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家叫清风啸,你们叫清无底,未免有些过了吧?做生意必须勤恳本分,整日里想那些歪门邪道,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一名面生的中年男子忿忿不平道。
林父恰好将这话收入耳中,开口反驳:“清无底乃是前朝诗人杨万里所取的名字,以此描述米酒醇美清澈,又与清风啸有何瓜葛?”
林父虽无功名,但却是有真本事的,要不是欠缺了几分运气,哪里会在小小汴州做个教书先生?每月拿着二两银子,委实可惜了。
卓琏感激地笑了笑,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在酿制清无底的过程中,她曾经托人买了一瓶清风啸,酒水的确澄清透明,但味道淡薄、还能品出一股石灰味儿。
在煮酒时,为了去除酸味,也为了使酒水变清,有的酿酒师傅会在其中放入石灰。这种味道有人觉得适口,有人觉得不适口,卓琏便属于后者。
因此,她还真没把清风啸放在眼里。
第16章
就算对清风啸没什么好感,卓琏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毕竟卓家在整个汴州都颇有名气,此刻若她说清风啸不好,除了显得轻狂,招致恶感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锅里的酒水早已烧干,瞥见众人垂涎的眼神,她抿着唇,动作麻利地将火堆熄灭,冲着围在外侧的百姓拱拱手,随即将摊位收拾起来,折身回到店里。
“甭管这清酒叫什么名儿,味道可真是不错,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惜今天不卖,只能明日再来买。”富态的中年男子满脸遗憾,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严丝合缝的门板,不住长吁短叹。
旁边一个干瘦青年嗤笑一声:“快得了吧,不就是清酒吗?城里好几家酒坊都能酿出来,哪算什么稀罕东西?怕不是收了桓家的银子,才会帮着他们说话。”
林父也是爱酒之人,当下皱眉驳斥:“林某虽没尝过清无底,但闻到那股酒香,就能断定其中没加石灰,所谓‘酿时不著一点灰,满酌寒泉挹清泚’,指的就是这种清酒,你孤陋寡闻也就罢了,千万别血口喷人。”
中年男子也连连点头,显然赞同林父的观点。
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不住低声嘀咕:“这不是博闻茶楼的费老板吗?他要是贪财好利,每年也不会拿出银子设立育婴堂,给孤苦无依的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像费老板这种家财万贯的富商,怎么可能被人收买?”
听到这话,干瘦青年脸色发青,也不敢得罪这样的富商,灰溜溜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很快消失不见。
酒坊外发生的事情,卓琏一概不知,她把沉甸甸的铁锅放回厨房,看到福叔正在灶台边炒菜,便挽起袖子准备帮忙。
“琏娘,厨房里烟火大,你跟夫人别往里面钻,还是去打酒吧。”说着,福叔挥了挥锅铲,明显是在撵人。
自打香泉曲造好后,福叔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往的厌恶疑心半点不剩,因此卓琏也不好违逆他的吩咐,只得从厨房中退出来。
桓慎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边上,罗成抻长了脖子往仓房看去,口中连道:“桓兄,你家的米酒已经酿好了,能不能卖我一些?拿回家也能孝敬孝敬我爹。”
“能是能,但清酒数量不多,价格颇高,每人只卖一升,切不能多了。”
罗成将剥了壳的花生扔进嘴里,含糊不清说:“一升就不少了,小酌几杯,足够喝上大半个月。”
说话时,卓琏端着托盘走到桌前,她低着头,掌心托起瓶身倒酒。翠绿的液体滚滚而落,香气虽不如加热后浓郁,却十分霸道刺激,简直能把人的神魂都给勾了去。
罗成双眼发直,喉结也在不停滑动,等卓琏将杯盏摆放在众人面前时,他忙不迭地抿了一口,刚毅面庞陡然涨红如血,捂着嘴不住咳嗽着。
见状,杨虎瞪了瞪眼,问:“这酒闻着挺香,有这么难喝吗?”
桓慎未曾开口,此时卓琏站在他身侧,那双柔荑轻轻抚弄瓶身,皮肉光洁,指甲粉润,明明干过不少粗活儿,竟连一个茧子都没有,远比粗瓷瓶要细致数倍,不知摸起来究竟是何感受。
罗成呛咳了好半天,缓过来后没有答话,反倒将酒瓶抱在怀里,无论如何都不撒手。在座的也不是傻子,哪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将酒水往嘴里送,尝到了那呛辣醇厚的滋味儿,一个两个都愣住了,没想到酒水会像茱萸那般,辣的人舌尖发麻。
“米酒以清光滑辣为佳,清是说液体清澈,不浑不浊,也无浮蚁飘在其上;光是指酒体纯正,色泽透明;滑乃是酒水不甜,不会粘在杯盏上,口感柔顺;至于最后的辣,则是代表了酒度高低。”卓琏微笑着解释。
周朝的米酒大多甘甜,呛辣浓厚的十分罕见,偏偏嗜酒之人最爱的就是这股味儿,面对香甜绵软的浊醪,实在是下不去口。
“我活了二十年,头一回喝到这样的酒,嫂嫂,桓兄抠门的紧,只准我们一人买一升,能不能买一斗?银钱不是问题。”
浊酒论斗,清酒论升,清无底刚酿好不久,还没拿到店里,要是全都卖给了城中卫士,酒坊哪能打响名气?
“家中存货不多,还请各位见谅,下回要是有新酒,妾身定会送到府上。”将瓷瓶放在桌上,卓琏又说了几句,转身进了仓房。
罗成杨虎等人连道可惜,不过他们知道桓家酒坊的难处,也没有强求,反正酒坊就在这儿,跑是跑不了的,到时候再来买就是。
黑眸盯着那道纤细窈窕的背影,桓慎仰着头,将米酒一饮而尽,芳烈甘醇的液体划过喉间,体内像是烧起了一把火,四肢百骸都翻涌着热意。
翌日天刚亮,桓家酒坊还没开张,就有不少客人排队站在石阶下,其中以男子居多,妇人倒是少了些。
桓母甫一推开门,整个人就愣住了。
有客人扯着嗓子道:“老板娘,为何还不开始卖酒?我们肚子里的酒虫都快被勾出来了!”
“且先等等,这就卖了。”
桓母快步往屋里冲,卓琏则站在瓷瓮前,将封口的红纸撕开,手里拿酒提子轻轻搅动,色泽透明的酒水从半空中滑落,叮咚作响。
“清无底刚刚出窖,每人至多买一升,一升三百文。”
往日为了不让酒坊闭店,桓母将浊醪的价格压得极低,每升只要二十文,价格低廉,几乎到了亏本的程度,如此才能吸引更多的客人上门。但酿造清酒所耗费的成本是浊酒的十倍,卓家的清风啸卖三百文一升,依旧有价无市,卓琏信得过自己的手艺,也不打算将清无底贱卖。
“琏娘,你也太不厚道了,一升三百文,这么高的价格哪能卖得出去?”
“还是降价吧,清无底只是名字与清风啸类似,难不成还真能比过人家?画虎不成反类犬,要早知道价钱这么高,我还不如去卓家酒楼。”
第17章
此时此刻,围在酒坊门前起哄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大多都亲眼见过卓琏煮酒,也知道清无底的味道到底有多芳烈醇厚。
但桓家早已败落,再也不复当年的名气,在普通人眼中清无底根本不配与清风啸相提并论。
桓母站在柜台后收钱,秀丽面庞虽微微涨红,却并未开口。前几天清酒刚刚酿好,琏娘就说每升卖三百文,当时她觉得价高,准备劝上一劝,但想起卓家使出来的腌臜手段,她肚子里就憋着一股无名火,咬牙同意了。
站在最前方的这对父子卓琏也认得,姓赵,是同住在西街的老邻居,家里开了杂货铺子,每日进项虽不多,却比桓家的境况好上数倍。
“赵伯,世人都知道清酒价高,根本不是区区浊醪能比得过的,我娘性子厚道,往日卖浊酒一升仅要二十文,但早些年我爹还在世时,一升清酒将近三百文,若嫌贵的话,我给您打原来的便是。”
做了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赵伯早就知道桓家娶了个厉害媳妇,这会儿不由沉了脸,冷声道:“不降价是吧?我倒要看看这清无底能卖出多少!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口气还真不小,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像这种倚老卖老的人,卓琏在民国时就见过不少。
那些将她推入枯井中的族老,一个两个全是这副德行,仗着自己年岁大,就认为别人必须将他们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还得把珍贵的秘方拱手相让,脸皮之厚,当真是世所罕见!
“要是不买酒就快些离开,在遮挡着作甚?占着茅坑不拉屎!”
高大健硕的汉子眼露不耐,正是昨日来吃酒的杨虎。不过在面对卓琏时,他满脸堆笑,声音温和极了。
“嫂嫂,劳烦打一升酒,我买回去的那些,刚到家就被人抢走了,今天说什么也不给他们。”
卓琏拿着酒提子,很快便将酒瓶装满,交到杨虎手中,叮咛道:“清酒味道虽美,但后劲儿却有些大,千万别吃醉了酒,免得头昏脑胀,耽搁了正事。”
听到这话,杨虎面红似血,昨天在后院,他们头一回尝到清无底,一人喝了一坛子,最后醉得不醒人事,亏得桓兄厚道,将兄弟几个分别送回家,否则可就丢大丑了。
“多谢嫂嫂提点。”
他拱了拱手,把酒瓶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就跟搂着宝贝似的,小心翼翼走到桓母跟前,付了银子后还舍不得离开前堂,用力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酒香,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博闻茶楼的费老板刚好排在杨虎后面,看到卓琏利落的打酒,动作仿佛行云流水般,眼底不由划过丝丝兴味。
“小老板手可真稳当,看来是自小酿酒吧?”
卓琏眼神微闪,低着头,只当没听见问话,倒是站在旁边的桓母主动解释:“费老板误会了,我儿媳酿酒的时间不长,但她比寻常人能干,才能造出如此出众的酒水。”
“是吗?原来是费某想多了。”
费老板摇头轻笑,心底却涌起惊诧之感,他原以为桓家酒坊是请了新的师傅才能酿出清无底,哪料到品质上佳、丝毫不逊于贡酒的佳酿,竟出自卓氏之手。
昨日当街煮酒的功夫到底没有白费,来到酒坊门前的客人早就排起长队,许多经过的路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凑上前来看热闹,待闻到店里四散开来的酒香时,他们好似被绑缚住了手脚,完全不愿离开。
头一批清无底酿得不少,卓琏本想着能卖上两三个月,谁知道今天生意太红火,要是按照这个速度,恐怕要不了十日便会告罄。
晌午时众人纷纷回家用饭,她才得了空闲,喝了碗粥垫垫肚子。
原本站在门口想要看笑话的赵家父子,在看到桓家酒坊的门槛都快被踏破的场景,他们两眼发直,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一切。
风水轮流转,难道桓家又要发达了不成?
思及此处,赵伯老脸发绿,心里涌起阵阵悔意。要知道卓氏这么本事,就算刚才不买酒,也不能将人得罪死了,这会儿哪是桓家婆媳丢脸?分明是自己颜面扫地!
卓琏忙得分身乏术,早就将上门找茬儿的赵家父子忘到脑后,她体质虽不算娇弱,但整整折腾了一上午,依旧有些挨不住,手臂酸胀,肩膀也麻痒的厉害,稍微一动,便会传来几分痛意。
看到儿媳面色苍白,桓母不禁心疼起来,她知道琏娘是个要强的,即便难受也不会轻易说出口,但女儿家的身子哪能跟男子相比?谨儿慎儿自小习武,当初刚成为卫士时,每天累得倒头就睡,整个人瘦了一圈儿,等后来习惯了才好些。
“琏娘,要不下午关店吧,今个儿卖的酒比以前半个月都多,赚钱虽然重要,却不能把底子熬坏了,你还这么年轻,将来指不定还要……”
桓母低低叹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
自打琏娘转了性后,不止主动来酒坊中帮忙,还格外孝顺,想到这般好的儿媳会改嫁,桓母的情绪难免低落。
卓琏也能猜出她的想法,小步磨蹭到了婆婆跟前,挽起她的胳膊,道:“您放心吧,我哪都不去,这辈子就守在酒坊中,好好照顾您跟芸儿。”
卓琏并没有提及桓慎,毕竟话本中的镇国公委实能耐的很,这回他入到京城,便会得到贵人的赏识,如从云之龙,一飞冲天。
闻声,桓母更是愧疚,琏娘不过十六,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若真在酒坊中蹉跎数十年,一生不就毁了吗?
她还想再劝,却见模样清秀的小姑娘迈过门槛,走到近前,小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娘,大嫂,芸儿帮你们干活,我自己呆在家中,还不如来店里呢。”
近来只要得了空,卓琏便会去街上买些鸡鸭鱼肉之类的食材,加上药材炖汤,以此来给桓芸补身。
大抵是营养跟上了,小丫头看起来依旧纤瘦,但面颊却不复最初的蜡黄,发丝丰厚柔顺,扎了两只羊角辫,走路时不住摇晃着,看起来十分可爱。
揉了揉桓芸的脑袋,卓琏心头一阵柔软,弯下腰说:“芸娘真乖,我做了些醪糟,待会盛出来点,也能甜甜嘴儿。”
“你累了一天,好好歇着才是正经,这么惯着她作甚?”桓母不赞同道。
“儿媳心里有数,您放心便是。”
说着,卓琏拉起桓芸的手,径自往厨房走去。
此刻女人坐在板凳上,杏眸透着莹润的光彩,盯着面前的孩子,颊边浮起浅浅笑意。
想起母亲说的话,桓芸放下勺子,软声开口:“嫂子,你忙了那么久,芸儿帮你捏捏肩膀。”
兴冲冲地给卓琏揉按,从脖颈敲打到了纤细的腰肢,就算早些时候曾经抱过嫂子,桓芸仍有些担忧,问:“大嫂,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最近太过辛苦?”
“我没事,芸娘不必担心。”
酿酒的工序繁复至极,对外行人来说,看上一眼都觉得头昏脑胀,但卓琏却乐在其中。她这辈子只会酿酒,也只爱酿酒,因此能守着一家酒坊过日子已经能让她满足了,改嫁后反而要被各种琐事绊住脚步,不像现下这么肆意。
歇了小半个时辰,卓琏又去了前堂,没过多久,桓慎下值回来,看到体弱的小妹坐在后院,青年浓眉一挑,问:
“芸娘,你怎么来了?”
甫一看到二哥,小丫头双眼发亮,急忙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哥哥,嫂子最近清减许多,你劝劝她,千万别损了身子。”
“你如何知晓她清减了?”
对上男人怀疑的眼神,桓芸挺了挺胸脯,语气颇为自豪:“方才我帮嫂子按了按肩,无意中摸到了她的腰,就跟柳条似的又细又软,要是力气用得大些,恐怕都会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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