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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起居录(重生)/五十弦——绮里眠

时间:2019-11-10 09:19:28  作者:绮里眠
  熟悉的龙涎香的烟气从香炉里散溢出来,掩去了他身上仿佛洗不掉一般的血和金属的凛冽味道。
  顾瑟一时恍惚。
  就在几天之前,覆在黑铁鬼面之后的他也是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从那时就猜中了她知道他的身份。
  后来,她以治水能吏回赠他。
  他当然也就知道,她已经向他承认——
  她本来以为,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
  可是这时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啊。
  不知道今日是谁触了他的霉头,让他生出这样大的火气。
  她有些无奈地,顺从地唤他:“恩公。”
  夙延川唇角微微勾了一勾,指着棋盘的对面,淡淡道:“坐。”
  顾瑟犹豫的片刻之间,一双凤眼就轻飘飘地扫了过来。
  她告了一声失礼,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目光微微垂落,就落在棋枰半残的棋局上。
  夙延川本来已经伸出手去捡拾棋子,见她垂着头看,又将手中的几枚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道:“你精棋道?”
  顾瑟专注地看棋,原本只是为了回避他的目光。
  在推开门第一眼看到夙延川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今天郑敏萱不惜郑、白两家交恶也要闯白府书房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在郑敏萱的消息里本来应该在外书房的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白府后花园的水榭里。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外头有个千金小姐为了见他一面,连闺名和清誉都顾不得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语气就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熟稔和娇憨:“在殿下面前,安敢称自己擅弈?”
  那种熟悉的、无奈的感觉又泛上心头。
  夙延川压低了眉眼,道:“那就是会了。”
  他忽然抬手将棋盘一拨,拂乱了满格的黑白,道:“来,与我下一盘。”
  顾瑟抬眼,轻轻瞥了他一眼。夙延川以为她会说什么,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夙延川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小少女伸出手去,在棋盘上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捡起来,分进棋笥里。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骚人常形容少女纤手如玉,然而此刻那双手拈在羊脂玉和黑曜石磨制的棋子上,黑的衬出惊心动魄的白,白的被握在手里,肌肤与玉一般莹莹生光,竟分不出哪一个更柔润。
  他看着少女低垂着眉眼,月白色的披帛缠在她臂弯,随着她不疾不徐的动作,于微明微暗之间,生出沉静而流动的光泽。
  他有一刹间的恍惚,像是这样的生活,他曾经历过许多许多年。
 
 
第12章 
  ※
  窗外遥遥传来一阵嘈杂声。
  水阁里一片宁静,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玉石相击的轻响。
  棋盘上黑子气势如龙,似乎已经将白子压入穷途之境。
  棋盘外执黑子的夙延川却面色凝重。
  顾瑟微微仰着头,就看到他并不明显地蹙起着的一双斜飞的长眉。
  他眉弓凌厉,眼窝深邃,眼皮微微地垂着,让人看不清眼睛里的神色。
  顾瑟指尖抵在唇角,悄悄地、悄悄地弯了弯。
  夙延川棋路大开大合,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
  梦中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压着她的棋路,一步一步迫到她投子认输,而后笑吟吟说她失于温柔,缺些攻城略地的霸气。
  顾瑟垂下了眼,又微微地一喟。
  夙延川听到了她的叹息声,抬眼向她望过来,道:“小小年纪,你怎么总是有这样多的心事?”
  “人生在世,谁无心事呢。”她托着腮,却道:“譬如殿下广有四海,当此际却又在因何事忧心?”
  夙延川道:“你却又知道我有心事。”
  顾瑟反问道:“难道殿下会对我说:你这样小小的年纪,懂得什么,说与你又有何用?”
  日移花影,窗外花树摇落的细碎光影隔着窗印在她身上。一片半黄的树叶被风吹离了枝头,打着旋儿飘进窗来,坠在她铺散在棋盘一角的广袖上。
  顾瑟抬起手,轻轻地将这枚黄叶拂落下去。
  她低垂着眉眼,从夙延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细软、乌黑的发顶随着动作微微地颤动,和一角细而白的后颈,玲珑的骨节隐没在挺直的脊背间。
  他收回了视线,敛目道:“你既然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是什么原因?”
  顾瑟道:“姑父方一回京,殿下便避人耳目地到他府上来,这心事想来也与二皇子殿下脱不开关系。”
  夙延川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连你都看得清楚。”
  顾瑟抬手,取了一枚白子在手中把玩着,轻声道:“殿下又何必为此纠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两州水患未定,有人未建寸尺之功而晋身,有人分君上之忧而不受功。”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两指却轻轻一敲,将掌中那枚棋子落在局中:“殿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她抬起头来,夙延川对上她的目光,却见她面上神色明媚温和,像是全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般,对他宛然一笑:“殿下,该你了。”
  夙延川看着那枚深入自己腹地的白子,忽地反问道:“你是觉得,我是在怕?”
  顾瑟嘴角一翘,道:“殿下怎么会怕?”
  她道:“您是国之储贰。”
  夙延川喉间隐约地唔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顾瑟却停了片刻,忽地继续道:“我家中有一位胞姐。”
  夙延川低低一笑道:“怎么,你也想把姐姐嫁给我?”
  顾瑟抬头去看他。
  夙延川注视着她。
  顾瑟道:“怎么,您想娶我的姐姐吗?”
  夙延川“唔”了一声,像是认真地想了片刻,道:“若是你姐姐有你十分之一的大胆和傻气,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瑟却板起了脸,道:“可惜我姐姐聪慧灵秀,令殿下失望了。”
  夙延川低低地一笑。
  顾瑟道:“我从前常常郁郁于心,因为我的胞姐与我的母亲感情并不亲厚。她喜欢亲近我的二婶,虽然待我也很好,但对我二叔家的堂妹却更像亲生的姊妹一般,会拌嘴,也会和好。”
  她忽然沉吟。
  夙延川却隔着棋桌,探过手来在她眉间轻轻拂过:“小小年纪,不要总是皱眉。”
  顾瑟回过神来,舒了眉目,继续说下去道:“不过我后来慢慢知道,胞姐和二婶亲近,是因为在她心里,从小将她养大的是二婶。胞姐和堂妹亲近,是因为我总是有许多人呵护,堂妹却更需要她的照顾……”
  其实顾瑟纵然梦回至今,依然想不通顾笙的想法。
  在梦里的顾笙给她这样的答案的时候,她困惑了许久许久。
  只是后来她慢慢想通,人和人之间,就是有这样不一样的缘分和际遇,每个人遇到同样的事,又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才显得人世间有这样多的烟火气。
  夙延川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一时风起云涌,一时深沉如海。
  顾瑟讲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只是给他讲一个故事。
  梦里许多年以后的夙延川,虽然国权在握、纵横四海,但身为枕边人,她也曾在不眠之夜,拥着陷入迷局的太子流下泪来。
  他生来就由祖母抚养,生母却自愿地远远住在京郊,他的父亲那么信任他、倚重他,却总是在面对他弟弟的时候,显出更多的慈父心肠。
  偏偏他的弟弟,又与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他们之间隔了一个江山,总要分个胜负生死。
  爱就是这样难以以理智界定的东西,人总是无意间地偏向与自己相处更久更亲密的那一个,又总是难以自控地怜惜看上去更弱势、更需要关爱的那一个。
  窗外风吹进来的人声忽然又变得更喧嚣起来。
  顾瑟向外看了几眼,心里默默算了算时辰,站起身来,福身道:“打扰殿下许久,实在已经不该。如今时辰不早,家慈也该惦记,臣女便先告退了。”
  夙延川也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今天来白永年府上,原本就是散心的,在这座水榭里已经待了许久。前头郑敏萱和仆妇的对话、后面顾瑟的吩咐,他都听的清楚,只是有没有放在心上而已。
  他唤道:“杨直。”便抬手指了指面前的棋盘:“为顾姑娘带上这副棋具。”
  他看着顾瑟微微有些讶异地看过来的眼,忽地勾起唇角:“怎么,只许你给我送谢礼,孤就不能送你谢礼了不成?”
  ※
  顾瑟回到众人聚集的花厅的时候,一场热闹已经落下了帷幕。
  一众宾客都已经告辞退场了,厅里只剩下顾九音母女和顾家的女眷们。
  白湘灵就拉了顾瑟的手,叮嘱道:“阿苦,往后光禄卿郑大人家有什么邀请,你可千万不要贸然就去,就是实在推不掉的,也要时时和姐妹们在一处才好。”
  顾九音也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道:“今日多亏了你提醒我,谁能想到没有出阁的女孩儿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她唇角似笑非笑地,眼中都带了冷意:“若是一个不防,今儿我竟要抬一个和你灵姐姐一般大的妹妹进门来,没得要恶心我。”
  蒋氏笑道:“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大姑奶奶是至诚君子,可不是不提防这些歪门邪道的行径。”
  云弗轻咳一声,道:“罢了,横竖大姑爷心里也是个有数的,大姑奶奶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在零碎而避讳的言辞中大致一串,顾瑟也猜到了郑敏萱到底做了什么。
  想起夙延川说“我也有谢礼要送你”的时候的样子,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
  不过过了两、三天工夫,顾九枚在钟老夫人屋里请安的时候,就提起了光禄卿的事:“今天有人弹劾光禄寺卿郑大人妄结朋党、处官不力、纵子强买田宅,虽然没有下狱,但陛下却也大发雷霆,当即指了郑大人一个冠带闲住。如今光禄卿的位置就得了空,少卿孙大人请我喝酒,话里话外都在问大哥这几日得不得空……”
  坐在钟老夫人下首的顾九识一口茶没有饮完,闻言笑道:“不巧了,胡远山胡老先生下帖子邀我明日去望京山爬山,日子已约了有些时候,只能拂了孙大人美意了。”
  钟老夫人道:“你这几天都在大内轮值待诏,好不容易逢着休沐日才回了家,还不能好好地歇一天。”
  顾九枚道:“母亲勿要怪罪大哥,大哥在外交游广阔,不知道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顾九识也笑道:“实是已经约了许久,头两个月就邀我了,一直没有成行,再推下去,不要说是夏花秋月,怕是只能往鹿溟赏雪了。”
  顾九枚也垂下头饮了一回茶,听他们说完了话,才又开口道:“大哥月底可抽得出空闲么?有个朋友想办一回文会,力邀大哥去指点一二……”
  顾九识问道:“是什么朋友?若只是寻常交游,你只管告诉他把帖子直接下到我这里就是。”
  顾九枚道:“是在状元楼遇上的一位十分爽阔的才子,姓冉,双名正信,他少年时便有一篇《上都赋》,曾传誉一时的,大哥你一定听说过。”
  顾九识深深看了他一眼。
  顾九枚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茫然,摸了摸鼻子,问道:“怎么,大哥和冉公子不睦……?”
  顾九识道:“二弟,你可知这位冉公子是谁家的儿郎?”
  他语气殊不严厉,但话语间的意味却让顾九枚涨红了脸,道:“英雄相交,原本不问出处!何况这位冉公子不但文采风流,行动也十分的有规矩,一看就是正经诗礼人家出身,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子弟,我只要知道他不是奸恶之人,就够我认这个朋友了!”
  顾九识道:“冉六郎从少年时即有文名,但他这么多年,为人所知的也不过一篇《上都赋》。”他注视着面目涨红的顾九枚,眉宇冷冷地道:“他在状元楼大撒钱财,交际有潜力的学子,他与清流人家嫡次子、嫡幼子结交,进而与这些人家的承重子弟攀结关系。”
  他少年得志,长久伴驾,官品虽低,权势却重,安坐在椅子上,手里还端着茶盏,却使人有种高居庙堂、凛然不侵的气势。
  “你说他不是奸恶之人,认他做你的朋友。”他看着顾九识,问道:“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冉是贵妃的冉,是即将封王的皇二子外家的冉?”
 
 
第13章 
  ※
  顾九枚当着钟老夫人的面拂袖而去。
  顾瑟带着自己新裱的画轴去顾九识的书房。
  顾九识大大地赞了她的进步:“出去走一走开阔开阔视野还是好的,你的林泉就比从前更生许多野趣,不大瞧得出是闺阁女儿的画了。”
  顾瑟有些赧然地道:“是在还真观的时候,住的净室北窗外头就有一泓山泉,击石声如漱玉,十分可爱,因此拿来入画……”
  顾九识温声道:“我们阿苦素来有悟性。”
  便摸了摸卷轴的衬纸和轴木,道:“我这里还有一箱子白鹿纸,回头你拿去用。”
  又过问她功课。
  顾瑟一一地答了。
  顾九识脸上不大看得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却指了指北墙边的多宝格:“也该为你刻一枚自用的闲章了,去挑一块你喜欢的料子罢。”
  架子上错落地摆着鸡血、寿山、青田,石方有大有小,有的只是被粗粗打磨出了形状,有的已经雕好了印纽,品相都十分出众,泛着蒙蒙的光泽。
  顾瑟十分欢喜,逐个拿起来在手里把玩一番,又做了许多取舍,最后才握了一枚浮云血在手里,依依不舍地道:“爹爹这里许多好石头。”
  她眼巴巴地看着顾九识。
  顾九识素来疼爱这个女儿,此刻被她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盯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板着脸道:“功课答得许多疏漏,只能得一枚石头,再多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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