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二,你在这坐着干什么?”季琅收起笑容,走到他身前。
景彦一惊,抬头看他,神色有些茫然,没回答,反而问他:“大晚上的,你怎么还在街上晃悠?”
季琅挑了挑眉,话到嘴边变了音:“有些烦闷,想来找你喝酒去。”
他看到景彦微微睁大了眼,然后由失落转变为惊喜的神色,他蹭地一下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一手揽上他的肩膀,指着前面:“走!”
两人最后找了个寻常的小酒肆,平时绝不会有世家贵族子弟赏一分眼色那种,两个人搭着肩进去,喝得东倒西歪,不用季琅问什么,景彦自己全都说了。
“他们姜府的人,可太狠了!狠!为了拴住她,竟然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偏偏还让人有口难言,有苦说不出!”景彦端着酒杯,里面的酒水摇摇晃晃洒出去半杯,最后进肚的没有多少。
“我说不服我娘了这回——我爹也没用,她眼睁睁着看着,看着一个陌生男人跟自己未来的儿媳妇躺在床上,我问你,谁受得了?谁受得了!”景彦像是拿季琅撒气一样,质问的时候还要揪着他衣领说。
可是季琅总觉得他的语气让人不舒服。
他搁下酒杯,酒肆里突然安静了一瞬,之后又各说各的,季琅看着景彦,问他:“那你呢?你受得了吗?”
月光洒下,落入嘈杂的酒肆里,落到景彦突然愣怔的脸上,那一刻,他的眼中清明一片,好像从未醉过一般。
半晌后,他挥了挥手:“别问,没用。”
季琅给自己倒了杯酒,默默地一饮而尽。
景彦突然抓住他的衣襟,头却悄悄低下去,看着双脚,声音带着无尽的失望:“三叔,我是真的喜欢她,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娘亲答应替我去求亲的时候,我高兴地一整夜没睡。”
“二郎——”
“但是也是我没用,”景彦松开手,抬头去看季琅,双眼微红,声音里竟也带了丝哽咽,“事到如今,我都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帮得了她。”
“方法,有很多。”季琅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景彦一笑,只是笑容有些凄冷:“你说的对,就是我没法枉顾爹娘的意愿。”
季琅扬了扬眉,一边点头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杯搁到唇前的时候,他突然漫不经心道:“我有办法。”
“什么?”
“我娶她。”
景彦神色一变,胡乱挥了挥手:“你别添乱,哪有兄弟闯祸让另一个兄弟收拾烂摊子的道理!”
季琅轻笑一声:“我可是你叔父,而且,这也不是烂摊子。”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认真,景彦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听进去,就是一味地否定:“不行,万一以后你真找到自己心仪的女人了呢?”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烂摊子。”季琅放下酒杯,脸上已经全无笑意,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他。
景彦突然愣住了,下意识开口:“那你也不必……为我……”
“不是为你,”季琅摇头,脑中闪过那抹身影,突然就扬起嘴角,“是我喜欢她,要娶她,保护她,拉她脱离苦海,与你无关。”
季琅纠结了一路,自己埋在心里的话,到底要不要告诉景彦,然而现在他觉得,这件心事他可以瞒着母亲,可以瞒着陛下,唯独不能蒙骗景彦。
景彦手里的酒“哗啦”一下洒了,他突然站起身,身子还摇摇晃晃地,一手指着他:“季琅!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知道,但你不能没大没小。”
“去你的没大没小,”景彦一脚踢翻了小桌,酒肆的伙计一看,刚要骂一句,却被景彦的眼睛生生瞪了回去,“你是长我一辈,可是一直以来,还不是我和你大侄子小侄子把你当弟弟一样看待,宠你护你……”
不知是那句话触到了季琅的逆鳞,他咬了咬牙,也站起身,平视着景彦:“二郎,现在说的事,与你说的这些事无关。”
“你娘去姜府提亲之后,我本来想着,以后那丫头的事再也不管了。”
“可是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季琅指着景彦,“你要是真生我的气,现在就去宫里,跟陛下求个旨意,我那道赐婚的圣旨可以永远埋到土里,不见天日。”
“你去求赐婚了?”景彦再次震惊地看着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季琅点头:“是,但是你还有机会,你去吗?”
景彦不说话了。
季琅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了不远处啥都不敢说的酒肆伙计,转身便要走。
“三叔。”景彦快速地喊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没有刚才那样的气势了。
“说。”
“什么时候的事?”景彦不死心地追问,“我是说,三叔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
季琅翻着眼皮想了想,最后转头,走入凉凉夜色之中,傲慢又带着点漫不经意的声音传入景彦二中。
“那谁知道呢!”
—
姜幸不知道季琅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更不敢有更多的揣测,夜色越沉,她越害怕,越睡不着。
红绸和紫绢两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今她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两个丫头。
虽然只是从三等的洒扫丫头调上来的,可是跟在她身边,怕是还不如原来的活计呢。
皎洁无暇的月光透过窗户纸落下,将议事厅映照地犹如飘渺仙境,姜幸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缓缓地闭上眼。
“嫦娥保佑,若元娘能逃过此次难关,红绸、紫绢两个丫头能安然无恙,元娘今后愿意行善积德,为嫦娥娘娘建一座供奉庙,长此绵延香火。”
姜幸睁开眼,觉得自己的心意嫦娥娘娘一定听到了,季琅让她放心,她便放心,让她相信,她便相信,而这点奢望,就是她撑到明日,被送到庄子之前所有的生机。
第二日,姜幸是被人摇醒的,要不是她昨日将茶杯里的水都倒了,今日她就是被泼醒的。
一睁眼,她就看到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姜嫣手拄着膝盖,弯着身,一边笑一边看着她:“大姐姐,睡得还舒服吗?”
姜幸沉下脸,一丝也不愿假装跟她周旋:“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看大姐姐,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啊。”姜嫣笑笑,直起身子,后退一步。
“给她绑上!”这一声却是声色俱厉了
姜幸看到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围上来,手里拿着手指粗细的麻绳,将她五花大绑,以她微弱的身躯,根本抵抗不了这些婆子。
“姜嫣,你要做什么?”
“怎么大姐姐忘了,娘说了,今日要把你送到姜家祠堂去。”
“去就去,为什么要绑着我?我又没有反抗!”姜幸挣扎两下,那绳子勒得更紧了,将她衣服里的皮肉都擦破了。
姜嫣冷笑一声,一步一步走近她,在她身前不足一寸的地方,如鬼魅一般开口道:“当然是为了羞辱你呀。”
那句话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到了她心坎上,姜嫣说的没错,这一切,就是一场羞辱,是她们从中作乐的狂欢,就和那些去漾春楼里寻花问柳,不把妓子当人看的禽兽们一样。
姜幸早就想到的,出了漾春楼,照样能碰上一地的禽兽。
“姜嫣,昨日的事,你也插手了吧?”姜幸被推着走出去,临转身的时候,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你还需要问吗?”姜嫣觉得好笑。
“不,”姜幸踏出门槛,清风从脸侧拂过,将她碎发吹起,竟有一种难言的窒息感,让人恐怖的窒息感,“我确认一下,然后好好记下来。”
姜嫣一怔,有些被她方才的模样吓到了,但是她很快回过神来,脸上扬起一抹不甘的笑意:“你就剩嘴硬吧,剩下的日子还长着呢。”
“对,还长着呢……”
姜嫣将她带到姜府前院,没想到大哥和父亲母亲都在那,连方氏都拄着拐棍等她。
她可从没有过这么大的牌面。
看见她被五花大绑,姜修时和姜有卢皆是脸上一黑,只是还未开口说话,姜嫣就惊恐地跑过去:“父亲母亲,大姐姐不想走,在屋里摔打东西,还要打我!我没办法了,这才让人将大姐姐绑上……父亲,我是不是做错了……”
小脸委屈巴巴,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饶是谁看到了都忍不住怜惜疼爱的,姜有卢摸了摸她的脸,轻劝着:“没事,二娘没有做错。”
姜幸双手绑在背后,闻言嗤笑一声,突然扬了扬头:“那大哥呢?大哥觉得二娘做的对不对?”
被喊到的姜修时一怔,很快就回过神来,看着元娘被这样绑着,他心里怎么能好受,可是……
“姜幸!”李氏突然厉喝一声,眼里满是嫌恶,“你犯下大错却毫无悔改之意,现在的态度,是不服我给你的惩罚吗?”
姜幸眸中一冷。
低声下气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虚以为蛇到头来还是混到了如今的境地,就说明之前的那些俯首帖耳都是没用,人捂不热蛇的心。
“我没错,何来悔改之意,错的是你,我又怎么能服从你的惩罚?”
李氏好像就等着她这么说一样,她微微瞟了一眼方氏,果然就见方氏脸色阴沉,拄着拐杖向前一步:“不知悔改就是罚地太轻,去,掌她的嘴!我不说停,不许停!”
她背后的婆子一看就是跟绑她过来的几个婆子是一姓人,那丑恶的嘴脸都十分像,然而就在那巴掌要招呼到姜幸脸上的时候,不远处的府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高昂的喊声。
“圣旨到!”
众人一惊,纷纷去看府门,一顶骄子落在那,从上面走下一个长相清婉的女子,举止落落大方。
“姜大人原来就在门口啊,省得下人进去通报了。”那人盈盈一笑,提着裙子一步一步走过来,另一只手拿着圣旨。
除了姜嫣和方氏,这里的所有人都认识来的女子,她是陛下身旁最得力的女官,就连左右相都卖她几分面子,更别说姜有卢了。
姜有卢甩了下衣袍,径直跪了下去,后面的李氏和姜修时也紧跟着,方氏没见过世面,动作慢了许多,心里还不忿,她的儿子是三品大员,为何要跪一小小女子!
姜幸也跪在地上,悄悄抬头去看她。
那是给她验证胎记的女官。
“姜大人不去换身官服吗?”明璎笑着说道,声音却没什么笑意。
姜有卢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才想起自己差点误了大事,有官位与诰命在身的,接旨的时候要穿官服和诰命服。
他急忙起身:“那明姑姑去里面喝口茶?”
明璎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正好看见了一个朋友,想跟她叙叙旧。”
“朋友?”
姜有卢刚问出声,明璎已经走到姜幸身前,亲手将她扶了起来:“幸娘,你怎么这副样子?”
方氏一看自己儿子都要跪的女人竟然亲手拉姜幸起来,那心情还能好得了?她凑过来,把姜幸向后一扯:“这位小娘子,这是我们府上一个入不得眼的女儿,犯了错正要送到庄子上去——不是,给我祈福,去祠堂……”
方氏说漏了嘴,想要补救,最后便是这样磕磕绊绊的样子。
姜有卢已经变了脸色,赶紧过来扯住她:“这是陛下身边的女官明姑姑,娘,你也要尊称一声大人的。”
“无妨,”明璎好像并不在意,她转头看了看姜幸,又摸了摸她头顶,“只是没听说去祠堂祈福要绑成这个样子的,姜大人,这是?”
明璎压根看都不看方氏一眼。
“实不相瞒,这是小女犯了错。”姜有卢不好欺骗明璎,加上他母亲刚才又说漏了嘴,只好一副难言之隐的模样,低声道。
明璎扶着额头,有些苦恼:“这可就有些难办了……”
“怎么?”姜有卢心中一凛。
明璎收起笑意,俨然是另一番态度,她昂起头,睇了一眼方氏:“姜大人还是直接这样接旨吧。”
“是!”众人又再次跪了下去。
明璎摊开手里的圣旨,高声宣读:“姜卿之女姜元娘,性情淑珍,温雅典顺,容有倾国色,技有世间绝……与季家三郎堪称良配,为成佳人之美,朕特牵此姻缘,择良辰完婚,钦此!”
“什……什么!这怎么可能,这个贱人要飞上枝头当侯夫人了?”
“母亲!”
方氏再没读过书,也能听懂这圣旨的意思,顿时气上心头,吓得姜有卢赶紧喝止住方氏。
“臣领旨!”
明璎笑得灿烂,却纹丝不动。
“姜大人听差了吧,这旨意可不是颁给您的。”
姜有卢一顿,急忙让人给姜幸松绑,而刚听完圣旨的姜幸脑中还迷糊一片,没反应过来这突然的反转呢。
小侯爷……竟然真的求来了赐婚的圣旨。
“臣女领旨,谢主隆恩。”她僵硬地发出声,将圣旨接下,明璎亲自将她扶起,眼睛从这一圈人身上扫了一眼。
更多的人当然是不敢置信,嫉妒的,厌恶的,失望的,茫然的,脸色各异。
明璎拍了拍姜幸的手:“陛下说,钦天监拟好了时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宜嫁娶,日子特别好,那圣旨里有一行小字特别批注了,就那一天。”
“不行!”方氏一口回绝,姜有卢恨不得捂上自己老母亲的嘴。
“这是皇上的意思,老夫人不满意?”
“姜幸是我们姜府的女儿,一个婚嫁的日子,我们都定不了吗?”方氏理直气壮,姜有卢急忙挡在她身前,同时给下人使眼色,急忙让人把方氏带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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