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众人,上至总督,下至小吏,无一再敢就座,各个脸色难看,屏息俯首,听英王又斥:
“百姓何由四路逃难?何由拒守长堤?只因不信尔等能以护家之忱护民,不信尔等能以爱己之心爱民!洪流滚滚而至,村田淹没,家园毁弃,万民流离,却问尔等置家何处?置身何处?置心何处?可有半分与民同此患难、共抗洪灾之意?”
中堂内外,静若空城,唯有紫云瞳诛心之语,阵阵回响。离凤不由痴住:对这些每每见而怒之、闻而慨之的官蠹行径,母亲也曾痛心疾首,然真要整治,却又无能为力。重重阻碍,事事掣肘,利益攸关,非能等闲,每到最后,都是仰天长叹:国事难为!今观英王,识见不浅,却不知她又如何作为?
“自今日今时起,本王奉旨综理水务,西川上下,一体而治。若因救洪不利,大堤崩塌,田淹村没,民死财失,则首罪本王。”云瞳发出斩钉截铁之言,激起堂中一片倒吸气声。
叶恒和沈莫都是大惊,下意识低声喊出:“王主┉┉”
离凤几乎不能置信,反复喃喃言道:首罪于己┉┉
韩飞却是咬牙嗤道:紫云瞳啊紫云瞳,我还千谋万算,不知怎么将这份重责赖到你头上去!没想到你竟自承其事,好的很,真是好的很┉┉忽听得叶恒两人的低呼,抬眼望去,知道是随行暗卫,却奇怪多出一个,遮着斗笠,蒙着大半幅面纱,显见也是个男子。
不是小弟┉┉她见离凤腰间空空荡荡,无任何佩剑兵刃,却站在叶、沈二使之间,似被加意护持,不由暗自猜想:莫非是贺兰家的小少爷?
“至于尔等┉┉”云瞳扫视左右:“今和本王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务使各安其责,遵奉号令,不可稍懈!如有违纪,以军法处之!”
“是!”众官只觉脊背之上冷汗直冒:英王的意思,就是我们和她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若获罪,我们也一个甭想安生。她若遭罢黜,我们也再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她犯的事越大,我们受的牵连也越广,她定的罪越重,我们得的惩罚也越多。
傅春江暗自肝颤:会不会就如韩飞所言,她是寻机清除异己。像我这样的恭王一党,甭管做好做歹,都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看来方才筹划,绝非杞人忧天。
接下来,云瞳布置细务,先问傅春江:“依这般雨况,琅郡大堤还能坚守多久?”
“呃┉┉”傅春江愣了一下:“总还有几日!”
云瞳把眼一瞪:“还有几日?到底是几日?”
傅春江满头是汗,掐指算了半天,才结结巴巴答道:“大约十日吧!”
离凤摇头大叹。
沈莫悄声问道:“她说的不准?那依公子你看┉┉”
离凤眸光沉沉:“七日都难保┉┉”
公子┉┉韩飞自起疑虑,便缓缓从背后靠近了他们,听得这一声称呼,当即心下了然:原来她是把池敏带出来了┉┉赤凤虽多水灾,可要说这位以前金尊玉贵的太女正君懂什么抗洪治水之法,可就贻笑大方了。必是紫云瞳借故亲近,或是池敏有意巴结┉┉韩飞唇角一勾,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来:一个对美人不肯放手,一个想在王府有立足之地,也算是各取所需,一拍即合┉┉看起来,我将池敏送归紫云瞳身边这步棋,可是走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人臣者┉┉”一句,摘自《汉书 贾谊传》,特此注明!
五一前工作上有一件急活要赶完,之后保持日更也非常困难,请大家见谅!下一更在周三,估计得下午了。
阴谋无处不在,感情戏重又开场。
第289章 雀翎
“如果雨逐渐小下去┉┉”傅春江看众官都是震惊莫名,想着安抚几句,话还未完,就被云瞳打断。
“十日?据本王测算,五天即有险情!”
“啊┉┉”堂中一片惊呼。
云瞳取出一只大令,扔到任静琪面前:“贴出告示,晓谕琅郡百姓:狂雨骤至,沧河暴涨,百年之危,尽在今日!然本王及西川一众官员将与大堤同生死,共存亡,力保此屏障不失。请百姓们不要过度惊惶,听从安排,遵守指令。如需暂别家园,迁徙资费一律由琅郡官库负担。”
“啊┉┉”傅春江吓得一颤:琅郡官库,亏空都海了去了,怎么负担啊!
云瞳盯了她一眼,继续言道:“本王深知百姓们故土难离,家田难舍,然天灾当前,人命至重,财失仍可复得,人亡却难再生!巡堤两日,对生民之苦,本王感同身受,期以它日,追随圣主,除旧鉴新,与国更始!”
离凤听了这一句,只觉心摇神动,顿生知己之感。
云瞳又道:“再传行文至周围郡县,但有难民流徙,请勿驱赶,暂设集营,妥为安置!待洪灾一落,本王将使人迎回。所费资财,一一列明呈上。”
“是!”
“邱韶!”云瞳转向都指挥使,伸手又取一只大令:“调西川护军五万,星夜布防大堤,五步一人,三班颠倒,查探险情,如实奏报。将百姓们替换下来,送归其家!”
“这┉┉”邱韶愣了一下:“王主,西川是边陲重镇,一防青麒赤凤,二防匪盗山贼,若兵士皆去蹲守堤坝,如遇紧急军情,如何区处?”
“兵士有守土之责,更有保民之任!兵来之于民,养之于民!无民则无兵,古今皆然!”云瞳意味深长的看着她:“百姓有难,兵士袖手,形如陌路,生分鱼水。邱将军,本王想问,若将此无情之兵征战沙场,何能常胜?”
邱韶一窒。
“如今,合江天堑已为我大胤独有。防范赤凤青麒,傅临韩宜可当其任。至于山林悍匪、城郭窃贼,不成气候,征剿擒拿亦不在一时。”云瞳又言:“当务之急,是先保住琅郡大堤,保住下游十数万百姓性命!邱将军,若无田无民,西川呈一片水泽,你的大军还有何存在的必要?”
“┉┉”邱韶脸上红白一片,拾起大令,默默退后。
云瞳不再理她,继续吩咐傅春江:“兵士粮饷,皆由你负责!此外,将郭村,苞庄,狐斜地并其方圆五十里之内的百姓迁出,限期两日!”
傅春江头疼万分,却也不得不领命。
接下来,云瞳掷下一只只大令,将堂中众人逐一委派,最后言道:“本王已有言在先,诸位且请自律!想尔等为博功名,当年读破万卷,饱受寒窗之苦,不乏效国之忱!一登龙门,身价百倍,只望莫改初心!仍以忠君爱民为本!”
任静琪瞧瞧众人,都是面色尴尬,垂首呐呐,自己也暗生愧疚,当先撩袍叩首:“下官等┉┉谨记王主之言!”
傅春江拜罢起身,想了想上前回道:“王主布置得当,下官绝无异议。只是┉┉若暴雨不歇,河水仍涨,即便将堤坝缺漏之处全部补完,怕也┉┉”
话未尽,意已明,离凤细思其情,也存忧虑:她说的确有道理,光补堤坝,不泄洪流,再是防范严密,怕也无济于事!
却听云瞳沉声言道:“此事无须尔等操心!本王自有筹算!”
┉┉
待等回到馆驿,已近打更时分,云瞳未等下马,先吩咐六月:“请郝、赖秀才到书房谈话!”
“王主┉┉”叶恒和离凤见她仍要办公,都意料未及,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
“何事?”云瞳一皱眉。
“┉┉”两人互视一眼。
离凤先垂头答道:“您还没用晚饭呢┉┉”
叶恒也低声回复:“好歹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吧┉┉”
云瞳见他们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闲事,心忧水情,懒与理睬,径自抬步就走。
沈莫同情的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跟上。
叶恒只觉他是幸灾乐祸,要不然脚步为何那般轻快,动作为何那般潇洒,真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当即把嘴儿噘得老高:同样是暗卫,她一向厚此薄彼,这长责也不知尽到哪辈子是头,瞧把那呆子乐得┉┉
“王主,您小心门槛!”沈莫见云瞳只顾想事,不顾脚下,险些被月亮门绊倒,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不想云瞳见着他,倒记起赖之放说过惦着和他单独相处的事来,面色一沉:“你也回去!把规矩好生念一念!”
“┉┉”沈莫一呆。
叶恒已然听见,“噗嗤”就笑出声来。
沈莫回身狠瞪了他一眼,又见冯晚打伞走近,正四处张望英王的身影,就迎上前说道:“别等了,王主又忙公务去了,今夜还是咱们两个一起,跟哥哥早点回去,关门睡觉吧!”
“哦┉┉”冯晚瞧了瞧叶恒,又看了看离凤,微微欠身行礼,失望而去。
叶恒听见那句“还是┉┉”,心里就极不舒服:昨夜她没回正寝,却是睡在了哪里?下意识朝离凤望去,见他又手扶后腰,也正打量自己。
四目一对,各不相让。
若怜听说离凤回府,也撑伞接了出来,见此情状,心中纳罕,赶紧过来搀扶,小心翼翼的说道:“公子,咱们回屋吧!”
离凤向着叶恒微微抬手,浅笑吟吟:“叶使大人先请吧!”
“公子客气了!”叶恒也是彬彬有理:“王主说您素来体弱,一日奔波,必然疲累。还是我先送您回去吧。”
“不敢劳烦大人!”离凤心中一嗤,面上却是笑意更浓:“王主骑术甚好,我一点不累┉┉”
“┉┉”叶恒一僵,深看了他两眼,忽也笑道:“难道昨晚您也不累么┉┉王主还真是怜香惜玉┉┉”
“┉┉”
这是取笑自己没本事让妻主尽兴┉┉离凤咬了咬唇,没再说话。
叶恒抿嘴儿一笑,拱手道别,扬长而去。
“切!”若怜气的跺了两下脚:“他每每被王主折腾的下不了床,还好意思拿来炫耀!公子,您别理他!”
离凤轻叹一声,也慢慢往自己住处走去,途中想起一事,又问若怜:“你平日是怎么称呼冯晚的?”
“直呼其名啊!”若怜愣了愣。
“那别人呢?”
“我听小西、小北喊他哥哥。”若怜不知他问这个干什么。
离凤想了想,嘱咐他道:“以后见了面还是用敬语吧!小晚同别人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若怜有些迷惑。
离凤牵了牵唇角:“我叫你怜弟,王主每次听到都皱眉纠正,说是不合规矩!可小晚与凌少爷、沈使大人兄弟相称,王主却无异议。”
“您的意思是说┉┉”若怜疑惑的眨了眨眼睛:王主会将冯晚收房?
“早晚有这一日的!”离凤勉强一笑:“谁会不喜欢小晚呢?聪明灵巧,温柔多情!以前他遇到的那些人都是傻子!”
若怜想着安慰他两句,才跨进后院,就赶紧往左路让:“公子,咱们搬到这边住了!屋子大了不少,也离王主正寝近了许多!”
“嗯┉┉”离凤有些意外。
“我劝您的没错吧!只要王主一来,巴结您的人也就跟着来了!”若怜眉开眼笑:“今儿个您前脚陪王主出了门,管事的后脚就进了屋,有的没的拽了一车话,就让人帮着我拾掇了东西搬过这边。他还说,回头就挑几个像样的使唤人,明天一早带过来给您过目。”
离凤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微微冷笑。
刚进院子,冷不防迎面见着一个黑影,站在雨雾之中朝自己两人躬身一揖:“拜见池公子!”
若怜被吓了一跳:“呀┉┉”
“你是何人?”离凤定了定神,沉声问道。
“奴才是韩少爷院子里的,名叫红雀,奉命来探望公子┉┉”
若怜见离凤看向自己,茫然的摇了摇头:韩少爷家下给他遣了不少仆从来,我可都不认识。
“里面说话吧!”离凤简单说了一句,就当先推门进屋,等点亮了烛火,四下一看,果然比昨日住的宽敞精致。又见那两盆绿植也被完好无损的移了过来,安安静静的摆在窗前的软架上,不禁会心一笑。
红雀将他的表情都看在眼中,唇角微微一勾。又殷勤的帮着更衣打水,忙了好一阵,见若怜受命端盆出去,自己才掩了房门,跪地叩头,声音哽咽:“君上,雀翎来迟了┉┉”
离凤浑身一震,刚端起的茶杯险些打破:“你┉┉叫我什么?你叫自己什么?”
“君上!”红雀向前膝行几步,抱住离凤的双腿,泪珠儿滚滚而下:“您┉┉您受委屈了┉┉”
离凤动也未动,暗黑幽沉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二十几岁年纪,容色粉白,眉眼俊秀,哭得声噎气梗,情致动人。越看越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君上!”红雀晃着他的裤腿:“奴才可找着您了!老天开眼,真是老天开眼啊!”
“你果然是┉┉”离凤的手指微微颤动:“雀┉┉雀翎┉┉”
“是!”红雀破涕为笑:“君上,您还记得┉┉”
“┉┉”离凤闭了闭眼睛,似乎难掩心中的激动:“当然记得┉┉雀翎是太女殿下的亲军!是殿下她┉┉”
“殿下已经不在了!”红雀又抹起了眼睛,将赤司烨如何为救凰都百姓,陷身罗网,被丧心病狂的紫云瞳投入火中,尸骸稍成灰烬的往事痛陈一遍,极尽哀婉、声泪俱下,直把离凤的眼泪说落了三回,方才咬牙切齿的劝道:“君上,太女殿下的血海深仇,您一定要为她报啊!”
“是┉┉一定要报!”离凤抬眼向黑黢黢的窗外望去,沉默半晌,才又问道:“你们还有多少人?”
“大约五百吧!”红雀低声答道:“我们化整为零,都有个藏身之处,平日各过各活,有事才会联系。”
“怎么找到我的?”离凤示意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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