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骞心里嘀咕:虽然只是个嗣子,倒是真有些像季和年少的时候,不过季和的眉眼要漂亮多了。
这么些年,他再未见过比当年的薛季和风姿更出众、才华更杰出的世家子弟。
他立在窗前,透过冰裂纹窗扇,凝望儿子谢青和薛云打闹的身影,摸了摸胡子,嘴角轻翘。
长随进屋,送来京中邸报。
谢骞回到火盆前,放下诗稿,拿起邸报细看。
本地邸报是商人自行刻印的,除了记载官员的升迁调移、朝政动向,还刊登了各地有名望的鸿儒对朝堂之事的见解。
谢骞看了几篇,摇头失笑。
最近歌功颂德的文章越来越多了。
皇上登基以后,励精图治,起弊振衰,罢黜传奉官,驱逐奸佞,裁汰冗管,提拔起用朝野内外交口称赞的正直官员,短短几个月,一扫前朝衰败之风。
帝后皆仁恕恭俭,节用爱人,减少宫廷开支,各地织造督办太监陆续被召回京师,以减轻当地百姓负担,宫中内官不敢以精巧珍奇媚上。若有灾荒,皇上必定下令减免田赋。
皇上勤于政事,每日视朝,风雨不辍,还常常在下朝后单独召见内阁大臣商议国事,日理万机,宵衣旰食。
朝中大臣,徐甫厚道老成,处事公允,吴健嫉恶如仇,锋芒毕露,兵部尚书笃实忠厚,不畏强权,礼部尚书熟读经籍,能谋善断,户部尚书谦和淡泊,几位大臣多有清名,非结党营私的权臣,人才济济,少有倾轧排挤之事。
皇上一面以霹雳手段整顿朝政,一面仍旧保持了他对文官的仁厚宽和,多次鼓励言官直言,并且如他之前承诺的那样,登基以来果然没有降罪于直抒胸臆的科道官。大臣们偶然失仪,遭到纠察御史弹劾,他一笑而过。
经过三年的整顿,在君臣的密切配合之下,前朝积弊已除,如今君明臣良,司礼监和内阁紧密配合,朝政稳定,海内晏安,一片太平之象。
谢骞虽然人不在京师,却能感受到京中君臣齐心协力改革弊政、振兴国朝的决心和毅力。
今年各地书坊又出了一批新书,各种书籍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文学复苏昌盛。
谢骞家乡的同窗好友沉醉风花雪月,无意于仕途,每日在家吟诗作对,从不关心国事,最近也察觉到本朝和前朝的风气大为不同。
本地文人大为振奋,认为本朝已经出现中兴的迹象,假以时日,必将迎来繁荣盛世。
也难怪各地会不断冒出歌颂皇上的颂文。
谢骞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不像好友们那么天真赤诚。
他深知朝中仍有隐患,皇上这几年大刀阔斧地裁汰传奉官和冗官,有效地革除了前朝弊政,但是有些积弊已经历经几朝,解决起来困难重重,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扫清所有弊病。
皇上能够在登基的短短几年间革除前朝旧弊,保证朝政稳定清明,已经让他佩服不已了。
谢骞明白,皇上现在的举措只是在为以后的改革奠定基础,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经不起大的折腾,等到国力昌盛、百姓富足的时候,朝廷才有底气进行改革。
他出了一会儿神,放下邸报。
长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管家扶着帽子,一颠一颠地冲进书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爷,京师的信使来了!”
谢骞心口怦怦直跳。
他无意于钻营,但是假如有机会实现自己毕生的抱负,怎能不心潮澎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
他站了起来,迎出长廊。
信使站在庭中,朝他拱手,从袖中取出一截桂枝。
谢骞立在长廊之中,双拳握紧,寒风鼓满袍袖,胡须上镀了一层金光。
服制将满,他该回京师了。
接下来几天,谢骞让夫人收拾行囊,和友人作别,将诗集初稿交给同窗,宴请姻亲族人,忙乱了大半个月,这月月底,他携妻带子,北上进京。
天气严寒,一路走走停停,抵达天津卫的时候,朝廷已经正式颁布起用谢骞的诏书。
谢夫人高兴地道:“我之前还埋怨你总待在家里看书,不出门与人结交,原来你胸有成竹。”
谢骞笑了笑,如果罗云瑾没有暗示过他的话,他也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可能真的从此寄情于山水之中,每日和友人吟诗作画。
谢夫人说起儿子谢青读书的事:“薛云已经读完了蔡元定的《律吕新书》,青哥虽然聪明,不过不如薛云沉得住性子,我看进京以后,你托同窗举荐一个老成的西席,不能再让他这么荒废下去。”
丈夫常年不在家中,谢夫人忙于庶务,忙起来顾不上儿子。谢青从小在老宅里长大,备受长辈宠溺,谢夫人几次想好好教管一下儿子,都被长辈们拦住了。眼看丈夫即将直如内阁,她想好好督促儿子读书,让儿子考取功名,以后父子同朝为官,互为照应。
谢骞摇摇头:“青哥是读书的料子,不是做官的人才,不必逼迫他长进,薛云自小是他祖母拉扯长大的,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学,以后必定榜上有名,你别总拿他和青哥比。”
谢青天赋很高,但不喜欢八股文章,不屑钻研时文。薛云家道中落,和祖母相依为命,坚韧勤勉,时文写得像模像样,举业之路肯定比谢青顺畅。
听丈夫说儿子比不上薛云,谢夫人有些不高兴:“你是堂堂状元郎,青哥自小聪明伶俐,如果你亲自教导青哥,青哥说不定能大有长进。”
谢骞叹口气,“我倒是不希望他有长进,表姐,我直入内阁,谢家一门两阁臣,已经荣宠至极,盛极必衰,月满则亏,青哥的性子太刚直了,不适合为官,就让他好好当他的富家翁罢!”
皇上对他予以重任,他直入内阁之后,不可能再和以前那样明哲保身,司礼监和内阁之间、阁臣和阁臣之间也不能永远没有隔阂矛盾,摆在他面前的是青云之路,但未必是坦途。
谢夫人一怔,沉默良久,点点头。她和谢骞是表姐弟,自小在官宦人家长大,虽然见识有限,但小时候曾亲眼目睹权倾朝野的表舅父死后,表舅父的儿女们是怎么被活活饿死的,明白谢骞话中的深意。
树倒猢狲散,既然谢青扛不起家族,还不如让他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富家公子,反正谢家根基深厚,不愁吃穿。
几天之后,谢骞抵达京师,留守京城的仆人早就准备了车马来接,孙檀等人预备了席面给他们一家人接风洗尘。
谢骞留下孙檀吃酒,向他打听朝中的动向。
孙檀问:“我听说皇上想让你直入内阁?”
谢骞点点头,诏书已经颁布,他用不着遮遮掩掩。
孙檀喝了口酒,道:“户部尚书年老,兵部尚书也到致仕的年纪了,看来皇上早就选中了你。朝中这几年没什么纷争,皇上勤于政务,老先生们各司其职,司礼监那边也很老实……对了,罗云瑾去辽东了。”
谢骞眼皮跳了跳。
去年初辽东那边战死了几个总兵,卫城陷落,督军的官员仓皇出逃,擅自离任,被朝中言官弹劾。朱瑄大怒,彻查辽东地方官,最后罢免了布政使司,令罗云瑾监军,兵部侍郎提督军务,前去御敌。
孙檀脸上神情复杂,慢慢地道:“当时朝臣害怕罗云瑾权势太盛,坚决反对由他监军,皇上命群臣集议,朝臣推举了三个人选……”
朱瑄在左顺门召见那三名由大臣推举的文官,罗云瑾也在场,半个时辰后,三名文官白着脸走出庑房,主动要求退出竞争。
这事谢骞听说过,不过他不知道朱瑄到底和那三名文官说了什么。除非必要,他不会和罗云瑾私下联系,只能从邸报和京师好友的信件中得知罗云瑾的近况。
他问:“皇上是不是让罗云瑾和他们比试功夫?”
如果比试武艺,那宫中没有人是罗云瑾的对手。
孙檀苦笑:“不是比试武艺……皇上让人从死牢里提出几名穷凶极恶的囚犯,让那三名文官当场手刃囚犯……”
谢骞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皇上这法子委实太为难文官了。
定人生死不难,出谋划策也不难,但是让养尊处优的官员亲手杀死一个大活人,那就难了。
孙檀道:“罗云瑾手起刀落,连杀数人,那几名文官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谁还敢信誓旦旦说要亲临战场?皇上此次派兵去辽东,不仅仅只是让他们收回失陷的城池,还要求他们一举平定辽东,罗云瑾确实是最佳人选。”
谢骞一脸讶异。
孙檀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几年罗云瑾行事有度,他提拔起来的几个秉笔太监,或熟谙典籍礼制,或圆滑机警,或忠厚务实,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罗云瑾虽然手段狠辣,曾经逼死贤良,其实还有可取之处。”
谢骞没有说什么。
孙檀接着道:“罗云瑾以前领过兵,去了辽东以后,调动精骑五万余人,冒着严寒大雪赶了一个月的路,直扑敌寇老巢,同时征调高丽军队,内外夹击,打了场打胜仗,杀了他们的首领。之后皇上令他总督军务,征剿残部,镇守辽东。”
他已经喝得半醉,喃喃地低语,“我比不上他。”
谢骞叹口气。
这话他也说过。
谢骞让家仆送孙檀回家,回到内院,谢夫人端了碗醒酒汤给他,笑着告诉他她今天从其他夫人那里听来的趣事:“皇上和皇后琴瑟和谐,不过可惜未有生育,朝臣上疏建议皇上选妃……”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听说皇上每天处理完政事后就翻出那些折子,一封一封批驳,言辞激烈强硬,还揶揄大臣自己家里一团乌烟瘴气,每次有奏疏传出外廷,京中百姓就争着打听那些官员家中到底有什么阴私,后来没人敢上疏了。”
谢骞摇头失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上这法子真是绝妙。
是年四月,谢骞正式到任,以侍讲的身份直入内阁,他年纪最轻,资历却不算浅,又是谢太傅的孙子,众人对他的升迁并无异议。
阁臣之中,只有吴健对他的态度最为生硬。
吴健是从地方上提拔入阁的,性子暴烈如火,厌恶宦官,厌恶依仗家世钻营的世家子弟,厌恶权贵。
谢骞和吴健相处几天之后就看明白了朱瑄的用意:他和罗云瑾是旧相识,他为阁臣,罗云瑾为掌印太监,朱瑄需要在内阁中安排一个可以同时牵制他们两的人。
想通以后,每当和吴健起争执时,他尽量忍让,避免冲突。
吴健虽然嫉恶如仇,倒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见他确实有真才实学,不是尸位素餐之人,不会刻意和他为难。
谢骞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家底又殷实,很快重新融入阔别已久的朝堂。
不久之后,辽东送回一封奏疏。
罗云瑾请求归朝。
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罗云瑾为什么突然要求还朝?
这封奏疏直接送到朱瑄的案头,他驳回罗云瑾的请求。
几天之后,罗云瑾再次上疏,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连疏祈求归朝。
朱瑄不允。
谢骞心惊肉跳,给罗云瑾写了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辽东,劝他不要再上疏了。
信送去辽东以后,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第179章 私自回京
朱墙金瓦, 杏花如雪。
廊前画帘轻卷,落英缤纷,彩绶流苏随风轻轻摇曳。
暖风骀荡,漫天飞舞的花瓣随之涌入长廊, 恍如一场花雨。
金兰笑着拂开掉落进书页里的落花, 抬头望向芳草满庭、花光浓艳的庭院。
花障绿藤繁茂, 枝叶间垂满浅红、娇红、大红的各色花朵, 微风轻拂, 红英徐徐飘落。
身着纱袄绫裙的宫女捧着漆盘从花障下走过,裙琚曳地声沙沙轻响,好似落雨。
小满跪坐在红毡子旁, 撤走黑漆小花几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奉上一盘黄澄澄的枇杷,一盘鲜红明润的樱桃,一碗玫瑰芍药花糕,一碗丝窝、虎眼糖,重新斟了一盏茶。
茶汤浅碧, 清香扑鼻。
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
金兰放下书,喝了口茶。
长廊里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宫人们簇拥着刚刚下朝的朱瑄过来了。
小满、杜岩和廊下侍立的宫人纷纷站起身, 恭恭敬敬朝朱瑄行礼。
他登基四年多了, 朝政稳定, 秩序清宁, 不管在朝堂还是在民间,皇帝威望日隆。
金兰也要起身,朱瑄加快脚步走上前,俯身按住她的手臂:“别起来了,我过来陪你坐一坐,还要去左顺门接见大臣。”
他脱了长靴,坐到毡子上,金兰顺势靠进他怀里,继续翻书。
朱瑄抱着她,低头亲她发顶。
周围的宫人习以为常,站起身,继续扇炉子煮茶、摘花,用新鲜的玫瑰芍药蒸制花糕。
皇上登基以来,和皇后同起同卧,同进同出,朝夕不离。皇后娘娘每天早上送皇上去乾清宫,每天晚上等皇上回来用膳,不管皇上忙到多晚,她都会等着。皇上每晚留宿坤宁宫,白天也常常待在坤宁宫陪伴皇后,一年到头,天天都是如此。
有御史上疏批评皇上,认为皇上整天待在坤宁宫,不合于礼,皇上未加理睬。
其他朝臣纷纷骂那个上疏的御史多事,皇上勤于政事,风雨不辍,从来不曾荒废朝政,无可指摘。御史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小心皇上一气之下干脆让皇后娘娘搬进乾清宫!
以皇上的乾纲独断,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小满奉茶,朱瑄一手搂着金兰,一手接过茶盏。
金兰依偎在他胸膛上,伸手帮他揭开杯盖,凑上前,轻吹几口,眼帘抬起,笑着看他:“天气慢慢热起来了,你这么忙,中午就别回来了,小心中了暑气。”
朱瑄越来越黏人了。
他早上去上朝,下朝就回来看她,陪她用点心茶食,说一会儿话,然后接着去外廷接见大臣,处理政务。忙完之后又立刻回坤宁宫,看不到她就马上派人去催促她回宫,有时候更是直接命人把所有奏折送到坤宁宫,在暖阁里批改奏折,逼她在一边陪着,她刚刚出去一会儿,他的人很快就会出来找她。
两人的书房是打通的,她在书案前看书写字的时候,他时不时会放下奏折,绕到她背后看她,抱着她亲一会儿。
金兰以为过一段时间朱瑄会恢复正常,结果这两年他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天天下朝就回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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