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扯到这,花厅里刑部侍郎孙夫人啧啧叹道:“你们是没瞧着,当年二公子跪在他面前求情,他那眼神狠厉得,愣是眨都没眨,那叫一个无情……”
江岐当年被押在刑部大牢,孙侍郎还是主事,监侯这位前世子爷。孙夫人偶然去刑部瞧过一次,正碰到了前去提审的江岘。如此,这一幕便成了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不过如今大伙都听腻了,她还会时不时地提起。
提便提,总得分个场合不是。她们才不在乎这个话题适合不适合眼下新婚的气氛,她们担心的是被林氏听到,那可是触了逆鳞,捅了篓子了。
于是安西伯夫人又把话挑了回来,不冷不淡地道了句:“他这脾气,想来这姑娘日后也定不会过上何等好日子。”
夫人们纷纷点头,极赞同。且不说别的,“金屋藏婿”的传言都多少年了,陆汝宁都十六了,可听闻首辅想要把女儿嫁与他的一丝消息?没有。越接近他的人,越了解他。首辅都不敢把女儿托付于他,可见他名声不虚啊。
别看她们没少牵线保媒,其实心里也含糊。只要见过世子爷的姑娘,便没一个不春心荡漾,恨不能非他不嫁的,可家里面都不认可。倒不是说一定要鹣鲽情深,你侬我侬的,怕就怕嫁给这样的人,一句知冷知热的话都听不着,面子上是荣耀了,心里可苦着呢。
“不然能找个户部主事的女儿?说是主事,还是前一阵提的,以前不过就是个知县罢了。”孙夫人言道,说着,还不忘瞟一眼吏部右侍郎家的吴夫人。见吴夫人淡笑,点了点头。她又不屑补道:“这高枝他们算是攀上了。也别说,迎亲那日的场面,啧啧,可真是前所未见,连首辅都亲自去了。这女儿,卖得也算值了吧。”
众人唏嘘。口无遮拦也该有个限度,这孙夫人心也忒大了,什么词都敢用。于是依旧是安西伯夫人转了话题。
“户部主事?不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姐吗?”
孙夫人抿唇含笑地摆了摆手。“不是,她们俩是堂姐妹,同日出嫁,伯夫人搞混了。”
安西伯夫人不解。“那我前阵子遇到阮侍郎夫人,她怎说是和靖安侯府联姻呢?那她嫁的不是世子又是谁?”
孙夫人煞有介事地眉头一皱,刚开口道了一个“她……”便瞧着她眉眼一展,咧嘴对着前方笑了,众人循视望去,林氏来了。
“恭喜恭喜啊。”几位夫人断了话题,纷纷起身道贺。
林氏举止端庄,笑容优雅地颌首感谢,请各位夫人落座。孙夫人挑了挑眉,压着想要挑起的唇问道:“怎不见世子夫人呢?可还未准备好?哎呦,我们是不是来早了,也不给人家新婚夫妻多留些时辰。”
这话林氏听着是在逗笑小夫妻新婚甜蜜。可和着方才聊的那些,几位夫人心里都憋着笑呢。
甜蜜?她们可真想象不出来靖安侯世子爷带着那张清冷绝尘的脸是如何“甜蜜”的。
林氏陪笑,温慈叹道:“毕竟新婚,多理解吧。这两日他们也累坏了,连晨昏定省我都免了他们几日了。”
众人纳罕,彼此瞧了一眼。不是说林氏不同意这婚事吗?这刚成婚便护上了?孙夫人摇头感叹:“啧啧,看看。能碰到你这善解人意的婆婆,真是姑娘的造化。”
林氏谦让地摆了摆手,却笑容依旧,柔和道:“新媳妇出身不高,又是在南面长大,要学的礼数多着呢,若是有何不周你们多担待着点,我过后会讲给她听的。哎,要说这婚事我不大同意,可毕竟儿大不由母,何况我还只是他嫡母,他开心便好。景行也不易,府外府里都靠着他,便随着他怎么舒心怎么来吧,他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
几位夫人闻言,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赞了起来。
而匆匆赶来的清晓哪里知道,就自己晚出来的这么会功夫,林氏已经给自己草了个慈祥无私,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十佳好婆婆人设。
晚来也不怨清晓。孙夫人那句说得对,她们是真没给小夫妻留时间。说好了是巳时来,怎料辰初便有人到了。到了便到了,却没人通知她,搞得她起得倒是很早,结果被江岘抱到净室胡天胡地荒唐了大半个时辰。待她洗漱毕,穿衣、梳头、装扮……都妥当后已经辰正了,接到前院的消息,这才匆匆忙忙地赶来。”
江岘方才净室出来,便被侍卫陈寻叫去了。回房时,他对着妻子笑容依旧,坐在一旁望着她梳头,透过铜镜,她看得到他眉心的凝重。他们又不是真的新婚,生活那么长时间,她明白他心里有事。于是笑着劝道:去吧,我自己可以。
嫁他之前就已经做好这个心里准备了,以后不管面对什么,她都会支持他。
江岘笑道,等她见了客人再去也不迟。可眼瞧着陈寻还在外面候着,清晓摇头。她知道他担心什么。可这场合都是女眷,本来就不需要他到场,他无非也就是在韫玉院等着自己。
话是这么说,可江岘还是担心,他看了眼窗外的静候的陈寻,肃然道:“巳正,我一定回。”说罢,亲了亲她额,扯了件直裰,边走边穿,匆匆离开了……
其实他想这些都没必要,他不可能把自己揣在衣兜里,时时刻刻护着。就算他愿意,她也不愿。他在乎自己,可她不能恃宠而骄,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毕竟她想要做的是他的妻子,而不是掌心里的金丝雀,抑或是他的负担。
清晓带着春衫和秋彤到前院时,花厅已经坐了几位夫人了,林氏也在其中。
时辰较早,侯夫人还未到,清晓只得先上前和林氏问安。
众人正聊着,远远瞧见游廊里走来一位姿容艳艳的小姑娘。见她穿了件大红祥云纹妆花褙子,石榴红的马面裙;头绾妇人发髻,带了赤金嵌红宝石的头面,便猜到这是新妇了。
只是她们没想到这新妇竟如此貌美
小姑娘虽一身红妆,却是繁简得当,艳而不俗媚而不妖。一张小脸清清淡淡地好似只画了眉,连粉都未曾施,却比施粉还要光洁白皙,靡颜腻理,嫩得能掐出水似的。
鼻挺精致,红唇一点;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浸水墨玉,通透莹澈得让人吃惊。
众人已经很惊了。不由得暗叹,这是要多俊的双亲才能生育出如此精致的女孩来;可随即想到她嫁得是江岘,又不禁惋惜,可怜这貌美的姑娘了。
清晓盈盈上前,给林氏请安。
来的路上对林氏的态度清晓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了。今儿不管她说什么怎么做,清晓一应不与她发生冲突。所谓家丑不外扬,毕竟她是靖安侯府的人了,无论为了侯府还是江岘,不能给人家看笑话。
不过林氏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对着清晓的眸色冷漠面上却笑容温和,应声后便贴心地为她引荐各位夫人。而清晓一一问候。
“这京城的姑娘我也没少见,如世子夫人这般容色的可没几个,怪不得世子爷非你不娶呢。”孙夫人先开腔笑赞。
清晓含笑福身,落落大方道:“夫人过誉了。”说着,便乖巧地站在了林氏身边。
“二夫人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位娇颜如玉的儿媳。”
林氏扫了清晓一眼。清晓感觉得到她眼神里的煞气,却闻她笑语道:“可不是吗,清晓招人疼。不过最有福气的可不是我,是我家世子啊。”说着,掩口而笑,惹得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清晓低头挑了挑唇。知道的是她不屑林氏的造作,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闻言害羞赧红了脸。
陪着几位夫人聊着,清晓基本不用怎么开口,能说的话林氏都说了。这会儿清晓算是把林氏这个新建的人设摸清了。
她想留个“好婆婆”的印象,清晓不干预,她也会尽量维持表面上的体面,做个“乖儿媳”。只要不互相针对,没有冲突,她便陪着把这出戏演了。于是含笑给各位敬茶。
可事情往往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巳时一到,陆夫人带着陆汝宁出现的那一刻,清晓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婆婆”与“乖儿媳”的相处方式。
听闻陆夫人到了,林氏抬脚便迎了上去。人家还没过二门,她已经撇下新妇穿过超手游廊了。见了陆夫人好顿寒暄,亲切得让人觉得,她们才是真亲家吧。更过的是,她竟拉着汝宁的手,欲语凝噎,给了人家多大委屈似的,眼眶都红了。
清晓无奈冷笑。可众人眼里,却越发地觉得她可怜了。到底在靖安侯府心里,陆汝宁才是首选第一位的。可即便如此,放在心里便罢了,怎还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这要新妇作何想,不怄一肚子的气才怪。
怄气?这才哪到哪,比这更过分的林氏也不是没做过。
“我还怕你不来呢。”林氏拍了拍汝宁的手背叹道。
陆汝宁笑了。“谁的婚事我不去都行,世子大婚,我可不能不来啊。”
林氏闻言,蹙起的眉心好不酸楚。“你这般说,我倒更是过意不去了,还候着你……”她瞥了眼淡然的陆夫人,颇是无奈。“看来我那霞帔是白绣了……”
这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清晓不尴尬,旁人都替她尴尬。不过想想也是,把人轻势微的阮家和位高权重陆家放一起,谁不会选陆家。更何况江岘和陆崇谦还有那么层关系在。
如是,倒也不怪林氏舍不得。
没有比较便没有伤害。
这便是林氏的算盘,先塑造个通情达理母亲形象,接纳儿媳;转而又通过陆汝宁告诉大家,拾瓦弃金,其实我也有苦衷的,博同情的同时也给清晓难堪。
不过,她愿做“好婆婆”,可不是谁都原配合她做这个“乖儿媳”的。
陆崇谦的妻女,跟着多智近妖的首辅生活,哪个心思转得慢。陆汝宁兴奋地拉着林氏,笑道:“您真的绣了,太感谢您了。”说着不满地看了眼母亲。“我都及笄一年,眼看着便该说亲了,可母亲一点都不急,别说绣霞帔,连提都不提。还是您好,把我当女儿,江景行这兄长,我果然没认错。”
说罢,眼皮一撩,瞥见了游廊对面的清晓,喜盈于色地摆了摆手,欢愉地唤声:“嫂嫂!”于是三步两步上了去,扯着清晓手仔细端详,见她面颊红晕气色颇好,贴在她耳边窃语道:“才两日便把你养得这么好,说说,他是怎么疼你的。”
说是窃语,她嗓音大的,不要说清晓身周的夫人们脸红了,连对面的陆夫人都听得清楚,蹙眉嗔道:“汝宁!没个规矩!”说着,含笑朝清晓点了点头,端雅道:“我们又见面了,恭喜。”
清晓恭谨福身道谢,便瞧着她款款走了过来。
全程没看林氏一眼
为何看她?就凭她方才的那几句话,她那点心思陆夫人便摸清了。她不满儿媳也好,怨世子也罢,自己家的事自己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解决不了便是你没那能耐,凭什么拿着外人当枪使。陆家女眷也是她能捏在掌心利用的。
众人一时都愣了,谁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更没想到陆夫人识得新妇,于是哪里还顾得上呆立的林氏,一个个紧随陆夫人问候。见侯夫人从东院而来,便一同入了正堂。
贴上热脸反让人回了一巴掌,还能再难堪吗?林氏独自站在游廊里,脸都窘得发白。于是愤恨咬牙,硬着头皮跟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阮清芷的事明天再写吧,今天写不动了。
第49章 圈套
“老师。”
江岘平静地唤了声, 对方闻言, 将笔搭在笔山上, 含笑点头。
“来了。”那人轻应了一声,挑起的左唇因吃力而颤抖, 又匆匆落下。这是在诏狱留下的毛病。当初一鞭子从耳根抽到下颌,半面的神经都毁了。
这还只是看得到的伤, 他浑身上下,被毁的地方不知有多少。每每思及此,江岘一颗心都紧缩着,忘不了将他带入镇抚司大门的那一幕。
陈岱松见他垂目默言, 便知他是又忆起往事了, 于是笑着唤江岘过来, 从高几上一打纸笺下抽出几张,扫了一眼, 确定无疑后递了过去。
江岘恭敬接过来。才看了几行眼中的惊愕便掩不住了,匆匆翻过,透过纸笺边缘不可思议地盯着陈岱松道:“勾结元蒙?”
“对。当年武宗御驾亲征,都道是元蒙兵力强盛,寡不敌众,故而我军一败涂地, 连陛下都未曾幸免。看似无懈可击, 可细思怕没那么简单。
从陈安不肯出兵救援便可瞧出蹊跷,他任宣府总兵,明知陛下被围, 手握重兵却不肯开城救驾?天禧时宣府驻兵便有三万,战马万余,神铳神枪四千余,足以组成骑兵及□□队。无论成败,他均是忠功之臣。可他选择视若无睹,直到武宗被虏去才开了城门。皇帝求到了城门下,他竟敢不救驾,能如此有恃无恐,必然身后有强大的倚仗。”
说着,陈岱松又递给了江岘几张泛黄的书信。“这是我最近找到的,是陈安与元蒙之间的书信往来,元蒙称其为‘陈王’。如此明目张胆,且新帝不但不究其弃驾不救之罪,竟还进爵为镇西侯,故而朝中必有人保他,且保他之人才是幕后之凶。只可惜陈安不在了,他成也因此,亡也因此……”
“……因为他没用了,且还是条软肋,没有比死人更沉默……所以陆崇谦以‘狐首观望怀两端’为由,诛了他。”江岘接语道。
当初保陈安的是陆崇谦,且加罪于他的也是陆崇谦。还用想这个真凶是谁吗?
还有当初的粮草供给。武宗北行,从京城到宣府,经七大均储备“作战军粮”的粮仓,且这七大粮仓皆由兵部直接调度。可到头来,军队因长期缺粮而战斗力锐减,眼见着“僵尸满路”,七大粮仓竟无一颗粮食支援。而当初代任兵部尚书的,正是陆崇谦。
可是只凭这些不够,他们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江岘凝神沉思,陈岱松想告诉他,许他父亲被冤也于此有关。可见他脸色苍寒,眉宇间凌厉越发地深了。话在口中打了转,咽下去了,他刚刚完婚,有些事能压便压一压吧。
“老师放心。”江岘回神清冷道,“我定会赶在他征讨套贼之前把证据收集到。”说着,将陈岱松给他的纸笺默默塞进了怀里。
陈岱松笑了笑,唇角依旧抑不住地颤抖。他歉意道:“若非紧急,也不会赶着你大婚第二日便唤你来。为师不能露面,只能于此恭贺你了。至于贺礼……”他笑意更浓,干脆朗声大笑起来。“怕我浑身上下,除了这只笔,身无长物了。”
43/52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