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难得,谢婉凝透过帐幔瞧着外面金乌已升,萧铭修竟还未醒。
皇帝陛下不起,谢婉凝就不好动了。她又躺回床上去,望着昏暗的帐幔发呆。
从昨天开始,她明显感受到萧铭修的心情比以往要好许多,跟在宫里时是不太一样的。怎么说呢,那种沉寂和压抑都不见了,只剩下真心的快乐。
他高兴,她就陪着一块高兴,况且对于萧铭修的放松和写意,她也能体会出些许滋味来。
那是抛开责任压力、勾心斗角、辛苦疲累之后的喘息,是拉满琴弦之后的轻轻松手,是冰雪融化之后的涓涓细流。
做皇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家国天下尽归于他,也尽压于他。
这个时候的萧铭修,总让谢婉凝想起父母不在家时的自己。偶尔谢母回娘家归宁,明明她还是在自己的闺房里,可心里头的雀跃却怎么也压抑不住。
她会偷偷在屋里转几圈,然后撒欢一样地把针线都扔一边,寻了偷偷藏起来的话本子出来,一看就是一整天。若是那一回母亲回来早了,她就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差的那一两个时辰特别珍贵,珍贵到她晚膳都用不香。
有时候谢婉凝想问问萧铭修当皇帝到底好不好,累不累,可话到嘴边,她却又不敢开口。她怕听到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回应的肺腑之言,她怕自己跟着揪心难受。
谢婉凝发了会儿呆,一双手却不由自主覆上了萧铭修的大手,就跟拿羽毛轻轻拂过一般,在萧铭修的手上挠痒痒。
萧铭修也终于有些意识,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一夜好眠让他心情舒畅,就连嘴角都带着笑意。
他胳膊微微用力,把她往怀里带,然后便用鼻子去蹭她脖颈后的细软绒毛。泽兰香气如丝缕钻入他肺腑之间,让他渐渐苏醒过来。
“醒了?”萧铭修嗓子还有点哑。
谢婉凝就道:“嗯,陛下可要起身?”
萧铭修闭着眼睛,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睁开,他只说:“再躺一会儿吧,山下镇子离得不远,骑马半个多时辰就能到的。”
一听说镇子的事,谢婉凝就有点激动,她问:“陛下去过?”
“去过,怎么没去过。皇考在时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来东安围场,从围场骑马过去也差不多半个多时辰,那会儿朕跟兄长们一起过去,经常玩好几天再回来,皇考也是不怎么管的。”
他说话的语气还带着点怀念,想必那是很美好的少年时光。
先帝爷膝下不丰,不说皇子,就连公主都没有几个,是以他对孩子们都很关照,并不怎么厚此薄彼。
就算那时候有太子,可太子也是个好哥哥。在萧铭修的记忆里,他总是在课余带着弟弟读书习字骑马射箭,并不是冷漠的人。
太子在的时候,下面的弟弟们都服服帖帖的,虽说对上面的御座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大多都还算有自知之明。
那会儿萧铭修年纪不大,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也能骑马跟哥哥们出去胡闹了。
“太子哥哥一贯温和体贴,他会亲自带着我们出去玩,没见过的都见一遍,没吃过的也都吃一口,总不能真的成了困在宫中的金丝雀,什么见识都没有。”萧铭修慢慢说着。
谢婉凝进宫以后,从未听太后说过先太子的事,萧铭修也几乎不提,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故人,却越听越难过。
“仁德太子殿下真是个好长兄。”谢婉凝感叹道。
萧铭修浅浅睁开眼,复又闭上,他很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你在琅琊时,可有逛过市集?”
“臣妾哪里能出门逛大集,”谢婉凝轻笑道,“平日里母亲只许臣妾去书店和绣坊,旁的地方都是不能去的。”
萧铭修拍了拍她的腰:“那感情好,今日朕就带你去见见世面。”
这么说来倒也可笑,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逛过集市,倒是要叫深宫之中的天璜贵胄领着出去见世面,谢婉凝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
一说起要去市集,谢婉凝就有些躺不住,连忙捏了捏萧铭修的手:“陛下,我们赶紧起来,早去早回。”
萧铭修懒洋洋道:“困。”
反正背对着他,萧铭修又看不见,谢婉凝撇了撇嘴,捏着嗓子说:“求您了,陛下。”
非要等到这一句,萧铭修才带着她一起坐起身来:“你啊,真是急脾气,这两日都带你去,不差这一时半会。”
谢婉凝猛地回头看她,一双凤眼闪着光,直直往萧铭修看去:“陛下金口玉言,臣妾铭记于心。”
萧铭修失笑出声,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多大点事,值得你这么庄重。”
谢婉凝根本不管他如何说,径自挣脱开他的胳膊,打开帐幔就叫人来伺候。
“下回还不知在何时,机会难得,自然要珍惜的。”谢婉凝嘀咕一句。
萧铭修盯着她的背影出身,一双眼眸暗了下来,却什么都没说。他昨日明明跟她说下回还带她来御汤池,可她到了今日,却依旧在担心有没有下一回。
昨夜她明明说了“好”的,可转眼间就忘了。
不,萧铭修冷淡地看向前方,她不是忘了,是根本没有相信他。
朕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你还是不信朕呢?萧铭修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里无声询问着。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蓝瘦香菇,哭积极QAQ
第46章
今日要骑马去山下的青云镇,谢婉凝就选了一身利落又简单的骑装,头发也只束了寻常人家女子多用的堕马髻,上面点缀两朵绢花便打扮完了。
萧铭修也穿得简朴,两个人站在一起对视一眼,谢婉凝就笑:“陛下这么穿也怪精神的。”
哪怕不是锦衣华服,萧铭修也自有一股威仪气势,人高腿长,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她原本也是真心夸萧铭修的,在她心里陛下确实很英俊,不过也不知道这话哪里说错了,萧铭修却并不显得十分高兴,只淡淡看了她一眼:“走吧,你不是着急吗?”
谢婉凝心里头兴奋,倒也没怎么觉察出来,笑眯眯跟着他出了门。
早膳用得简单,两盏茶的功夫就都吃饱了。消食的时候萧铭修还跟她说:“一会儿午膳就在青云镇里用,镇子里的集市小吃很多,都可尝尝。”
一听说有好吃的,谢婉凝就笑:“那感情好,冀州的小吃臣妾几乎都没尝过,今日可算是跟着陛下饱口福了。”
萧铭修到底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见她一脸开心的笑,便也在心里抛开早晨那些许不愉,伸手帮她整了整歪了的耳坠子。
今日她身上特别简朴,头上一点金银珠宝都没有,只耳坠是白玉的,倒是衬得她朴素大方,同往日有些不同。
他第一回见她做寻常打扮,有些新奇。
谢婉凝是头一次戴这个耳坠,见萧铭修注意到了,就说:“这是臣妾从家里带来的,是及笄礼,虽说样式简单,倒也舍不得扔。”
萧铭修心里叹了口气,嘴里夸她:“很好看,也适合你。”
谢婉凝就冲他笑笑,转身又去准备装好银钱的荷包:“一会儿到了镇子上,臣妾请陛下吃午膳,如何?”
她办事总是特别周到,知道要下山,穿着打扮都很精心,就连荷包上面的刺绣也是小宫人的手艺,看起来并不算很精致。
萧铭修颔首道:“那朕就多谢娘娘赏赐了。”
刚用完早膳不宜骑马,两个人且得坐一会儿才能下山,谢婉凝就拉着萧铭修起身,查看他身上是否有违制的配件。
这么一看,还真的有一个荷包上面绣了金龙,谢婉凝就动手取了下来:“虽说百姓们看不出来,还是要经心些,出门在外到底不如宫里平安。”
萧铭修低头看她发顶,浓密的黑发柔顺地盘出发髻,只耳畔有两朵绢花,浅浅的湖水蓝色跟她的骑装一模一样,衬得她更是素雅。
“一个营的人跟着,能出什么事。”萧铭修低声道。
谢婉凝抬头看他一眼,帮他重新捋了捋荷包上的穗子,这才觉得妥贴:“小心无大错。”
待两个人披上披风上了马,便一起往青云镇飞奔而去。谢婉凝身边只有秋云和冬雪会骑马,这次也是她们两个跟着一起下山。
半个时辰之后,青云镇的景致便映入众人眼帘。
谢婉凝认真看着那许久未见的景色,一时心绪起伏,竟有些难以自持的激动。
一条小溪环绕在镇子外面,往来行人跨过拱桥进入青云镇。行商们赶着载满货物的马车,统一在镇子外面的驿站停留,做入镇的登记。附近村子的村民们背着自家产的蔬菜瓜果匆匆而来,背后的筐子沉甸甸,装得严严实实。镇子里的商街热闹非凡,好几家客栈都新盖了三层楼,偶尔有窗户被从里面打开,便能看见华服夫人倚窗而望。
这是青云镇最平凡不过的秋日,热闹而平静,喧哗又安宁,因为御驾临东安围场避暑而带来的短暂繁荣重新焕发了青云镇的生机,连带着左邻乡村的百姓们也跟着赚到不少的家用。
待他们走近,还能听到百姓们的吆喝声,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开心这繁华而和平的盛世。
谢婉凝只觉得心跳飞快,或许是因为骑了马,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全身都发着热意,让她额头都冒了汗。
哪怕这个时候的青云镇热闹非常,人声、犬吠、车马叮咚响,谢婉凝也不觉得吵闹。
一个头上扎着冲天辫的男娃娃从他们队伍边上跑过,一路往卖糖葫芦的小贩那奔去,他母亲跟在身后,拼命往前追:“石头你给我回来!”
顿时惊起一阵鸡飞狗跳。
可谢婉凝和萧铭修就淡然坐在马背上,静静看着他们热闹。
那是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在拱桥前面,萧铭修就叫了停:“从这下马吧,咱们走着进去。”
他们这一队人马可不少,若是直接骑马进镇子看定要惊扰百姓,到底很是不美。
谢婉凝被萧铭修扶着下了朱云,整整披风带子:“用不用戴帷帽?臣、我瞧着镇子里没人戴。”
若不是临近东安围场,青云镇不过是个普通的小镇,这里最大的官便是镇使,百姓们可能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什么千金小姐和官家夫人。
然而也正是因为有了东安围场,青云镇才渐渐繁荣起来,每年御驾过来围猎或者避暑,总要有大批的朝臣拖家带口跟着过来随侍御驾。品级高些的自然就留在东安围场附近的皇庄里住,品级低又想巴结上峰的就只能在青云镇找客栈凑活了。
这也是萧铭修敢带谢婉凝来的原因,五品以下的官员皆不能天天面圣,哪怕是大朝会也都站在外面的大广场里,连萧铭修的脸都瞧不清楚,实在不怕被认出来。
不过谢婉凝的帷帽白准备了,因为整个镇子都没有人戴,她就更不好标新立异,做那打眼的红人了。
萧铭修倒是没在意这些小细节,只问她:“今日特地带你来玩,你想去哪里?”
谢婉凝踮着脚往镇里头望去,御驾在的这几个月里青云镇最热闹,茶楼酒馆人声鼎沸,各种各样的皇家“辛秘”和官家百态都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官府倒也不会管。
谢婉凝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自己的心走:“我们不如先去小吃街?”
萧铭修就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先选这里。”
出门在外,他是不能自称朕的,谢婉凝猛地听他自称我,反倒有些新奇劲儿。
她跟着萧铭修往镇子里走,同行人们擦肩而过,那种感觉更特别了。
一开始秋云和冬雪和兢兢业业跟在她身边,后来发现这样总被人看,便也略往后退了退,谢婉凝就跟萧铭修逛起大集来。
小吃街是集市尽头的一条小路,要过去总要穿过集市,倒也平添三分乐趣。
进了集市,谢婉凝眼睛就转不过来了,她走走停停,萧铭修一不留神她就不见了,不知道站在哪个摊位前认真看。
萧铭修有点无奈,低声吩咐沈雁来:“看着点夫人,别叫出意外。”
于是沈雁来就乖乖跟到谢婉凝身边,又吩咐了秋云和冬雪一遍。
谢婉凝长这么大,只有幼年时被哥哥带去集市玩过,后来她年岁渐长,谢母就再也不许她不成体统了。
是以她对于集市的印象是相当模糊的,许多玩意从来没见过。就比如眼前这个豆油灯,点燃的时候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还很熏眼睛,但价格比普通的油灯便宜许多,许多百姓都买去家里用。
蜡烛也很费,不是家家日日都能用的。
谢婉凝就问店家:“这灯可烧别的油否?”
她芊芊玉指指着那油灯,手上有常年做绣活留下的茧子,店家倒也不觉得她很特别,只笑道:“夫人想用什么油都成,蜡油是最好的,凝结成块放进来,点亮以后比蜡烛亮很多。”
谢婉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因为自己看了好久,就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吩咐秋云:“买一盏回去吧。”
萧铭修就站在边上等她,见她离开摊子,就道:“家里哪用得着买灯。”
谢婉凝一愣,胸膛里那颗心又不受控制地跳起来,她藏在斗篷下的手紧紧攥住,好半天才松开:“都问了那么久,不买实在太不讲究。”
萧铭修就叹了口气,演上了瘾:“为夫平日里赚钱不易,可偏偏娶了个败家娘子,花钱如流水,为夫实在难过。”
谢婉凝:……这要怎么接话?
大路上行人匆匆,她总觉得旁边的人都听见了萧铭修的话,吭哧半天才想好要说什么。
“老爷,”谢婉凝红着脸,“我们还是赶紧去用膳吧。”
说罢她就抓住他的手,闷头往小吃街行去。
萧铭修跟在她身后笑,一早的郁闷都散了开,如今只剩下满心舒畅。
然而谢婉凝走得快,进了小吃街就蒙了,只看里面商铺林立,街面幌子飘飘。谢婉凝打眼一看,就把东西南北八大菜系都看了一遍,这叫她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办了。
从小到大都没下过馆子的闺阁千金,只能回头求助自家老爷:“老爷……您说哪家好?”
萧铭修就佯装严肃:“不是夫人说要请我?怎么还得让我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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