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被他噎了一句,一下子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派活的人也没叫给他这么多话题,一时间就有些怯场了。
“哎,对对对,就是她,你知道嘛哈哈哈。”他尴尬地糊弄过去了。
萧铭修眯起眼睛看他,反问:“兄台肯定有几分家底,要不怎么对京中事如此熟悉?”
书生一身儒衫破破烂烂的,补丁摞补丁,袖口都脱了线,看起来可真跟“几分家底”搭不上边。
兴许难得有人像萧铭修这么夸他,书生反而有些兴奋,主动说:“过奖过奖,不过是寻常出身,只是……因缘际会,跟京里的大官凑巧沾亲带故罢了。”
萧铭修眯起眼睛,用那种好奇又有些羡慕的语气问:“你运气真好,是哪位大人啊?”
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好的运气,书生显得特别得意,笑道:“具体是谁在下可不能胡乱攀扯,不过他们家住在槐花胡同,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
“槐花胡同啊……”萧铭修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听闻都是世家大族,你要出头了,恭喜恭喜。”
书生被他这么“羡慕”了一下,又兼之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就走了。
萧铭修右手在身上的白玉佩上轻轻摸了一圈,沈雁来便凑上前来:“刚刚付大人打手势,说人已经跟上了。”
这不过是个小人物,哪怕他到处说谢婉凝“坏话”其实也不算特别大的事,他说的那些内容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只不过……有人对谢婉凝这个得宠的淑妃动了心思,就让萧铭修不太愉快了。
萧铭修突然冷冷出声:“槐花胡同吗?”
盛京槐花胡同历来便是勋贵世家的居所,普通的朝臣若没几代积累,根本就住不进去。
他抬头往窗外望去,此时正值午后艳阳天,阳光灿灿入窗来,照得满室余晖。当年他能继承大统,除了太后和王氏的全力支持,最大的助力其实是先帝。
若是先帝不写那封遗诏,无论太后如何努力,都将成枉然。
当年先帝特地把他叫到龙床边,深出瘦弱干枯的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哪怕重病在床,他的眼睛也依旧明亮如星辰,他定定看着这个未及弱冠的儿子,对他给予了全部的厚望。
萧铭修记得他对自己说:“槐花胡同……只能盘桓在盛京,不能再远了。”
那时候他似懂非懂,只跟着先帝的话,使劲点了点头:“诺,儿臣谨记。”
先帝爷便松开手,软软躺回床上,他望着昏黄的宫灯,眼睛里的神采渐渐消散干净。
“老六,你知道朕为何最终选了你吗?”先帝缓缓开口。
他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无尽的力量,在整个寝殿里回荡不休。
萧铭修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即便是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可先帝就躺在那,笑着看向他,十分有耐心。
这会儿他已经病了小一个月,整个人瘦了两圈,面色蜡黄蜡黄的,眼睛下面泛着惊人的青白。
萧铭修心里有些难过,更多的是即将面对失去父亲的无措,他几乎哽咽道:“因为……儿臣够聪明?”
先帝爷轻声笑笑,可下一刻便咳嗽起来,声音嘶哑得如同飓风里相互撞击的枯木,仿佛下一刻就能碎裂。
“你知道的,你心里都清楚。”先帝爷好半天才开了口。
萧铭修端了温水给他润口,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因为儿臣够狠,也够果决。”
先帝终于放下心来。
他缓慢地说:“大楚走到今日,已过两百春秋,曾繁华鼎盛,也曾濒临灭国,可还是挺到了现在。”
萧铭修跪在床前,认真听着他的话。
先帝不需要他回答和许诺,他知道他一定会听进心里,并努力做到最好。
“时至今日,朕总觉得大楚可能会重临很难跨越的坎坷,只有一个果断坚韧的年轻帝王,才能把大楚带领下去。”
先帝是明君,也是仁君,大楚正值繁华昌盛,萧铭修实在也无法预见将来会有坎坷。
“可能是朕多虑了,但防患于未然,这个国家,以后就交给你了,”先帝把目光聚到萧铭修脸上,“你不会叫父皇失望的。”
他坚定地说道。
作为一个不受宠婕妤生的皇子,萧铭修从小就靠自己努力在宫里头搏生路。他母亲缠绵病榻多年,哪怕因为膝下有皇子能多得几分皇帝眷顾,也不能时时刻刻都高枕无忧。
想让自己和母亲过得好一些,只能靠他自己。
他胆大心细,能隐忍着巴结脾气并不算太好的兄长和弟弟,也能悄无声息把欺辱母亲的坏心宫人换去永巷,甚至在嫡母王皇后那里也混了几分脸面,叫王皇后也能照顾他们母子一二。
从小到大,他一路靠自己走到今天,哪怕是母亲去世,他都没让自己落入二皇子那般境地。甚至在最后关头,让王皇后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这几个儿子,先帝挨个看过来,也就剩他身上还留有几分野性和野心了。
外面人人都说没有太后就没有如今的他,可他和太后心里头都清楚,自从太子故去,先帝属意的储君,在经年累月的观察之中,最后落到他的身上。
槐花胡同里面那么多勋贵世家,他们自大楚开国以后便落户于此,百多年来繁衍至今。这里的人,各个都有爵位,这里的官,都是能进殿听政的。
这里,是先帝最看重的地方,一个人都不能出错。
可现在,第一个人犯到了萧铭修的手上,叫他终于动了杀心:“去查清楚,朕要知道到底是谁。”
关心景玉宫淑妃,其实归根结底还不是关心他,关心他身后的王座,他不会叫这些人如愿的。
此时的谢婉凝全然不知楼下这一场官司,她忘情地徜徉在书海之中,快乐得忘记了时间。
若不是冬雪提醒她,她恐怕要把所有书架都看一遍才肯走。
“娘娘,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陛下一直在等……可不能太磨蹭。”冬雪迟疑道。
她说话比较直,不太懂那些弯弯绕绕,原本就是在她身边看顾她安危的,谢婉凝倒也不在意,一听她提醒便惊道:“已经这么久了?那咱们下去吧。”
冬雪和秋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张之也跟在她身边,这会儿手里拎着两个竹筐,里面放满了谢婉凝挑选出来的书本。
等她的身影出现在一楼,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跟书生们谈笑风生的萧铭修,同旁人一比,他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如玉一般的俊秀容颜光彩夺目,叫人移不开眼睛。
似是感受到了谢婉凝的目光,萧铭修转过头来,冲她疏朗一笑:“来,你也来听听。”
待到谢婉凝行至他身边,他大方牵起她的手,向书生们介绍她:“这是内子,也喜读书,今日特地一起来买书。”
谢婉凝心里仿佛滴入沸水,蒸起一片雾霭。
内子……比夫人这个称呼,更正式也更明确。
这一瞬,谢婉凝心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天凉了,让……破产吧!
第49章
这一日,两个人都玩得很开心。
待日落前回到御汤池,谢婉凝哪怕很是疲累,也依旧笑得开心:“明日陛下可不能食言。”
萧铭修扶着她下马,见她走路都不太利落,不由逗她:“看你都这么累了,不如明日休息一日?”
谢婉凝抿着嘴看他,脸颊微微有些鼓起,像炸了刺的刺猬一般,可爱得很。
于是萧铭修就败下阵来:“行行行,都依你。”
两个人晚上很早就歇下来,谢婉凝特地让冬雪给她腿上揉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预备明天再去青云镇奋战。难为她一个深宫妃嫔能在外面跑一天,没累得动弹不了都算很不错了。
第二日谢婉凝虽然觉得很累,但机会难得,还是坚持下了山。中午用完午膳,两个人就在河边散步,偶尔坐在茶社里读读书品品茶,这一整日便消磨过去。
待又在御汤池玩了一天,第四日萧铭修才带谢婉凝回了东安围场。
芙蓉馆还是老样子,跟她走之前并无不同。谢兰没跟着她去御汤池,好几天没见她,还有些想念。
“人真是越老越不中用,这两日娘娘不在宫里,我这干什么都不得劲儿,就怕娘娘在山上吃不好睡不好,别再饿瘦了。”谢兰见她面色红润,知道这几日过得很舒坦,才打趣她。
谢婉凝笑着赖到她身上,搂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妈妈,我也想你了。”
谢兰眼睛微红,顺了顺她的头发:“多大姑娘了,可不能再这么撒娇。”
谢婉凝还是不肯起来,谢兰就笑着站在那,任她搂着。
人与人的缘分是很难讲的,谢兰二十来岁就开始带她,心底里拿她当亲生的一般疼爱。她一直照顾到她长大嫁人,从琅琊一路来到盛京,也依旧跟在身边舍不得离开。
她想,只要小姐不赶我走,我就一直伺候她,伺候到年纪大了什么都干不了,我再离开。
谢婉凝跟谢兰赖了一会儿,就又精神起来,她叫人取来她从市集上买的小礼物,给宫里人都送了一份。
宫女的大多都是各色手袖,花色艳丽图案新颖,跟宫里头的不太一样。而黄门的就是普通的暖耳,看起来简简单单,却是纯色的貂毛,很是暖和。
谢婉凝是个细心又周到的人,这些不起眼的小礼物自己宫里头人人都有,哪怕没有跟来东安围场的也给备齐了,就等回去以后赏赐。
不过给谢兰的就更用心了,是外面才开始时兴的貂绒皮靴,下面是牛皮底的,穿起来暖和又舒服,她每日都要站好久,一双称脚的鞋最重要。
“姑姑快试试大小合不合适,这牛皮底瞧着就很软,若是这鞋子穿得好,回去叫尚宫局照着学学,咱们自己宫里头自己做来穿。”
这种新颖的物件可不是随便就能带进宫里头去,不过若是淑妃娘娘亲自指名要的,就可以破例而为。从东安围场回宫也要十一月中旬,那时的盛京寒冷非常,这一双鞋可让谢兰轻松不少。
谢兰仔细摸着这双鞋,都舍不得上脚穿。
谢婉凝弯腰拍她的手,非要叫她坐到椅子上叫小宫人给她试鞋:“现在咱们什么都有,姑姑尽管穿便是了。”
谢兰抬起头,红着眼睛看向她,寝殿里的人便都退了出去。
等这双鞋子穿到脚上,谢兰站起身来小心走了两步,道:“真的很舒服,又软又暖和,还轻飘飘的,真好穿。等宫里头也能做出来,娘娘也做几双靴子穿,很合脚。”
谢婉凝就坐在贵妃榻上,认真看着她:“妈妈,我这几天特别高兴。”
谢兰走回她身边,被她拉着坐到贵妃榻前的小几上,便握着她的手轻轻拍抚。
“妈妈,陛下真的很好,”谢婉凝盯着她的眼睛说,“比我想象的,比以前都好。”
谢兰轻轻叹了口气。
谢婉凝眼睛微微有些红,可好半天过后,她还是没有掉出泪珠。
这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所以她也不能哭。
“妈妈,你说他为什么要那么好呢?他太可恶了。”谢婉凝低下头去,盯着手上的帕子发呆。
谢兰拍了拍她的手,就像哄孩子那般哄她:“小姐心里头明白的,你清楚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的好是什么样的好。所以小姐啊,咱们还跟以前一样过日子,不是挺好的?”
是的,谢婉凝当然清楚萧铭修是什么样的人。
他再好,也没有心。
谢兰太清楚她了,知道她也有过少年如梦的年纪,知道她也曾想求个如意郎君,落下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
可佳话之所以是佳话,是因为良缘难寻,眷侣难觅。芸芸众生里,大凡百姓终其一生也不能遇见。
那时候她读了许多书,渐渐长大,懂了人情冷暖,看透亲生父母的貌合神离,那个时候她才懂得,这个佳话她也不可能求到。
可理智知道不可能,心底里却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告诉她:去找啊。
她那个时候觉得很痛苦,大抵文人都是如此,她受谢家影响颇深,骨子里还有一种雅士的浪漫情怀。
晚上睡不着觉,她就跟谢兰倾诉,那时候谢兰告诉她:人这一辈子,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以至于前世嫁给王家嫡子,她半分心肠都没有动。做貌合神离的陌生人夫妻没有什么不好,若不是她病重又离世,她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那王夫人的躯壳里困一辈子。
可她到底重活一世。
她有了新的生命,人生从此变得丰富多彩。
景玉宫这一方天地里,她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活得开心,活得随心所欲。
她仿佛又重新变回了十几岁的那个有梦少女,会为多情少年郎的一颦一笑而怦然心动。
这一次,理智又在撕扯她,心底里的声音却没有再呼喊,反而发出一声声的抵抗:都是假的,那都是假的。
谢兰捏了捏她的手,把她从沉思里拉了回来。
“小姐,”谢兰几乎哽咽,“小姐,顺嫔可还有着身孕。”
这句话太重了,谢婉凝猛地抬起头来,她紧紧咬着下唇,喉咙上下浮动,仿佛在努力吞咽着什么东西。
时间仿佛冉冉升起的薄雾,风一吹就消失不见。
不过就一盏茶的功夫,谢婉凝才长吁口气:“是我着相了。”
在宫里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是美丽佳人,嫔妃小主个个都是萧铭修的女人,哪怕萧铭修对她确实有几分特殊,不过是因为她懂事听话又能办事。
可这份特殊,谢婉凝也时刻告诉自己:这不是独一无二的。
对于萧铭修来说,可能世间最独一无二的存在,只有他自己罢了。
虽说有重生一世的神奇经历,但谢婉凝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萧铭修对她这么好,温柔体贴细心仔细,如果她能一直不动心,那才是假的。
可她却不能也不敢动心。
一旦她先动心,那么再去办萧铭修让她办的任何事情就会失去平常心,那是她所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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