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钟老夫人早在几年前就把府里的中馈交到了母亲手中,母亲在大事小情上也十分尊重祖母,无论是在她记忆中还是在梦里,两个人的婆媳关系都十分融洽乃至相得。
也只有在关于她和弟弟的事情上,母亲才会有这样看起来失礼的决定。
母女连心。
顾瑟的心意,云弗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眼神柔软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顶,问道:“你爹爹说话不清不楚的,只说是你遇到了贵人相助,到底也没有说是谁送了你回来,咱们也好好好地谢谢人家。”
那人竟然毫不避讳地给她父亲送了书信。
顾瑟知道他做事一向恣意却周密,若是不想露出身份,也有的是法子。
他相信自己被她这样一个小姑娘看破行藏了吗?
顾瑟弯了弯唇。
等到他知道她送他的“回礼”会做什么的时候,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那张八风不动、七情不上的脸上,会不会出现一点别的惊异神色?
她却只是对云弗道:“孩儿也不大清楚的,原以为是爹爹托了人去——这一路护送孩儿的,有还真观的四位道长,娘|亲可要替我好好招待他们。”
云弗颔首道:“这个自然。不知他们还回不回观里去?便是在我们家做个供奉也使得。”
母女两个慢慢地说着话,一面沿着游廊往里走,丫头仆妇们在身后屏声静气地跟着。
顾府的正房樵荫堂在中路的第三进。
方进了樵荫堂的院子,就有满眼浓翠欲滴的花木扑面而来。
这时节已经近中秋了,帝京的气候是颇有些寒凉的,莳弄这样一院子青绿的花草,可见养花人的功底了。
她记得在梦里,太后娘娘做七十万寿的时候,顾府晋上的贺礼中,就有一株顾老夫人钟氏亲手养出来的十八学士。
钟老夫人是济源名儒钟谊生的长女。
不但熟识庶务,还颇有文名,交游广阔。顾瑟姊妹七八岁上都曾经被她指点着读书,后来更延请了大归在家的真定万氏女书宗万君娴为顾家女学的西席。
顾家女孩儿的才学,在京师的贵女圈子里也是一等一的。
钟老夫人更是受到家里人的尊重。
云弗对上钟老夫人屋里服侍的大丫鬟,也十分的和善,笑吟吟的:“不过白走几步路,还要劳你出来迎我。”
山茶也盈盈地屈了屈膝:“老夫人心里头惦记着大夫人和四姑娘,紧着催婢子来瞧呢。”
几人分花拂柳地进了屋。
钟老夫人正坐在西暖阁临窗的大炕上喝茶,屋中还有一位姿容出众的年轻妇人,并三个年纪各异的女孩儿。
顾家在顾瑟这一代,如今共有五个女孩儿,三个男丁。大房的云弗进门以后,庆和四年生了大姑娘顾笙、庆和七年生了四姑娘顾瑟,转年得了二少爷顾璟。二夫人蒋氏生了大少爷顾匡,在妾室生了庶出的三姑娘顾苒之后,又得了五姑娘顾莞,生辰只比顾瑟小三个月。外放在任上的三房也是早早得了二姑娘顾晴以后,去年才写信回来,说是三夫人因为不能再生育,做主为三爷顾九章纳了一位良家妾,生了个男孩儿记在嫡母名下,便是三少爷顾旬。
如今三房无人在京,钟老夫人的屋里便只有大房、二房的女眷。
顾瑟的胞姐顾笙和二房的嫡女顾莞一左一右地偎坐在二夫人蒋氏身边,即使是云弗进来了也没有挪动位置,倒是二房的庶长女顾苒只是沉默地坐在下首,跟嫡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似乎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顾瑟立在地中,笑吟吟地行礼:“祖母。”团团环了一周:“二婶婶,大姐姐,三姐姐,五妹妹。”
顾笙见到她进来,坐直了身子,亲|亲热热地唤她:“阿苦,这许多日子不见,快来给我看看。”
顾瑟只是笑盈盈地,听钟老夫人道:“你这丫头,总算是太太平平地回来了,可把你|娘担心坏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这几天眼看着神气都差起来。”
云弗就携了顾瑟坐到钟老夫人身边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道:“哪有娘说的那么吓人,我寻思昨儿秦夫人还说我气色好,问我用了什么新鲜脂粉呢,原来都是哄我的不成。”
蒋氏顿时笑了起来,几个女孩儿也抿起嘴微笑。
蒋氏道:“大嫂不晓得秦夫人为什么哄她,我却晓得,偏不肯告诉大嫂。”
云弗微微失笑,道:“咱们家凭谁也不如二弟妹晓得的事情多,我也偏不肯问她,只管叫她憋着,看她憋到几时。”
顾瑟挽着钟老夫人坐在一边,目光在屋中人身上流转,却见顾笙脸上忽地飞起两片红霞。
她心下一动。
京中姓秦人家的女眷,与云弗有交游的,大约就是太常丞秦利贞的夫人,这位秦夫人出身南溟叶氏,丈夫虽然官品不高,却是荥阳大长公主的嫡孙,正经勋贵门第,偏考中了戊辰科的二甲进士,因此在清流门第中也有些交结。
她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在梦里,这位秦夫人曾经向云弗提亲,想要为嫡长子求娶顾家的嫡长女顾笙。
蒋氏说她知道为什么,想必也是知道了秦夫人的这个念头。
只是没有想到,顾笙也这么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果然,没过片刻工夫,蒋氏就笑道:“大嫂真个坐得住,我这张大嘴巴,有个什么消息叫我不说,我可受不得。”她转向钟老夫人,道:“娘,你却不知道,那位秦夫人这些时日往咱们家这么热乎,原来是看中了咱们笙姐儿呢!”
钟老夫人道:“姐儿们都没出阁,偏你这张嘴张口就胡吣起来,说些什么呢!”
蒋氏笑道:“便是因为姐儿们都一年大似一年了,就是咱们瑟姐儿,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了,难道还什么都不教她们知道,将来两眼一抹黑地嫁出去不成?”
钟老夫人还要说什么,云弗已道:“二弟妹这话好生没有道理,就是秦夫人有意求娶我们家的女孩儿,难道不应该先跟我这个做母亲的通过声气?若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先在外面乱传起来,竟不知道是跟我们家结亲呢,还是结仇呢?”
蒋氏微微一笑,道:“大嫂是做亲娘的,笙姐儿的亲事,自然是大嫂说了才算。”
顾瑟听着她们一言一语,心中微微有些凛然。
在梦里,云弗在秦夫人向她提亲之后,仔细考察过秦家的嫡长子,课业、人品样样都出挑,
她本来是有意结这门亲事的。
是顾笙自己跪在云弗面前,说不愿意嫁到秦家去。
可是此刻,蒋氏不过是将一个消息早一些说了出来,就引得云弗自己生出了不满之意。
顾瑟相信,即使是秦夫人之后再向云弗正式说起,母亲也定然会因为蒋氏今日随口说出的流言而生出不好的印象来。
在梦里,她并没有在这一天回到府中,祖母的房里也没有聚集这么多女眷。
是梦中的蒋氏,没有机会说出这些话吗?
第8章
※
梦中蒋氏的作为,顾瑟不得而知。
但她周身泛起一阵寒意。
长姐顾笙出生以后,父亲顾九识偶发腿疾,竟至不良于行。那时顾九识正值十九岁,距离探花及第、跨马长街的风华光景刚刚过去三年,顾瑟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但只是看履历,也能看出那时候他的风光无限、炙手可热。
皇帝极看重这个年轻的臣子,太医院的御医来顾家住了个遍,京畿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过了,却都束手无策。
顾九识就此辞官。
这样的痛苦,即使是豁达如顾九识,也消沉了数月之久。
云弗托了避居江南的父亲云既山,天南地北地寻访名医,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有了消息。
顾九识在云弗的陪伴下南下求医。
当时还未满周岁的顾笙尚且不能承受千里迢迢的颠簸,被留在了京中,由钟老夫人教养。
而钟老夫人因为云弗不能再主持家中的中馈而事务繁多,当时刚刚生了长子顾匡的蒋氏就这样接过了顾笙的教养之责,直到庆和七年顾九识夫妻归家,顾九识起复,云弗又生了顾瑟……
顾笙一向是与二房、与蒋氏亲近,远胜于大房和生|母云弗。
顾瑟知道,母亲心中对姐姐也一向有些愧疚与心结。
而顾笙和蒋氏的亲密,有些时候让蒋氏的亲生女儿、五堂|妹顾莞都有些眼红。
虽然这位五堂|妹气量一向不甚宽广。
就如此刻。
顾瑟眸光微转,顾莞紧紧抿着的嘴角落在她眼睛里。
她笑道:“说起来,下月中五妹妹也要过生辰了吧?”
钟老夫人道:“可不是呢,眼看着你们从刚下生那样小,见了风一晃眼就都长到十来岁上了。”
她对蒋氏道:“莞姐儿头些年的生辰都没有怎么办过,虽然小孩儿不讲这个,到底今年是个整生。”
蒋氏方笑盈盈地应了声“是”,道:“怎么说还是娘心疼她们姐妹。”
就听钟老夫人又淡淡地道:“你们家的人头些年都不在京里,也还罢了,听说你哥哥今年准备进京的,不妨趁着请来吃杯水酒,也走动走动。”
蒋氏的笑意僵了一僵。
她端起了茶盏,却没有喝,只是在手里握着,道:“我哥哥如今方到京城,因为来的仓促,老宅闲置得久,不大能住人了,还劳着咱们府里的管事帮他找牙人赁的宅子,大嫂都是知道的……”
钟老夫人慢吞吞地道:“怎么,难道蒋家是立意要跟我们家割席断义吗?”
蒋氏撑起笑容道:“娘说哪里的话!您说的话,我哥哥岂有敢不听的,定然是要来的。”
她看了顾瑟一眼,突兀地转移了话题,道:“瑟姐儿,你妹妹过了生辰,怕也是要到还真观修行去的,你在那边住了两个多月,可有什么不便的,要教给你妹妹知道?”
顾瑟抿嘴一笑,道:“京郊如今这样的不太平,又眼看着要到年下了,五妹妹大约要明年才能去观里了。”
云弗道:“哪里就非要到还真观去,京城里这么多香火鼎盛的宫观,这么多得道的真人,离家又近,又太平。”她握了顾瑟的肩,叹道:“女孩儿一个人在外头,这当娘的心里,不知道剜了几块肉去。只盼着能少离家一步也是好的。”
蒋氏却道:“京城周遭,哪里有比度玄上师更有名的道长,多少人家想把孩子送去,只苦于人家不肯收。我们有爹的面子在,如何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百代耕读、誉满士林的壶州谢氏,宗房子弟谢守拙要出家,也要千里迢迢地到度玄上师身前来拜师、受戒。
既有清名,也有盛名的还真观,在观中清修过的少年少女,在量媒说亲的时候,都比别的人多一句资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个道理,顾瑟懂得,顾莞却未必懂得。
她红了眼眶,抱着蒋氏的手臂晃了晃,祈求道:“娘,我不要去观里。”
蒋氏抚着她肩哄她:“那还真观你大哥哥和四姐姐都去过的,规矩极好,半点不吃苦的。不信你问你四姐姐。”
顾瑟颔首道:“山上极清净的,寻常也不大有人走动,观中的道长都是熟谙礼仪的,平日里不会有半点不妥和冒犯。饮食多是观中自种的蔬果,山泉水浇灌,十分的净洁……”
顾莞便问道:“在他们那里要穿什么衣裳?该不会一定要穿那种青的黑的大袍子罢?”
顾瑟抿嘴笑道:“道袍穿起来也别有一点趣味,倒不拘是青的黑的,尽管挑了喜欢的料子去做也使得。我们过去以后,一天里大半天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也无人去规束你穿的是什么衣裳……倒是逢着法事,冲阳道长会带着我们这些俗家弟子一同诵些经文,穿件道袍总归是瞧着齐整些……”
她晓得顾莞是什么样的性子。
最是爱华服、爱热闹。
规矩森严的道观里的生活,再是清净可爱,在她耳朵里也只剩下无趣可憎。
顾莞果然就扁了嘴,道:“娘|亲你听,这样又偏僻、又没意思的地方,我若是去了,说不定回来的时候,连人都不认得了呢,我不要去!”
蒋氏道:“胡闹,人人都要去的,偏你不肯去,是什么道理?”
顾莞不依地顿足道:“怎么就人人都去了?大姐姐就没有去过!大姐姐都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
蒋氏蹙起了眉,片刻才道:“你大姐姐那几年身体不好,不宜出门。”
钟老夫人一直冷眼看着,这时才开口道:“罢了,九枚媳妇,莞姐儿小孩子脾性,一时转不过来,你慢慢地和她说,没有说不通的。”
蒋氏忙起身应是。
钟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额角,淡淡道:“闹了这半日,我也累了,你们也都回去罢。”
※
顾瑟回到房中时,丫鬟、婆子们已经备好了洗澡水。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又稍用了些点心,才有祝嬷嬷上来回事。
祝嬷嬷是她的乳|母。
虽然她小的时候云弗十分珍爱这个次女,常常亲自哺育她,但祝嬷嬷还是从小看护她长大的老仆,被云弗冷眼看了几年,觉得还算得用,因此留了她做顾瑟房中的掌事嬷嬷。
顾瑟到观中去清修小住,房中的事就由祝嬷嬷操持。
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圆圆脸儿,五官端正眉目喜庆,梳了个圆髻,插着两支鎏金的簪子,一对小小的赤金耳珰,一副绞丝银镯子,都是往日顾瑟和云弗赏她的东西,
顾瑟笑着对她招手:“嬷嬷进来了?快给嬷嬷看座。”
祝嬷嬷笑道:“奴婢倒是来的迟了。”却先试过了顾瑟桌上的茶壶、茶盏的温度,才坐下来,道:“姑娘一去两个多月,饮食、休息上可都顺心?”
顾瑟道:“嬷嬷调|教出来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再没有人委屈了我。”
两个人契阔了一回,顾瑟问道:“我不在家时,可有人来寻过我?”
祝嬷嬷道:“姑娘刚走时,三姑娘来送过两回东西,头一回是一匣子络子,说是姑娘托了她打的,第二回 是半副绣面,也只说是等姑娘回来就知道了,奴婢都收在了丙一柜子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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