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奸邪小人尽皆被逐,朝廷气象为之一清。
众人这才明白,朱瑄早就定好了内阁人选,他为太子时,曾数度解救官员,为得罪嘉平帝的官员求情,让他们去南京任职,看似只是为了保住那几个官员的性命,原来还有这样长远的打算!
第176章 对不起
郑茂离京以后, 依附他的党羽陆续遭到贬黜。
等到朱瑄属意的人选全部抵达京师,他开始对朝堂进行一番疾风骤雨的整顿, 同时几次下诏求言, 广开言路,赦免召用因言获罪的官员。
规模之大,连各地布政使司、监察御史、镇守太监都全部卷入其中。
一个月后, 京师迎来第一场大雪, 随着内阁的人事变动最终确定下来,朝堂秩序清宁,内阁大臣大多是品性正直之士, 一扫前朝颓靡之风, 宫廷内外全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此时,外廷朝官忽然上疏,认为朱瑄之母淑妃死因不明,请求查明真相,追封淑妃谥号, 为她迁葬, 然后逮捕郑氏族人, 下锦衣卫, 严查究问。
监察御史也上疏说郑贵妃罪不可恕, 建议削其封号,迁出陵墓。
朱瑄不置可否。
早已经回乡的郑家兄弟吓得魂飞魄散, 连忙退回之前嘉平帝赏赐的田产宅邸、金银珠玉, 受郑贵妃荫蔽而获封官职的郑家子侄全部辞官, 还主动供出之前曾和他们内外勾结耗费内帑的内官名单。
朱瑄下令将郑家人夺职为民,家产入官,放回家乡。
朝臣们并不满意,坚持应当削去郑贵妃的封号,先帝沉湎声色、传奉官滥觞,都是因郑贵妃而起,而且不惩治郑贵妃,怎么告慰圣母淑妃在天之灵?
朱瑄只写了一句批示:宫闱往事,外廷浮议,真假难辨。
内阁大臣们看过朱瑄亲笔所写的批语后,惊诧万分。
此后,大臣们不再执意要求朱瑄将郑贵妃迁出陵墓。
消息传遍后宫,薛娘娘冷笑:“迁不迁的,有什么分别?”
嘉平帝并未留下遗诏要求和郑贵妃合葬。历来帝后才能合葬,吴皇后虽然被废,但是王皇后保存了封号,只有她有资格祔葬,两位皇后都还在世,日后等王皇后百年,会重新打开墓穴,将皇后灵柩送入墓室。
郑贵妃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祔葬。
初雪很快化尽,不过天气愈发寒冷。按着规矩,朱瑄和金兰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浑酒御寒。
这月月底,祝舅父、贺枝玉和贺枝堂跟随商队入京,他们原先准备赶在金兰的册封大典前进京,路上出了些变故,耽搁了行程,又碰上北直隶的大雪,等到雪停了以后才接着赶路。
宫人领着舅甥几人进宫。
祝舅父头一次踏进大内宫城,惶恐不安,一路上大气不敢出一声,目不斜视地跟在小满身后,又怕自己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让宫里的人笑话,给金兰丢脸,鼓起勇气挺直腰板。他到底是走南闯北、交游广阔之人,长袖善舞,出手大方,很快把宫人们逗得开怀大笑,合不拢嘴。
枝玉以前在西苑住过,跟着宫人学过规矩,不过这几年跟着祝舅父闯荡,那些规矩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走路大大咧咧的,祝舅父看得眼皮直抽搐,频频以眼神示意,她置之不理。
祝舅父眼皮都快眨抽筋了,叹息一声,转头去看贺枝堂。
贺枝堂跟在他身侧落后半步的地方,规规矩矩,姿态端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清瘦高挑,眉目清秀,渐渐褪去之前的浮躁稚气,慢慢有了男人的样子。
这一刻,祝舅父忽然明白金兰出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马上和贺枝堂相认。
那时候的贺枝堂任性骄纵,被祝氏惯得无法无天,而且对金兰带有偏见,厌恶生母乔姐,当时枝玉又才刚刚落选归家,假如仓促之中告诉毫无准备的贺枝堂所有真相,贺枝堂可能无法接受。
贺枝堂闹腾起来天翻地覆,枝玉一定能猜出实情,两人都是暴躁性子,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枝玉离家出走的时候,祝舅父心急如焚:金兰之前的担心果然是对的,枝玉知道贺枝堂的身世之后居然直接抛下家人北上进京,假若她落选的时候就知道贺枝堂不是自己亲弟弟,几重打击之下,说不定真的活活气死。
现在枝玉长大了,枝堂也懂事了,姐弟俩一前一后得知真相,从怀疑身世到确认身世,他们身边都有长辈照顾引导,没有走上歧路,也没有犯下大错。
唯独太子妃可怜,独自一人守着秘密长大,没人帮她分担压力。
饶是如此,她依然愿意善待身边的人。
祝舅父回想往事,恍惚了片刻,听到前方传来打起帘子的声音,定定神,拍了拍衣袖皱褶。
宫人请祝舅父几人进殿,穿过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正殿明间、一扇扇做隔断的金漆落地大屏风,宫女掀开重重锦帐,地上铺设的金砖倒映出繁复裙琚,华光闪烁,流光溢彩。
几名身着赤色织金云肩袍的内官迎上前,笑着道:“娘娘等候多时了,用过早膳就一直在问,就盼着舅老爷们呢!”
说了几句客气话,小满引着祝舅父和贺枝玉姐弟往里间走。
暖阁金砖地底下设有暖道,外面寒风肆虐,风吹在脸上跟下刀子似的,阁中只烧了一只火盆,却是温暖如春,花几上供了一瓶蜡梅花枝,旁边高足盘里供了金黄玲珑的佛手,炭火一烘,满室浓香弥漫,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甜香。
金兰头梳家常发髻,戴燕居冠,一身绿地织金彩绣云龙纹圆领鞠衣,耳边一对镶绿玉丁香,坐在宝榻上,手里拿了本书,宫女们簇拥在她身边,恭恭敬敬地听她说着什么。
一年多不见,气度愈发雍容了。
祝舅父上前行礼,金兰立刻站了起来,侧身让了一下,目光落在贺枝玉和贺枝堂脸上。
姐弟俩先给她行礼。
金兰笑着打量他们几眼,“都长高了。”
贺枝玉瞥一眼身边的贺枝堂,目光酸溜溜的,这人居然是姐姐的亲弟弟,以后她进宫见姐姐,这个人都会跟在她身边,打扰她和姐姐团聚,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气闷。
心里委屈,枝玉脸上却笑嘻嘻的,没有表露出对贺枝堂的嫉恨——姐姐喜欢一家子兄弟姐妹和和睦睦的,她不能先做恶人,免得姐姐被贺枝堂抢走。
宫人搬来杌子,祝舅父几人落座,说些上次分别后的事。
枝玉说起她入川路上的见闻,她走的是陆路,从西安府至凤翔府,经汉中府,过广元县,至保宁府、顺庆府、潼川州,最后抵达成都府,成都府有天府之国之称,其风土人情让枝玉大开眼界。
金兰听得津津有味,让宫人取来舆图。
枝玉一边在舆图上比划,一边诉说,周围的宫人全都围过来听她讲故事。
半个时辰后,膳房内官过来请示,膳监已经备好午膳,席面早就定下,按着祝舅父几人的口味做的。
朱瑄中午留内阁大臣在庑房吃饭,和他们商讨国事,不回来用膳。
扫墨奉命回坤宁宫传话,说完,笑着道:“万岁说膳房昨晚熬了羊白杜仲汤,特地给娘娘预备的,娘娘别忘了喝两碗。”
金兰点点头,让扫墨给乾清宫也送一盅去。
吃完了饭,挪到暖阁继续说话。祝舅父看枝玉一直缠在金兰身边,不给枝堂上前说话的机会,皱了皱眉,咳嗽几声,打断她的话,笑着道:“娘娘,说起来,枝堂也到定亲的年纪了,进京以后,陆续有人上门探问,他这两年愈发沉稳,也该娶一门贤惠娘子,也好支应门户。”
贺枝堂坐在杌子上,闻言,脸上顿时涨得通红。
枝玉翻了个白眼。
金兰看一眼贺枝堂,见他害羞,笑了笑,眼神示意周围侍立的宫人。
衣裙曳地,宫人们躬身退出内室。
感觉到金兰含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贺枝堂浑身不自在,脸上还是红彤彤的,不敢抬头。
金兰挪开视线,对祝舅父道:“舅父可有相中的人家?”
祝舅父忙道:“小老刚来京师,哪里知道京中人家的门第家世?不敢轻易许下盟约,都婉拒了。”
贺枝堂是金兰的弟弟,以后肯定要封侯,他相貌体面,这两年规矩又学得好,虽然以后不可能入朝为官,至少这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早在湖广的时候,亲戚中就有不少人家打探他的婚事。祝舅父不敢代贺枝堂应下,说不定金兰想给弟弟妹妹指婚,他要是先应下了,岂不是会打乱金兰的安排?
金兰点点头,说:“宝哥还小,仓促定下婚事,未必合适,等两年再说,总要他自己喜欢才行。”
祝舅父笑着道:“正是这个道理。”
贺枝玉搂住金兰的胳膊,“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笑话,我坐船经过扬州府的时候……”
金兰转过头去听她说话,枝玉得意洋洋地看一眼贺枝堂。
贺枝堂抬起头,面色仍然有些窘迫,静静地坐在一边,没有开口。
说说笑笑,不觉到了申时三刻。
纱帘轻晃,宫人走近内室,提醒小满出宫的时间到了,再晚就天黑了,而且皇上马上就会回宫。
小满咳嗽了两声,上前朝金兰行礼。
金兰会意,拍拍贺枝玉的手背:“北边天气冷,比不得在家的时候,你多添些衣裳。”
枝玉懊恼地止住话头,紧紧拉着金兰的手,半天舍不得放开,祝舅父不停给她使眼色,她只得松开手,依依不舍地和金兰告别。
金兰送他们几人走出内殿,一直送到前廊。
还想继续送,祝舅父诚惶诚恐,跪地下拜:“皇后殿下凤体为重,不必送了。”
金兰只得罢了,立在长廊下,目送几人在宫人的簇拥中走远,正准备转身回去,庭前传来一片诧异的吸气声。
她回过头,怔了怔。
本应该走远的贺枝堂突然转身往回走,祝舅父大惊失色,想拉住他,他推开祝舅父,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回廊。
宫人和金吾卫连忙上前拦住他。
他站在阶前,望着金兰,双唇轻抿,神情倔强。
寒风呼啸卷过,枯黄的落叶打着卷飞向高空,花障上攀援的花藤盘旋虬曲,叶子已经落尽了。墙角梅树凌寒绽出艳红的花朵,幽香阵阵。
金兰挥挥手。
宫人对视一眼,躬身退下。
贺枝堂一步一步走到金兰跟前,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站定,轻声道:“我都改了。”
因为紧张,每个音调都在发颤。
金兰一怔。
贺枝堂更加紧张了,双手握拳,不敢看她,道:“我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殿下。”
金兰眉眼微弯:“我知道,宝哥像个大人了。”
贺枝堂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您觉得我现在还是太不懂事了吗?我真的改了,我若是娶妻,会好好待她,不会再和以前那样每天游手好闲。”
金兰笑着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才刚到京师不久,不了解说亲人家的人品家世,先不要急着定亲,我先帮你留意着。”
贺枝堂松口气,如释重负。
他还以为皇后不同意他现在娶妻是因为觉得他没有一点长进。
“我……”他挠了挠脑袋,“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不过人在宫外,消息灵通,皇后殿下以后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让宫人给我传话。”
年纪渐长,贺枝堂渐渐认清自己,觉得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在家的时候祝氏溺爱,出门有祝舅父照应,姐姐帮他请老师,教他读书,京中人说那些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是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他也一样。
金兰微笑:“好,我记下了。”
贺枝堂看着她,刹那间,酸甜苦辣咸,尽数涌上心头。
他感觉自己眼睛好像红了,忙转过身,拔步就要走。
金兰忽然叫住他:“宝哥。”
贺枝堂立刻停下脚步,抬起脸,双眼微红。
金兰叹口气,温和地道:“宝哥,对不起。”
贺枝堂愣住,沉默半晌后,闭了闭眼睛,浑身发抖:“您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他直接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殿下,我看不起您,我骂您是姨娘养的,我不知道您都是为了我……我才应该和您说对不起……”
金兰走上前,递出手中的帕子,轻笑着道:“刚才还说你是大人了,怎么就哭了?”
贺枝堂接过帕子,舍不得用来擦眼泪,直接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
金兰看着他,目光柔和:“宝哥,那时候你还小,连话都不会说,我也是个孩子,我从小在贺家长大,没有出过远门,没有亲戚依靠……我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只能乖乖听话,我见过族里的婶婶怎么一点一点害死庶子庶女,人人都知道她做了什么,可是没人能救那几个堂兄和堂姐……”
内宅之中多的是阴私手段。
她停顿了很久,接着道:“我还不到十岁,我害怕……我没有告诉你实情,让你瞒在鼓里,你不要怪姐姐,好不好?”
贺枝堂握紧拳头,轻轻哆嗦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您……”他用袖子擦了擦脸,语无伦次,“我、我……”
宫人站在长廊深处,不住往这边张望,神色焦急。
姐姐现在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姐姐过得很好。
贺枝堂勉强定住心神,咽下心中酝酿已久的话,现在说这些话实在太多余了,他不该打扰姐姐的生活,他什么本事都没有,帮不上姐姐的忙,以后他要好好跟着舅父历练,至少不能给姐姐添累赘。
“殿下……”他哑声道,声音里还带了浑浊的鼻音,“我一定会好好跟着先生读书,好好照顾自己,您也要保重。”
金兰嗯一声,抬起手,拍了拍贺枝堂的肩膀:“宝哥,姐姐不让你仓促娶亲,还有一个原因,你没见过人家的小姐,娶了以后万一不喜欢,你可以纳妾,人家小姐却要受苦,姐姐不想看到你将来变成爹那样的人……”
贺枝堂忙道:“姐姐,我以后一定好好待我的妻子,绝不纳妾!”
他们姐弟俩的悲剧,不应该再发生在他的儿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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