收时。在百姓家里的田间地头里,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在风中摇曳,百姓们挥汗如雨,汗流浃背,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舒心的笑。
正是一年好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女主是古代人~宗族家族观念比较重,生来接受的就是这种宗族教育,所以才会这么失态和难过。但从一开始她进京,家里放出话来说断绝关系,其实已经是两不相干的一种理想状态。只是阴差阳错出了事,这才把这个平衡打破。不过女主很快就会想明白的,她也才二十岁,要慢慢成长~
第42章
待到用晚膳时,谢婉凝已经恢复如常。
谢兰亲自伺候她用膳,边给她夹菜边说:“明个咱们还去跑马吧?这回娘娘跑远一些,也去猎场瞧瞧?”
她这是怕谢婉凝心情郁结,给她找乐子散心呢。
谢婉凝笑着摇了摇头,拍拍她的手:“姑姑快去歇着,哪里劳动你伺候这个。”
谢兰却不肯,陪着她把一顿饭都吃完,才略松了口气。
晚上沐浴回来,谢婉凝叫旁人都出去,只留谢兰在寝殿里:“姑姑肯定是问了何柳氏的,她如何说?”
她既慢慢想开,就要把事情都弄清楚。
谢兰见她面色如常,就笑了:“娘娘聪慧,不问便知。我确实是问过何柳氏,她说家中来信也不甚清楚,不过也能知道大概。”
“谢氏于九月底确实开过宗祠,也不知是所为何事,仿佛什么都没做就又关上了,家中仆从三缄其口,没人谈说这事。”
这与谢兰给她的分析一模一样,谢家还是有明白人。
“娘娘可放心了,谢家到底不敢太过。”
谢婉凝这会儿再听,虽也有些许的心绪浮动,可也再不会叫自己难过揪心以至失了神智。
她轻声笑了:“可见谢家是有这个打算的,他们有的人目光太短了。”
只看着琅琊眼前的局面和数月的波折就动摇了根本,谢家已经渐渐失去了百年氏族的底蕴,就像王家一样,如果一味只守着旧日荣光过日子,那这个家族就完了。
“他们如果再固步自封,鼠目寸光,只盯着名声面子维持荣耀,”谢婉凝叹了口气,“琅琊王谢之家,早晚要覆灭在历史里。”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早年王谢几经轮回,终又重新立于琅琊,可这一次的波折,他们还能再走下去吗?
最后的归途,不过是没入寻常百姓家而已。
谢兰却说:“以前我老是想着谢氏,想着那是咱们的家,可经今日这一遭,我也想开了。”
“娘娘,以后宫里才是咱们的家,您做了帝妃,以后就姓了萧,谢氏只代表了您的过去,萧氏才是您的未来。”
她这一句说得坚定极了,叫谢婉凝心中犹如鼓捶。
谢婉凝深吸口气,紧紧握住谢兰的手:“姑姑说得对,人得往前走,不能老是往后看。”
谢兰扶着她坐到镜子前,用梳篦给她顺发。
谢婉凝看着镜中模糊的自己,却再也没有看到过去那张凄苦无依的脸。
“这就对了,”谢兰慈爱地笑着,“回宫以后娘娘好生养养,等咱们也养了小殿下在身边,娘娘就顾不得想别的了。”
一说起孩子,谢婉凝心里就松快许多,她闭了闭眼睛,轻声说:“不拘是公主还是皇子,只要是我的孩子便可,我一定会让他快快乐乐长大。”
她不会像顺嫔那样,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先就自己把自己吓疯。
谢兰见她一门心思开始想孩子的事,终于把心落回腹中。她伺候长大的小姐她知道,她不会轻易认输和妥协,谢氏的这些小动作或许会令她有短暂的难过和伤心,只要她想明白了,这些事就再也烦不了她。
谢婉凝取了雪花膏往脸上擦,边擦边说:“一会儿我写个条子,交给何柳氏,叫她务必交给我大哥。”
她父母是根本不顶用的,心里头对她也没有多少情分,她根本不敢信。好在大哥还算明理,也对她这个胞妹有怜惜之情,有他这个嫡长子在,谢家就好操控多了。
“以前是我想岔了,看来谢家还是有人愚蠢至极,若是再不管,以后指不定要给我惹事。”谢婉凝声音淡淡的,却也异常坚定。
谢兰帮她梳好辫子,笑道:“大公子聪慧,一定不会叫娘娘再闹心。”
谢婉凝望了一眼跳跃着的宫灯:“但愿吧。”
次日上午,谢婉凝难得心情好,竟跑到花园里做针线。
她照着那件百家衣的样子,用软绵的夏锦裁了尺寸,一针一线缝着小衣裳。
虽然孩子的边还没有,衣服做了又不会坏,她提前准备着也不是坏事。
她手艺相当好,做活又快又细致,很快一件小衣裳就做好了。她举起来反复看,心里还挺美的:“小孩子的衣裳也不用做绣花,舒服透气最好。”
绫惜也坐在边上跟她一起做,闻言就笑了:“娘娘说的是,孩子一天一个样子,一晃神就长大了,衣裳到底不用做得太讲究。”
便是宫里的皇子公主,也没有非要奢华到那个地步,绫惜做的也是最普通的蜀锦小袄,面料都是好料子,一整件似乎都没巴掌大,看着就可爱。
两个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春雨却匆匆行来:“娘娘,前头宜妃娘娘那的百合来了,说是宜妃娘娘想请您去牡丹亭用午膳。”
到东安围场已有一个多月时光,除了端嫔和三个小主过来给她请过两次安,宜妃是一次都没见过,哪怕她出去溜园子,也没个偶遇。
再有十几天都要回宫,她这会儿找来说要跟她一起用膳,也是奇了。
可她既然客气有请,谢婉凝就一定要给这个面子。她把刚做好的小衣裳递给绫惜,起身说道:“走吧,给我打扮打扮,咱们去会会她。”
因为只见宜妃一个,谢婉凝就也没怎么特别梳妆,只是换了一身新作的织金罗裙,手里拿着缂丝团扇,换了硬地的绣花鞋,溜达着就去了牡丹亭。
牡丹亭位于芳草园山丘上,顺着台阶往上走,走到头便是一个八角亭。这里地势高,上去就能瞭望下面芳草园的景致,若是天气好的时候,也能依稀看到渤浪湖的蔚蓝湖水。
谢婉凝到的不早不晚,不过这会儿宜妃已经到了。
她依旧穿着日常穿的水红色抹胸袄裙,头上梳着略有些可爱的双环髻,显得整个人都很稚嫩。
谢婉凝远远看见她就笑了,说:“几日没见,妹妹还是这么可爱,今日怎么想起我来了?”
也就她敢说这话,陆思溪笑得一团和气,亲自走出亭子迎她。
“知道姐姐在围场玩得开心,妹妹也就不好多来叨扰。不过行宫的日子没多久了,想着下回来又要翻年,便自作主张请姐姐出来散散心。”
场面话说完,谢婉凝就跟她相视一笑。
午膳准备得很精致,有谢婉凝爱用的野味,也有精致的糕点,汤品和粥食整齐备了两样,算是相当丰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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