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天地之灵气,是气运之具像,是被晏氏一族拘禁了三百五十余年的龙脉!
今日脱印而出,他们要杀了晏族之人报此滔天血恨!
……
长老院。
明宣帝等人怀着感恩的心站在台阶上,望着台阶之上血池之侧的晏沉渊。
晏沉渊靠在轮椅里,轻轻地捏着佛钏,又取了佛钏上的流苏放进怀中贴身收好。
他的佛钏十三颗玉骨珠分立,绿芒交织,形成一个奇怪的图案,浮在他身前。
那九道金光冲天起时,玉骨珠绿芒也大作,将晏沉渊包裹其中。
他想了想池南音俏生生的小脸,轻笑着阖上双眼。
眉间竖纹如血痕,唇畔浅笑含慈悲,他如佛如仙,似圣似神,独不似凡人。
血池中的那方魂契浮出血水表面,立在他跟前。
晏沉渊伸出修长手指,探入魂契中。
魂契如水,荡开一圈涟漪。
浩浩汤汤,慈悯如梵音的古老咒语,回荡在长老院中——
“献吾之骨,降天定地,献吾之血,饲魂养契,献吾之灵,祭祖祀神。诸世万物,得吾号令,大乾龙脉,定!”
天地崩色,海覆山倾。
林中兽逃散,海中鲸潜底,山间月黯去,银河星倒转!
那伏藏于深深山脉之下的冤魂啊,发出撼动山岳的悲惨哀啼。
那静守于皑皑厚雪之下的白骨啊,喊出不甘为囚的凄厉尖啸。
那盘桓于幽幽峡谷之下的咒怨啊,吼出同归于尽的绝望嘶鸣。
九道金光冲天起,破厚土,出人世,上云宵,啸苍穹,欲与晏沉渊,玉石俱焚!
晏沉渊面色慈寂,眉心红痕如活血缓缓流动。
他睁眼,眼中似有浩瀚天地,眼中似,空无一物。
只是他的口中不断地溢出着殷红刺眼的鲜血,他探入魂契的手指皮肤寸寸龟裂。
“归!”蓦然地,他厉喝一声!
只是被拘了整整三百五十余年的天地灵气,岂甘再度沦为阶下之囚?
他们垂死挣扎,要挣出晏沉渊的掌控,电闪雷鸣间,天地变色。
血池开始翻涌,血池底下的石板破开,鲜血倒灌进地下,浸透了如山白骨。
祀岳渊。
祀岳渊底下传来令地动山摇的咆哮,有道血光直冲而上,似要逃离!
晏沉渊抬掌,拘来血光握于掌心,引了佛钏绿芒将其擒住!
血光在绿芒间剧烈挣扎,知道无法逃脱后,发出震碎穹顶的怒吼咆哮!
长老院穹顶上那十方神王图坍塌崩裂,巨石掉落,飞砂转岩。
残壁断垣间,可见上方,正是王宫金殿。
金殿穹顶上的五爪金龙,龙目睁眼,凛凛天威,正对着祀岳渊,逼视着那道血光。
天地间九道金光,齐来此处来。
只不过它们不是前来臣服,它们,逼往国师府!
逼往池南音!
它们知道,晏沉渊并非废人。
它们知道,只要晏沉渊改变心意,这世上还会再有晏氏一脉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它们知道,唯有杀了池南音,才能得到最最彻底地解脱和自由!
“尔敢!”
晏沉渊冷声怒喝,凌空跃起,一掌碎了金殿穹顶,悬于月下。
他背后血光大作,朱赤一片,映红了半边天。
逼向国师府的九道金光被他生生拘来!
但他已是双目赤红,脸色雪白。
展危站在偌大的金殿广场前,望着正力挽狂澜的国师,清泪满面,悲痛欲绝。
国师一脉,得天独爱。
晏氏一族,得天独恨。
晏族之人自出生后便由长老院于血池净洗,那血池里蕴含着魂契之力,说是净洗,不如说是缔约。
若哪个新生儿没有去缔约,生下来后则活不过十日。
当晏沉渊还是婴儿之时,便已在骨血肉魂里烙上了不可逆改的契约。
这道契约是:晏族之人,身承龙脉,命守大乾,魂忠天子,若违此誓,骨碎血尽,日夜不宁!
命守大乾魂忠天子很好理解,身承龙脉则是说,国师血骨与龙脉一体同在,生生相息,感同身受。
国师镇着龙脉,龙脉不甘受制苦苦挣扎,国师便也能感受到龙脉之痛。
晏族之人以凡身肉胎之躯,纳天地,承苍生,镇龙脉,日日夜夜,每时每刻受难。
世人将这种“受难”美其名曰为,祈福。
为天下祈福,为苍生祝祷,为大乾守运。
也正是如此,晏族之人从来短寿,没有能活过二十五岁的。
已逆天地,难道还想与天地同寿么?活该早死!
这不是契约,这是不平等条约,晏沉渊至今不明白,三百五十余年前晏家的祖先,到底何以愚昧至此,听信了大乾王朝开国皇帝的蛊惑欺骗,立下这等又蠢又毒的誓言,荼害后世子孙足足十五代!
三百五十多年了,晏家之人一直被这道契约禁锢,一如那些深伏于大地之下的龙脉,被晏族国师禁锢一般。
龙脉与国师,都不得自由,都在受炼狱之苦,都别想好过!
但晏沉渊与以往国师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是历任国师中天资最高之辈,甚至隐有超越最早那位先祖的趋势。
他不乐意这么做,不乐意受这道契约的约束。
他情愿在受龙脉挣扎之苦之后,再多受一重不尊天子不忠大乾的骨碎血尽,日夜不宁之罪,也懒得多看大乾这该死的腐朽的肮脏的王朝一眼!
他恨不得这世界跟着他一起毁灭!
晏沉渊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就放任龙脉作乱,放任大乾覆灭,放任洪水猛兽齐出人间,天下百姓群起称雄,末日来袭,乱世降临。
他将去祀岳渊毁掉最后的大乾祖脉封印,让晏族这一支愚蠢又恶毒的血脉,自他起永绝于天地间。
他原也想过,再给大乾续上三年命,自己再哄小姑娘三年,到那时候他也就差不多二十五岁了,是时候死了,他死后管洪水齐天呢?
一怒之下揭了镇龙脉,也只是把这个时间往前提了提,龙脉反弹得厉害,他受难也就越发厉害。
他竟隐约感觉到,自己活不过半月了。
他于八月中出生,每年八月中旬都是他最虚弱的一段日子,中秋节那日他在府上闭关入定,疗伤镇脉,他怕满府的血腥诡森之气会吓到池南音,让她回了家。
可那晚她跑回来了,那个怕死怕到可爱的小姑娘如何会明白,她来时,给自己心间带来了怎样的惊天骇浪?
晏沉渊曾以为,池南音是他厌世等死的最后岁月里,一束照着他走向黑暗深渊的光,有这束光在,他会觉得这荒凉的人世稍有温柔。
可就是那日啊,那日他看着池南音,他突然还想再活多一些时日,不用太多,三月也好,半年也罢,让自己再看看她,看看自己喜欢的小姑娘,如何娇憨可爱。
这心念一起,他便来了这里。
来受血骨齐碾碎,灵魂灼成灰的罪,来换多些时日的命。
……
池南音看着手上不停颤动的玉骨珠,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地指引着她,她下意识地往外走。
出了国师府,一直往王宫的方向去,渐渐地她看见那里的冲天血光。
她开始狂奔。
她觉得,她来到这里之后,每日晨跑,似乎就是为的这一刻。
要跑快些,再快一些,那里出事了,国师出事了。
四周突然多了很多人,都被天地异像引来的,他们挡在了池南音跟前,将本该肃穆庄严,闲人勿近的王宫宫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池南音努力地往里挤,拼命地往里挤,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特别害怕。
直到她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她望见了血月下的晏沉渊。
他四周全是血,池南音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池子里装满了血之后突然倒了出来,倒在晏沉渊身上。
而晏沉渊墨发向后飞扬,双手合诀,浮于血屠中,如地狱里走来的浴血修罗。
九道似天雷一样的金光直劈而下,劈在他身上!
一次,又一次。
一道,又一道。
似乎不将晏沉渊劈得魂飞魄散,血骨成灰便不肯罢休!
盘绕于他指间的玉骨珠粒粒颤动,已经不能再承受这等力道。
晏沉渊血目含怒,牙关死咬,掐诀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
“国师……”
池南音破碎的声音呐呐地喊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力地扯断了手上的红绳,将自己那颗玉骨珠用尽全力地向他抛过去!
十四珠聚齐,晏沉渊起指定势,珠升半空化作绿芒,勒住金光。
轰然作响的雷鸣如天神之怒,咆哮空中。
万千道密如蛛网的天雷骤然闪耀,将天边映得亮如白昼。
尔后那些天雷跟疯了似地,尽数劈进晏沉渊后背!
他单臂向上,五指成爪,一把攥住九道金光,金光贯穿了他的身体,眉心竖着的血痕绽出赤金的光。
手心狠狠往下,他嘶声怒喝——
“定!”
一声凄厉悲惨的龙吟哀啸荡彻天地间,令人心神俱裂,九道金光被他打入祀岳渊中,又推了魂契向下,封印在此。
天地间的血光散去,血月复明月,红天复黑夜。
除了偶尔能听到了几声悠远龙吟,这里几乎寂如死地,好似一伸手就能触到死神的衣角。
晏沉渊踏破虚空,眉心竖痕如火燎金,一步一血莲,步步向池南音走来。
池南音身后的人如同见鬼,纷纷逃散不敢逗留,只有池南音还站那儿。
她仰着头,直直地看着背对月光,缓缓向她而来的晏沉渊。
她觉得,晏沉渊痛苦极了,那是恨不得死去的痛苦。
她抬头望着晏沉渊,她看到晏沉渊脸上全是蜿蜒的血迹,他从来不会让血沾到他衣上的,他杀人的时候,连那些人的哀嚎都不喜欢听。
晏沉渊停在她身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抚掉她脸上的泪痕,却不小心在她脸上也抹出了血痕。
就像过去很多次,他依旧是温柔地笑着说:“别怕,看着我。”
然后他便靠了下来,靠在池南音肩上,双臂软软地垂落下去。
池南音记起了长姐出嫁前夜,她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的晏沉渊也是这样,在一片血海中对自己说:“别怕,看着我。”
那时在梦里,她便觉得一点也不怕了。
可是此刻,她却怕得不得了。
她怕晏沉渊再也醒不过来了。
池南音伸出颤抖的手抱住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他,她分不清这些血是晏沉渊的还是别人的,她只知道,好多好多的血啊。
她抱不动晏沉渊,只能拥着他跌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嘶声哭喊着:“国师,国师!晏沉渊你醒醒啊!”
“你不要死,晏沉渊我求求你,不要死!”
我再也不咒你,再也不骂你了,我收回我以前那些恨不得你赶紧死的话,我错了,晏沉渊,你不要死。
……
这世上有多少人因为荒谬的误解而恨晏沉渊呢?
恨到在这种时刻,他们猛然惊觉,国师正虚弱,正昏迷。
自暗夜里幽幽而来的利箭,在如霜的月华下,似毒蛇吐出的信子,破开空气“嘶嘶”轻响,诡秘致命,恶毒如人心。
池南音望着那些向晏沉渊后背迸射而来的乱箭,哭着抱紧他,用力地转过身,挡在他身前。
“小音儿——”
池南音听见了长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望向池惜歌的方向,长姐正挤开人群拼命地向自己跑来。
池南音冲她笑笑,闭上了眼睛。
晏沉渊,你对我说了那么多次“别怕”,也是时候让我对你说一句“别怕”了。
别怕,晏沉渊,不就是死吗,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一点也不怕。
但那些箭并没有刺入池南音身体里,而是“叮叮铛铛”落地,敲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
展危寒刀出鞘,刀尖点地,划了半圈,眼中含泪,横刀立马,立于场中。
横眸扫过黑暗那些不敢出来见光的畜类,握刀的手白骨铮铮。
他问:“敢来试试?!”
咬牙切齿,字字咽恨!
忽有一列兵马快步而来排成人墙,将他们三人挡在后面。
顾凌羽上前,垂眉敛目,拱手低腰,扬声高喝:“国师回府,肖小避让!”
池南音扶着晏沉渊,看了看池惜歌,低下眼睫,轻声说——
“晏沉渊,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我一边写一边哭,回头修细节的时候又在哭,哭得我脑仁疼,所以你们不许骂我。
然后,下章大甜,看!
第58章
池南音抱着膝盖缩在晏沉渊的轮椅上,望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晏沉渊。
已经整整三天了,他还没有醒过来。
池南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虚弱的晏沉渊。
他总是无所不能的样子,不管什么玩意儿来了,他都能一巴掌给拍回去。
可现在他躺在这儿,一动不动。
他的那串佛钏,一直泛着幽绿的琉光缭绕在他周身,像是在给他治伤。
这三天里,池南音始终睡不着,偶尔实在累极闭上眼睛,马上就会梦到那日的场景,梦到晏沉渊被万雷重击,梦到他鲜血淋漓。
她便立刻从梦中惊醒,要确认晏沉渊在身边,才能安下心来。
“姑娘,你去睡会儿吧。”展危进来,看到池南音蜷缩在轮椅里呆呆出神的样子,叹了声气。
“展危,他还要昏迷多久呀?”池南音嘶哑的声音问道。
“国师大损,且有得修养呢,我也说不准。但姑娘你不能这么熬着了,你身子吃不消的。”
展危给池南音倒了杯茶,坐在旁边看着她:“姑娘,我来守着国师吧,他醒了我立刻叫你过来。”
池南音捧着热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难受的嗓子,摇了下头:“我不放心,回去了睡不着。”
展危也只能叹气,沉默了下来。
这几日池南音一直缠着展危跟她说当日情景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实在是超出她的认知,根本不是什么她没有认真看原书导致的错漏了。
可展危也只说,那日是龙脉作乱,国师身守龙脉,以定苍生。
再多的话,便不肯再说给池南音听了。
“展危,你说,他现在疼不疼呀?”池南音轻声问。
“有姑娘陪着大人,想来就是再疼,大人也能熬过去的。”展危说是这么说,可他心底满是酸涩。
疼的啊姑娘,国师他疼成什么样子,我们又岂能想象?
因为狗皇帝和池澈利用姜剑望之事,险些害了你的性命,国师他一怒之下揭了镇脉符。
龙脉解印,肆意横冲。
国师与龙脉同为一体,龙脉冲荡,他便要承受碎骨断脉之痛,定龙脉时,更是山河之力压在他身,他岂会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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