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一月姐姐驰寄主子,刚到。”
云瞳展开一看:“哦,原来是祁相保举,恭、和二王姐附议,圣上便准了。”
见她起身更衣,三月忙上前服侍:“主子,奴才还打听了些事来,这位贺兰钦使……”
“一路上不大消停,是吧?”
“您怎么知道的?”三月一愣。
贺兰桑好色愚笨,朝野闻名。云瞳撇了撇嘴:“待会儿你们自己见她,就明白了。”
三月“哦”了一声,继续回禀:“钦使大人打着自己染病的幌子在绥城停留两日,请赴任西川都指挥使的邱韶将军吃了一顿花酒;又在豳州醉花楼住了三晚,包了两个美貌小倌。芦城民变那天她吃了城守薛鸿漪孙女的满月宴,临走又收了边将张晋清奉送的程仪一万两,睡到半夜,被鸣冤的百姓包围,吓得从床上滚下来,扭伤了脚,又歇数日……”
六月听她详细说完,吃惊地合不上嘴:“这位大人,她有圣命在身啊!就敢一路迟误?”
“迟误了十几日,给本帅添了多少麻烦。”云瞳面上已显出了怒色:元服当日,没得封爵旨意,惹来各方揣测。又不得已要了韩飞送来的侍礼小宠,留下把柄与人,后边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污糟事……
三月恨恨言道:“这回来了,主子好生办她。”
“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不好办。”
三月奇道:“怎么不好办?贺兰桑公然怠慢圣命,是大不敬罪。”
“可她奉旨来为我封爵颁赏,虽有过,我不请旨而自行处置,显得我目无圣上,会大损清议。”
“这……”三月,六月互相看看:“主子可以弹劾贺兰桑,等待朱批。”
“凤后兄弟早丧母父,一直由小姨照顾,感恩甚深。我把事情捅到御前,不是令凤后尴尬,圣上为难?”云瞳对着大穿衣镜看了看,补插上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再说了,凤后与我本就颇多嫌隙,我揪着他小姨不放,他更要怨我。”
“也是。”三月嘟囔着:“可难道要忍气吞声?”
“不能忍。”云瞳扬起了脖颈:“我压韩宜惩治了韩飞,豫王旧部只怕心里不忿。如今贺兰桑所为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能一例视之,有罪同罚,我日后还如何号令三军,收服人心?”
“对啊。”六月言道:“而且主子初得爵赏,遇事就先畏缩,不仅自身会遭轻视,连带着也扫了圣上的颜面。”
云瞳点了点头:“还有要紧的一条。贺兰桑在朝中虽无足轻重,可她这次出使是祁相保荐。祁相乃先皇重臣,名望素著,当官做事都很有一套。当年太女得宠,不见她倚仗,后来圣上夺嫡,她照样奉诏。推崇她的,叫一声‘常青藤’,鄙夷她的,骂一声‘墙头草’。她在朝中,是那些一直观望的官员的主心骨儿。说句什么话,圣上还要琢磨个老半天。我重办了她推举的贺兰桑,拂了她的面子,你们说她会怎样?”
“这办也不是,不办也不是……”三月和六月都是愁眉不展:“主子,当个亲王也太不容易了吧?”
云瞳吁了一口气:“一步不慎,紫云锦和豫王姐姐就是前车之鉴。再想回头当个闲散宗室也不能了。”
主仆又细说一阵,便听得小军来报:钦使已至府前。
云瞳命开中门,迎入正堂,摆案请旨,又见军中诸将各自整肃,已列于两侧,韩飞带伤也在其中。云瞳领着三月、六月端正跪好,凝神细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钦承宝命,绍缵鸿图……今剪桐疏爵,分王宗亲。咨尔云瞳,皇妣世宗宪皇帝之第七女,朕之妹也。夙禀神灵之异,尤擅精武之能。昔未元服,已膺重任,拓土开疆,总揽戎机。今将临凰都,绝胜赤凤,唯功成宜赏,当嘉以宠命。授以册宝,封尔为御国英亲王,永袭勿替!尔宜清操自守,恪勤不怠,忠以事君,屏于帝室。赞襄政务,佐理朕躬成千秋之业;检校军事,警备五国建不世之功……”
御国亲王,胤十二等封爵之首,还是永袭勿替。三月、六月都是喜不自禁,韩飞却在低头冷笑。
云瞳谢恩方起,那钦使贺兰桑满脸堆笑,已凑近跟前。
“下官……”
才说两个字,贺兰桑就呆在了哪里:哎呀呀,几年不见,紫云瞳怎么长成这般模样了?胜过我府中所有美人。
云瞳秀眉微扬,也在打量贺兰桑,见她年约四十二三,整个人好似白面捏出的玩偶,上下一般粗细;又如炭火上熬化的糖人儿,内外甜稠腻人。虽然妆扮精心,保养得宜,却是软懦无骨,一脸蠢相。心中大是鄙夷。等了片刻,见她仍状如痴呆,便先开口:“尊使一路辛苦。”
贺兰桑这才回神,手拍胸口,似是刚透过一口气来,笑得更加谄媚:“下官恭贺王主荣封。”见云瞳伸手欲接圣旨,又忙笑道:“陛下另有口谕:赐宫中暗卫两人与英王,还有密旨一道。”话未落,从衣内取出一个小黒木匣,连同圣旨恭恭敬敬地捧与云瞳。
云瞳一笑,与贺兰桑稍作客套,便命诸将就座。
又见疾步走上两人,一色黑衣劲装,厚纱覆面,只露出两双眼睛。至堂前双膝跪地,奉上玉牌,各自垂首禀道:“王主金安。”
六月接过玉牌,置于案上。
云瞳一眼掠过,见一刻“叶恒”,一刻“沈莫”,知是两名暗卫。她并未叫起,先开密匣取出旨意,一目即下,心中微动。
贺兰桑见云瞳不语,一边看旨意,一边扫视座下,那眸光如霞剑万道,轮番在两名暗卫身上滚过,间或瞥到自己,深觉刺目,哪里还敢直视?
又想那暗卫皆是男子,虽有功夫傍身,到底年小胆怯,如何受得住英王这般逼视,心中大起怜惜。谁料一眼望去,那两人各自跪得笔直,并无丝毫慌惧。又见他们一左一右,半身皆是修长挺拔,满带英武锐气,暗想那劲衣裹覆之下,不知如何腰韧腿长,若置于榻上身下,又是何种风情动人。
正想得口干舌燥,耳边听云瞳提声问道:“尊使?贺兰大人?”她登时一个激灵,赶紧回神拱手。
云瞳微微一笑,放下密旨问道:“大人自上京来,圣上可安好?”
贺兰桑起身答道:“圣躬大安。”
“听说凤后有恙?
贺兰桑再起身答道:“前遇节气不好,千岁偶有不豫,下官离京前也已痊好。”
云瞳点头,又道:“一别几年,贺兰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贺兰桑顿感受宠若惊:“王主过誉了.”
喜滋滋坐下,话匣子打开,她便开始长篇大套夸赞起云瞳来,从“王主乃帝室血胤,不辞辛劳,远赴戎机,攻破赤凤几多城池”起,直说到“将围凰都的消息传回上京,圣上如何嘉赞,百官如何褒扬,士卒百姓如何称颂,她自己又如何敬佩”等等,阿谀媚词,滔滔不绝。
紫云瞳皱着眉头已喝尽了三碗水,听她终于打住,这才开口:“此战得胜,上托列圣余泽,仰仗圣上天威;下恃三军奋勇,将士用命。云瞳尚在弱年,有何德能?实不敢居功。”
贺兰桑本已说得有些疲累,正忙要茶,听见“弱年”两字,一拍脑门,即刻摆上笑脸:“下官忘贺王主成服之喜。王主风华正茂,立此奇功,何需过谦……”
云瞳听她又有继续逢迎的势头,便即打断:“大人此来凰都,宣旨犒军之外,更有何要务?”
第10章 侍寝摘纱
贺兰桑愣了一下:“圣上并无它派……”
“是吗?”
“呃……”贺兰桑见云瞳撂开空碗,意有所指,只得细细回想一阵。忽然记起一事,拍腿而起,吓了正为她添水的小军一跳。
“下官临行之际,凤后千岁倒是有所嘱托:王主英才伟质,爵显名扬,上京凡有未嫁儿子的官宦之家无不翘望殷殷,多来中宫试探。千岁说:王主既已成服,宜早选内助,若有意中人家世年貌相当,不妨请旨。”
韩飞听见这话,想起母亲提到要将幼弟嫁与紫云瞳,不禁多看了那座上掌印的女子两眼。
云瞳没料到贺兰桑竟当众说起自己婚事,登时笑意趋冷:“凤后挂虑此事,令我惶恐。大人如何不知?云瞳降生之初,钦天监与神山卜卦大是不吉……为人妻主,恐非嘉选。况且我常年驻守军中,所谓画眉乐事,实为春宵一梦。久疏琴瑟,长如参商,如何能委屈诸府闺秀?”
贺兰桑忙忙摇手:“王主何出此言?圣上顾念同胞亲谊,岂舍得王主常居兵凶战危之地,早晚定要召回上京,安享尊荣。再者,以王主风姿,莫说嫁为正君,便是入府为一小宠,只怕六国之内也多的是男子趋之若鹜。”说罢看向云瞳,似有无限感慨:“当日真武盛会,王主犹未长成。临风舞剑,已如……已如……”挠头半晌,总算想起了先帝的奖喻:“这个……翩若惊鸿,矫如游龙,万众瞩目。下官记忆犹新。然今日一见王主……”
那目光渐渐又变痴痴呆呆了。“一见之下,竟不知以何词相赞。心也恍惚,魂也不守。下官不敢称识广,也见过几多美人,尚且如此。何况深闺之中情痴男子?”
说话不像样,看王主眼色也不对,她哪有个奉旨钦差的样子?六月明白了云瞳所说“一见贺兰桑便知其人如何”是什么意思,惊得自己都咳嗽了起来。
贺兰桑却不自知,仍在喃喃自语:“王主若为男子,不知如何颠倒众生?”
云瞳眼光一厉,刹那间霞光万瑞,如密箭怒射。
贺兰桑倏然回神,浑身一抖。
云瞳冷冷一笑:“贺兰大人……谬赞了!”
贺兰桑尴尬万端,避看座下,却见那两名暗卫仍笔挺跪着,身如劲松,一丝不摇,自己膝头倒觉得有些酸软。
呀!她不禁寻思起来:无论后宫君卿贵人,还是朝中亲王大臣,若获圣上赏赐暗卫皆感莫大荣耀,对掩容的暗卫更是礼敬有加。这紫云瞳今日不知犯何狂病,初次见面就令御赐暗卫长跪不起,莫非是忘了?不如凑上两句好话,暗中提醒。
想不起什么还好,一想起来便又多了精神。她拿腔作势地转过身,未说话先咳嗽了两声。
一直盯着她的六月眉头越发皱紧,不知道这位钦使大人尊口一开,又会说出什么来。
贺兰桑干笑两声,假作正经言道:“下官常想,以王主绝世风姿,何用横刀立马,舞枪弄剑,便只嫣然一笑,敌仇乱寇等必定难于抵挡。
云瞳一楞,见座中众人也皆目瞪口呆。
“依大人之见,它日督军出战,本帅也无需穿盔披甲,执枪配剑,只需轻衣薄纱,回眸一笑,五国兵马尽可退却?若再笑得风流妩媚些,对面敌将自会下马请降?”
“这个……”贺兰桑张口结舌。
云瞳不禁拊掌:“此计大妙。不需强兵猛将,不需财帛粮草,只云瞳一人揽镜自照,勤加练习,笑上个三五十次,便可平灭五国,奉我圣上为天下之主。大人如此妙招,何不早早教我?”
三月脆亮地笑出声来,六月也背身忍俊不禁。贺兰桑身后随行诸人个个强忍笑意,憋得满脸通红。
贺兰桑不住挠头,作揖赔笑道:“王主说笑了,下官只会做……这个,纸上文章,并不敢妄言军国大事。”听堂中众将笑得越发放肆,老脸着实挂不住,便抬手一指座下:“不过下官所言,也非皆虚。如这两位暗使,久在禁中,铁打的肝胆,一见王主也要春情萌动。”
一语又惊倒众人。两名暗卫一个双肩猛抖,一个头骤垂低,皆不言语。
云瞳笑盈盈瞅瞅两人,手指抚过桌上玉牌,似是有些好奇:“当真么?”
贺兰桑强端着身份应道:“那是一定。但凡男子,对着王主这般天神般的人物,哪个不是痴心难诉,娇晕满脸啊?”
“既这样说,我还真想一见……”云瞳笑罢,忽然喝道:“两卫,摘纱。”
余音未落,两暗卫猛然抬头,惊得不知所以。三月六月同时“啊”出一声,韩飞与对面将佐疑惑相望,贺兰桑直直跳了起来,连带把小案桌都撞翻了。转瞬间,中堂之内笑声骤停,人人不知所措。
禁中四卫,影卫、隐卫为女子;铁卫、暗卫为男子。暗卫人数最少,身份却最特殊。卫府每年搜寻聪慧清秀的孤儿,授以六艺,以七年为期,逐次选拔。择中者入暗部,独自从师,以六至十年为限,如能出师,方可称暗卫。暗卫修习至苦,至酷、至难,至寂寥,故能出师者寥寥无几。出师之日,师傅赐名,以师姓为己姓,以内力行于指端,刻名于玉牌之上。出师之后,以厚纱覆面,以骨哨为凭,侍于帝王身侧,长供驱使,生死不离。
宫中规矩,暗卫不可摘纱,不可丢哨。若自行其事或为人强取,皆立杀不问。除依令当众摘纱者,亦不能出嫁生育。归哨脱部,更属罕有。两百年间,获准摘纱的暗卫不过数人而已:胤大和二十一年,昭襄王赐暗卫郭缮摘纱,封为参政,顾问内事。胤昌平二十六年,惠文王赐暗卫萧远摘纱,立其为太女侧君。
暗卫数目稀缺,人才难得,故尽为帝王一人所有,赐予王君贵戚者极少。暗卫如出赐他人,见新主之日,即奉上玉牌,听命行事。而其主蒙此恩赏,荣宠无极,为表忠敬之意,皆不为暗卫摘纱,表明此卫仍属帝王所有,在己身旁只是暂时效命。胤昭和六年,孝成王赐暗卫莫乡于其弟若然,若然和亲金乌,次年难产将死之际,还玉牌于莫乡,令其归国,复侍于王。胤昭和三十一年,孝成王赐暗卫何晏助大将军左蓝宇,蓝宇出征被围,还玉牌于何晏,令其突围搬兵。战后,何晏回宫。
出赐暗卫若为新主摘纱,则余年生死祸福尽随新主。约定俗成,此类摘纱事等皆为帝王首肯,并于帝王面前举行。天顺十一年,太宗赐暗卫任冥于静疆襄亲王茹悦,赐封当时即令摘纱,嘱其生死以侍襄王。天顺二十二年,襄王冤狱将斩,任冥先从死。紹定五年,世宗赐暗卫沈励于静疆睿亲王曼和,沈励数建卓勋,几次救睿王性命,睿王爱之,请于世宗,并于御前为其摘纱,后嫁与亲侍樊璐,沈励与樊璐后皆随睿王战死。紹定六年,世宗赐暗卫叶秋于当时的皇贵君,即当今皇帝与英王生父花眠,翌年许其摘纱。皇贵君待叶秋如兄弟,为觅良人,送其出嫁,后皇贵君废入冷宫,叶秋别妻弃子以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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