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此言,桓慎沉默半晌。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女人的轮廓,由于卓氏经常穿着宽松的布裙,有层层布料遮挡,腰身究竟是粗是细,的确不易分辨。
*
卓家。
苗平站在堂下,面颊上的青紫斑痕早已消失无踪,配上淡青色的衣袍,瞧着不像管事,反而与读书人没有太大的差别。
“夫人、小姐,桓家酒坊的清无底每升三百文,与咱们店中的清风啸价格相同,门口聚了不少客人,生意确实不错。”
卓玉锦紧咬牙关,勉强维持着仪态,手里却攥紧了帕子,显然已经恨极了卓琏。
在她看来,要不是卓琏从中作梗,桓母焉有不卖酒坊的道理?那口无名井水质出众,若用来酿酒的话,清风啸的品相肯定会更胜一筹,哪里像现在这般憋屈?
“原以为卓琏是个本事的,没想到她手段竟如此拙劣,酿出普通的清酒也敢跟清风啸作比较,那些客人们也不是傻子,能被相似的名字糊弄一时,却不会被糊弄一世,等他们清醒过来,也该明白两种酒究竟孰优孰劣……”
第18章
那天罗成喝的烂醉如泥,桓慎将他送回去,临走时还不忘将盛放清无底的酒瓶拎上,一路行至罗府,罗家的奴仆急忙搀扶少爷进屋,罗父原本还想招待桓慎,但看到长子满身酒气的德行,猜到他们没少喝,索性便歇了这个念头。
等桓慎离开,罗父返回房间,见夫人手拿帕子给不孝子擦汗,没好气道:“你儿子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每日下值连家都不回,直接去酒坊里胡吃海塞,都是你惯出来的。”
罗母眼皮子抬都不抬一下,将帕子扔在地上,拿起深褐色的酒瓶放在掌心把玩,不紧不慢掀开盖子,顿时有股酒香往外扩散。
罗父舔了舔唇,几步冲上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酒瓶,嘶哑问:“这是什么酒,怎么比卓家的清风啸还香?”
“这是成儿拿回来孝敬我的,与老爷无关。”罗母语气平淡极了。
妇人心思细腻,打从罗成刚踏进家门,她就闻到了那股令人心驰神往的酒香,清新滑辣,说不出的霸道。罗母也是爱酒之人,当即拎着酒瓶往外走,罗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早就把儿子忘了个干净,回屋品酒去了。
汴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头有脸的商人彼此都称得上熟稔。
这日费老板下了帖子,说要在博闻茶楼聚上一聚,罗父换了身衣裳前去赴约,发现雅间除了他与费年外,还有于家药铺的老板于永。
“老费,前几天不是刚聚过一回吗,又把我们叫出来作甚?”
费老板面露笑容,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道:“刚得了几瓶好酒,邀三两好友共饮,也算是一桩美事。”
瞥见万分熟悉又万分简陋的瓶身,罗父眼神微闪,坐在了费老板跟前,伸手捋了捋短须,没吭声。
于永微微摇头:“老费啊老费,你的口味还真是难以捉摸,先前说清风啸不合心意,难道如此粗陋的米酒喝起来便适口了?”
“这是桓家酒坊的清无底,最近在城里也打出了几分名气,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你尝尝就知道了。”
闻言,于永面色阴沉些许,问:“桓家?这竟是桓卓氏酿的酒?”
于家好几辈人都做药材生意,积累了数十年,家底自是丰厚。于永身为家主,按理而言也没什么烦恼,可惜他与发妻成亲多年,膝下空虚,一子半女也无,只能将那个不成器的侄儿带在身边,希望他能撑起偌大的于家。
这个侄儿不是别人,正是于满。
想到他与夫君刚死的新寡勾勾搭搭,于永就对桓卓氏生不出什么好感,连带着将清无底也厌上了,忍不住道:“不过就是清酒罢了,卓家的清风啸酿制了十多年,出品稳定,不会有太大的波动,我还是让人买些清风啸回来吧。”
说着,于永冲着伙计招了招手,给了他二两银子,将人打发出去。
费老板看向罗父,问:“老罗要喝哪种?”
“我儿与桓家次子交好,于情于理也该选清无底。”
费老板挑了挑眉,忽地想起这几天去沽酒时瞧见的熟悉身影,一个两个都是罗家的仆役,说不定罗春来早就尝过清无底了,现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博闻茶楼距卓家酒坊很近,没过多久小厮便拿着酒赶了回来,于永将酒水倒在杯中,淡青色的酒液十分澄澈,只用肉眼来看,并没有发现太过明显的杂质。
费老板给自己与罗父斟满酒,于永无意间瞟了一眼,撇嘴道:“颜色还算凑合,看来桓家也是用了心的。”
“卓孝同酿酒多年,为了造出清酒,他煮酒时通常都会加上分量不轻的石灰,灰感颇重,味道当真怪异。”费老板将酒盏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面露陶醉之色。
此时此刻,于永已经嗅到了酒香,嘴里不自觉分泌出唾液,但他却未曾表现出来,问:“难道清无底就不加石灰了?酒水清亮却不发酸,谁能有这种本事?怕是神仙才能做到。”
见好友依旧嘴硬,费老板也不跟他争辩,与罗父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酒,由于酒水偏凉,费老板还让人端了热水上来,隔水温酒,香气不住往外涌。
罗父眯着眼,嘴里哼哼道:“打开瓶后,滑辣光馨,教君霎时饮、霎时醉、霎时醒……”
于永坐在旁边,看看手中的杯盏,再看看另两人通红的面颊,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悔意。
“让我也尝一尝。”
说着,他强把酒瓶夺了过去,甫一入口,当即怔愣住了。
*
店里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即便如此,卓琏依旧抽出空来,去到铜林山伐开一棵松树,将酒坛子埋在树根深处,要不了一年半载,便能酿制出色如琥珀的松苓酒。
想到彻底融合了松香的酒水,卓琏不免生出几分馋意。
等到天黑后,一家人坐在厨房用饭,桓慎突然开口:
“娘,明日孩儿便要启程了。”
听到这话,卓琏眼底划过一丝喜意,她急忙低下头,生怕自己表现的太过,被桓慎察觉。她盼了这么久,总算将这尊煞神给盼走了,他如同悬在头顶上的锋利铡刀,指不定何时便会落下,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委实磨人。
但桓母却无法体会她的感觉,这会儿眼圈发红,完全舍不得次子离开汴州,当初谨儿入京前,谁能想到他会一去不复返?京城对她来说就是个不祥之地,偏生还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由他去了。
“慎儿,为娘不求你建功立业,只要能平安归来即可,咱们桓家就剩你一根独苗儿,百年之后,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爹……”
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滑落,桓慎心口发堵,拉着母亲的手不住安抚,余光却落在了卓氏身上,发现她嘴角不住往上勾,显然对这个结果万分满意。
他不由眯了眯眼。
桓芸也舍不得哥哥,眼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卓琏怕小姑娘哭坏了身子,拧眉帮她擦干泪痕,压低声音不住诱哄着,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芸娘破涕为笑。
她没有注意到青年的异样,等众人用过饭后,便独自呆在厨房中,将残羹冷炙收拾干净。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卓琏回过头,发现身量高大的男子就站在身畔,与她挨得极近。
心脏狂跳不止,女人面上却没有露怯,毕竟除了最早的砒.霜以外,她对桓家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并无半分亏待,话本中的镇国公心胸狭隘不假,也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出手。
“小叔有事找我?”
漆黑双眸紧盯着卓琏,桓慎低声发问:“我离开汴州,大嫂好似很高兴。”
“未曾。”
她果断否认,“当初夫君就是在皇城根儿丢了性命,我心里难过都来不及,又怎会生出半点欢欣?前些天我在山上埋了一坛酒,名为松苓,此酒色泽浅金,既能明目清心,又能抚平肝火,品相委实不错,我把这坛酒留着,等小叔回来再饮。”
桓慎阴沉的面色缓和几分,淡声交待道:“方才我没跟母亲说实话,此次入京,是要随三皇子上战场的,刀剑无眼,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便只能由你照顾母亲跟芸儿了。”
就算知道话本中的镇国公勇武过人,这档口她仍有些担忧:“母亲小妹都是我的亲人,不照顾她们我还能照顾谁?”
桓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没有多留,等他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卓琏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虽然自己代替了原身在陌生的大周朝过活,也把剧毒直接倒在地上,而非灌入小叔的肚肠中,能保证青年拥有一具强健的身躯,不至于英年早逝。但天意不可违,只要桓慎上了战场,想要避过扮作男儿身的女主,几乎无一丝可能。
毕竟卓琏没有机会接触到樊家人,对书中剧情的影响也不算大。
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樊竹君是怀化大将军樊兆的次女。樊兆常年征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长子樊周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女主担忧至极,才会自行投入军营,因武艺不错又颇有文采,很快便被提拔为从六品的振威校尉。
说起来,当初刚借到话本时,卓琏十分惊诧,她没想到李小姐会写出如此新鲜的故事,书中女主像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一般,立下赫赫战功,只是与数个男子纠缠不清,关系堪称纷繁复杂。
而桓慎也会对樊竹君生出好感,结为异姓兄弟。
第19章
从天黑起便阴雨绵绵,雨水虽称不上大,但下了一整夜,不止天气骤然冷下来,就连脚下踩着的土地也变得格外泥泞粘腻,呼吸间都能闻到潮湿的气味。
今天卓琏起得极早,特地去厨房中做了些酒菜,毕竟桓慎即将上路,酒坊也没有开张。等用过早饭后,一家人沉默地走到城门口,桓母眼眶通红,手里攥着帕子,时不时擦拭几下,显然是舍不得儿子离开。
卓琏搀扶着她的胳膊,瞥见站在面前的俊挺男子,想要开口劝上一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这小叔是个精明的,生了一双利眼,在军营中虽与樊竹君结为异姓兄弟,却早就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之所以未曾拆穿,仅是因为女主容貌娇美,才华横溢,让他动了几分心思罢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只是桓慎的嫂子,又不是他亲娘,哪能控制住这人的想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次赶往京城的卫士足有数十个,城门外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他百姓前来送行,不少女子都含着眼泪低泣涟涟,但卓琏却显得与众不同,面上不带半点湿痕,神态也颇为平静,根本无一丝伤悲。
对上桓慎堪称阴郁的眸光,卓琏回过神,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虽然汴州距离京城不远,但天冷路滑,小叔千万保重身体,莫要让母亲担忧。”
喉结滑动了下,青年心中虽有不满,但现下当着众人的面却不能表现出来,他微微颔首,咬牙切齿道:
“多谢嫂子关心。”
短短六个字,竟被说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卓琏咽了下口水,忙低着头,不敢再跟男人对视。
年近三十的卫尉骑在马上,发觉天色不早,他们也不愿继续耽搁下去,一扬手,道了一声启程,便驾着马远去了。
眼见着桓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时,桓母将女儿搂在怀里,哭得直不起腰来。福叔站在旁边,浓眉紧拧,劝说道:“慎儿身手不错,又得了贵人青眼,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桓母不住摇头,根本听不进劝,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长子临行前的情景,他那样意气风发,希望能在京城一展拳脚,光宗耀祖,岂料没过多久,便有噩耗传来,身为母亲,又有几个能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
卓琏将婆婆小姑送回家中,兀自去到酒库,想要清点米酒的数目,岂料刚推开门,昏暗房间中便传来一声惊呼,声音尖利,将她骇了一跳。
“谁在里面?”
将倚靠着墙面的铁锹攥在手里,卓琏抿着唇,另一手先将火折子掏出来。等亮起来后,她才发现有个瘦小的姑娘蹲在门口,面颊脖颈上满是泥灰,衣裳又破又烂,一看到女人怕得跟什么似的,不住打着哆嗦。
墙外突然传来中年男子的叫骂声:“那不孝女跑哪去了?快给我找,明明刚才还看见了,难道还能凭空失踪不成?再过不久赫连员外就要上门,要是找不到人的话,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老爷,小姐肯定藏在这附近,咱们挨家挨户敲门问问便是。”
赫连这个姓十分少见,卓琏仔细想了想,突然瞪大双眸。
话本中为了显出女主心地良善,她经过汴州时,曾经遇到了个小姑娘,因为相貌出众,被亲爹卖到员外家做妾,受尽屈辱,好不容易才脱身,樊竹君将此女藏在马车里,避过赫连府的搜查,少女感激不已,忠心耿耿地追随,为她肝脑涂地亦不足惜。
卓琏根本不想跟女主有任何牵扯,这会儿脸色更加难看,甄琳瞧见她的表情,泪水噗噗往下流,哀求道:“求求您别把我交出去,我害怕,我不想给赫连老爷当妾……”
话本中的甄琳年纪很小,十三就被父亲当作礼物送给别人,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过上一天安稳日子。
虽然不希望惹上麻烦,但卓琏是人,而不是畜生,哪能将甄琳送出去?
当门板被敲得砰砰作响时,她将食指抵在唇上,在少女惊恐的眼神中,将她藏在空无一物的瓷瓮里,又用薄布将瓮口盖上,而后才匆匆上前,把门闩取了下来。
“你们是何人?”
锦袍男子站在最前方,估摸四十上下,甫一看清卓琏的面庞,浑浊双眼霎时间亮了一瞬,以手抵唇,咳嗽两声才道:“夫人,敢问您可曾见过一名女子,将将十三,模样很是秀气。”
怕美人儿生出误会,他又解释道:“那是我女儿,我家住在乡下,她跟母亲起了争执,不知怎的竟跑到城里,若今晚都没找到人,我这当父亲的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卓琏对此等卖女求荣的男人生不出任何好感,她神情颇为冷淡,道:“未曾瞧见有什么女子,若令爱真不知所踪,还是快些去报官吧,免得真出了什么事。”
甄父抻头往后院瞥了一眼,发现酒库大门紧闭,他眯了眯眼。
“小女淘气得很,说不定就藏在夫人院中,不如让我们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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