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瑟支颐,没有说话。
钟老夫人手里这几匹霜华绸,八成就是云梦云氏送来的。她确实不大在意。
不过,她这一回不在意倒不是因为这个。
梦里,尚且不算半臂、襦衫、大袖,顾瑟单是霜华绸裁制的襕裙,就装了一整个落地箱笼。
那都是后来进上的料子,十六造又在绸底上合了妆花、缂丝,极尽精工与巧思。
相比之下,如今这几匹初期试验性的织物,在她眼里确实是没什么好争的。
地中央的顾莞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大姐姐,我极是喜欢这匹大红,你便舍了给我好不好。”
她比顾瑟小三个月,但与顾瑟已初有了少女的姿仪截然相反,她如今身形、面貌俱未长开,尚且全然一团的孩子气。平日里蒋氏也只拿柳黄、荷粉这样鲜嫩的颜色来装扮她。顾瑟只是想了想她穿着大红色霜华锦裙衫的模样,都只觉得像是个小孩子偷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顾笙也知道这一点。
但她待顾莞一向宠爱退让,一时为难地道:“莞儿,你肤色又白,生得又明媚,穿雪青、松绿,都十分相宜……”
顾莞却冷笑道:“大姐姐就是不肯予我,平日里只说是心疼我,往后再不信的。”
顾瑟连听都不想再听下去,向钟老夫人笑吟吟地道:“祖母,万先生吩咐我午间若有空便去她那里一趟。”她故意娇气地道:“至于衣裳,等姐妹们都分完了,留一匹给我就是了,横竖祖母不会教孙女吃亏。”
钟老夫人笑着指了指她,道:“你快去罢。没有你的份了。”
顾瑟呶了呶嘴,道:“那可不成,我是要来祖母这里强抢的。”一面福了身,告退出来了。
耳房里的闻音和闻藤跟在她身后,闻音便问道:“姑娘要去万先生那里,可要带什么东西么?若是赶不及,奴婢回去为姑娘取来?”
顾瑟含着笑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闻音瞧起来嘴快又伶俐,聪明外露的样子,真论起心智来,却比看着便只是稳重、寡言的闻藤相差甚远。
闻藤就不会把她只是托词的理由当真。
闻音被她一看,面上一红,知道自己又犯了傻气。
她嘟呶道:“姑娘,奴婢晓得奴婢笨些……”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在姑娘面前不怎么抬得起头来!
尤其是被姑娘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看。
顾瑟没有理会她的小小埋怨。
主仆几人出了樵荫堂,她脚步一转,却真的向第四进园子东南角的女学走了过去。
※
顾瑟进门的时候,万君娴腕上绑着沙袋,提着一支半人高的巨笔在写大字。
练字时在手腕上绑缚砾砂、铁砂重物以锻炼腕力,是万氏家传的手法,万君娴也曾向顾瑟讲述其中的窍要,却并不许她也以此法练习。
她说顾瑟年纪尚小,骨骼未定,绑缚重物会致腕骨扭曲、变形。
到后来,顾瑟专习簪花楷,甚至还因此被白太后点名要她为自己抄写经文,也就再没有习练过需要手缚砂石才能写出的字了。
顾瑟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万君娴写字。
万氏如今已经有四十四、五岁,但面貌白皙秀美,仍旧如三十许人。她手腕高悬,笔尖抵在大幅的白鹿纸上,一行字写得纵横磅礴,像是要破开纸背腾飞出去。
她的外表、她的年龄、和她的字,实在是令人很难联系到一起。
顾瑟等她收了最后一笔,才踏进了门。
万君娴丢了笔,丫鬟寂寂无声地将写完的字纸收了出去,等风干之后,再做装裱。
她笑着招呼道:“瑟姐儿,你来了。”
语气自然得像是顾瑟赴约而来。
顾瑟道:“来的不巧,打扰老师了。”
万君娴笑道:“你却来得正巧。上回你过了生辰就出门去了,送你的刀具大约也没有用,正好,”便去多宝格上拿了两个高颈的甜白瓷瓶,道:“每回握过了刻刀以后,切记教你的丫头拿这个膏子帮你揉手。”
虽然是对顾瑟说话,眼睛却看着两个侍女。
闻藤闻音忙屈膝道:“是。”一边接了过来。
顾瑟弯了弯唇。
万君娴总是这样,一面不遗余力地教导她,闺阁贵女们该学习的琴棋书画,乃至金石、装裱这样“不务正业”的东西,一面又极尽精心地护理她,谨防着她身上留下一星半点的伤疤、痕迹。
并不是她的错觉。她是世家出身,千金掌珠,父母疼爱、侍女尽心,但对她的身体最上心的,却既不是她的母亲云弗,也不是她的侍女,而是这位深得钟老夫人和云弗共同信任的万氏先生。
她父祖是清流第一等门第,外家是江南华族、巨儒之家,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就是她磕伤了头,破了相,都不耽误她出嫁去做大家少奶奶。
万君娴是在把她当做什么来养护?
她亲昵地坐到了万君娴身边,道:“老师替我想得这样周到,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孝敬老师才好。”
万君娴看她的目光十分慈和。
两个人慢慢地说话。
顾瑟就说起过两日要去为姑母家的湘灵表姐贺生:“祖母的意思是姐妹们都去玩一日,老师若是布置太多功课,万一到时候别人家的女孩儿高高兴兴地邀我去摘花,我却同人家说‘九月非所用郊也’,多尴尬呀……”
她如今正学《公羊》。
万君娴是她课师,顾氏姊妹里,顾笙、顾莞更爱学琴,顾苒课业平平,仍停在《论语》,唯有顾瑟习《公羊》,万君娴正为她讲到《庄公经五》,但她方才随口玩笑,却举了《成公经十七》的一句。
万君娴知道她没有荒废,笑嗔她道:“便是惯会躲懒,不爱做功课。”
语气却十分的满意。
她道:“说起府上的大姑奶奶,是三司使白永年大人的家眷?”
顾瑟点了点头。
万君娴笑道:“那你可是要好好替你表姐庆祝一番。”
顾瑟听出她有未尽之意,显然不只是随口说说这样的简单,追问道:“老师您就不要吊我的胃口了,湘表姐可是有什么好事?难道是姑父又要右迁了?参知政事?还是加官?”
万君娴道:“有人赈灾捅破了天,白大人替他填坑还填不来,如何还能有加官。”她瞪了顾瑟一眼,道:“可是观里交通不便?多少时日没有看过邸报了?”
顾瑟道:“并没有一日不看的。”说着呶了嘴,道:“老师不肯告诉我,我只好乱猜了。”
万君娴点了点她额角,却并没有不信,只是道:“南诏贡上的一头豹子在万岁携宫妃共赏的时候突破了护栏,被金吾卫一名轮值的参军事格杀,万岁垂问这名参军事的姓名籍贯,当场就晋他做左将军,领一营兵马……”
与她梦中所知的全然对应。
这名被庆和帝忽然委以重任的年轻将军,便是表姐白湘灵的未婚夫、与壶州谢氏并为两谢的西关谢氏子弟,谢如意。
夙延庚宫变的时候,只有他亲自带兵扼守的皇宫东门没有被叛军攻破。
在顾瑟自炬的时候,却也已经收到了他最后被夙延庚收买的副将射杀的消息。
第11章
※
虽然是白湘灵的生辰宴,但她毕竟未出阁,年纪又小,帖子却并不是以这个名头下出去。
顾瑟下了马车,向挨着她们的马车里瞥了一眼,余光一扫之间,却仿佛瞧见远远地有一架有几分眼熟的马车低调地转了个方向驰走了。
她没有多想,跟在云弗、顾笙等人身后进了门。
白夫人顾九音在花厅里待客。
她今年已有三十五岁,但坐在一众少女簇拥中,言笑宛然,颜色亦如少女般鲜丽,眼角眉梢却又添一段风月。
顾家姊妹几个上前与她见礼的时候,她握着顾瑟的手,笑吟吟地向满座的贵夫人们问道:“瞧瞧我这个侄女,满京城可能找出第二个一般漂亮的来?”
有个坐得近的夫人就笑道:“若不是你说是你的侄女,你们两个站在一块,就如嫡嫡亲的姊妹一般,真正是朝露明珠。”
顾笙、顾瑟姊妹里,顾笙生得更似云弗,顾瑟却全然是顾家的眉眼,七分肖似乃父顾九识。
但她与顾九音放在一块去看,就有九分九的相似。
姑侄两个也因此格外投缘。
顾九音喜欢听人夸赞顾瑟,更胜夸赞自己的亲生女儿白湘灵,第一百零一回 后悔地向云弗道:“我怎么就没有生一个阿苦这个年纪的儿子。”
她的长子陆离今年已经十七岁,幼子霜降尚在襁褓。
就有人打趣地道:“若是叫你生了出来,满京城的好姑娘都被你求去了。”
夫人们一时在花厅叙起话来。
白湘灵就趁机拉了顾笙、顾瑟几个出门。
她笑盈盈地道:“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一副升官图,不知道是什么人画的,工笔极是细腻,画的又十分新鲜有趣,同坊市间的都不一样,快来陪我顽。”
姐妹们热热闹闹地玩了一轮。
就有个丫鬟挑了珠帘进来,向白湘灵道:“姑娘,谢家大郎君遣人送了礼来。”
白家下人口中的谢家大郎君,就是白湘灵的未婚夫谢如意。
窗边的顾瑟垂了眸子。
屋里不单是顾笙、顾莞姊妹,还有几个平日与白湘灵玩得好的女孩儿,这时看着白湘灵抿嘴笑起来。
白湘灵微微红了脸,将帕子绞住了,片刻才握着脸道:“既是送了礼来,就送进屋里去就好了,何必来报我。”
有个女孩儿看着她,笑盈盈地道:“白姊夫有心送来的礼,湘灵姐姐何必这般小气,与我们共赏一番又有何妨?”
顾瑟记得她是光禄寺卿家的嫡女郑敏萱。
她微微地蹙了眉。
白湘灵已然大窘,顿足道:“这一盘升官图还没有走完,你们只管纠缠这些却做什么。”
※
等到顾瑟在更衣出来的小径上,再听到前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之前郑敏萱的声音为何让她感觉到熟悉。
她初到白府下车的时候,旁边马车里那个低低地说着“不过是个再嫁女,若不是今日有要紧的人到他家来,谁耐烦捧她的场”的声音,可不正是这位郑家小姐?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她总能遇上她与身边人说着并不缜密的悄悄话的场面。
白永年酷爱山石,白府的花园里布置了许多湖石,辅以亭台楼阁、长桥飞廊,几步便是一重山水。
顾瑟就在后面,听着郑敏萱冷冷地道:“你可打听清楚了?那位今日是不是到了这府上?”
答她的人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大约是郑敏萱身边的掌事嬷嬷,行事倒比郑敏萱周密些,声音压得极低,顾瑟只听到“书房”“白大人”“作陪”等字眼。
郑敏萱忽然打断了她,声音带着几分急躁:“那位贵人何其事忙,万一已经办完了事走了该如何是好?”
那嬷嬷把声音压得更低,又说了几句话,顾瑟便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不过想来是郑敏萱想听到的答案,再开口时情绪便舒缓了不少,连咬字都带了几分矜持之意:“那便依嬷嬷所说,我这就去。”
那嬷嬷又说了什么,郑敏萱已经不耐烦地截道:“我自然知道的,若是被人看见了,我只说是走错了路,那再嫁女能有什么治家之道,她自己都没什么规矩,难道还能来为难我没有规矩不成。”
顾瑟冷笑。
一口一个再嫁女,光禄卿真是好家教。
她沉了眉眼,低声对跟在她身后的闻藤道:“你去花厅里,找了姑姑,就说我请她在通往外院的各条路上安置些仆妇,小心今日这么多客人,冲撞了谁总归不便。”
闻藤微一犹豫,道:“只是姑娘这里……”
顾瑟道:“这里亭台虽多,路却简单,我循着来的路也能找回去的。”
闻藤应了声是,就跨了栏杆去走花石间的小径。
但她脚方一落,忽然觉得不好,廊前的花枝被风吹伏,此刻被她衣袂一带,发出簌簌的声响。
前面与郑敏萱说话的嬷嬷本来就紧着一颗心,听到这声音,低声喝道:“有人!”
郑敏萱慌乱地道:“是谁在那里?”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便向这个方向越走越近。
顾瑟却不耐烦在这个时候与郑氏主仆碰面。
几步之外便是一座临水小榭。
顾瑟随手推开了门扉。
※
她僵立在了门口。
室内点着沉静的香,柔白的纱幔在穿堂的风里微微起伏,水阁里一片安然静谧。
一袭玄色的男人靠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正与自己对弈,一座倒流香炉就搁在棋枰边,绵密的乳白色烟气氤氲流下,浸入执着棋子的宽大衣袖。
听见门口的细微响动,微微抬起眼向她看过来。
他道:“进来。”
顾瑟刹那之间便要闭上门仍旧退出去的。
但被他这样低哑的声音轻轻地一唤,身体就已经有了主张一般地走了进来。
她轻声道:“见过殿下。”
换下了道袍,梳起规规矩矩的垂鬟分肖髻的小姑娘,脱去那日生死一线间的匆促,愈加显出一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来。
夙延川也不知怎么,看到她的时候,一整日胸臆中难平的燥郁之气竟然就悄悄地化去了。
水榭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一身宝蓝便装站在重叠的纱幔底下,像个隐身人一般的上阳宫大内监杨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夙延川将手中的黑子投入棋笥里,目光在顾瑟身上定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道:“你认得我?”
他今天没有穿着软甲,却着了一身玄色的大袖,长发不梳,玉带犀钩,萧疏轩举,如前朝名士。而当他抬眼望过来时,没有狰狞鬼面的遮掩,便露出一张带着漫不经心的睥睨之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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