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过头看了看姜幸,似乎欲言又止,那句话在口中纠结了很久,终究是没说出口。
姜幸却陷入沉思,开始重新审视起季府里人们的那些关系。
关于老侯爷晚年的荒唐事,太夫人不是没有怨言,关于家中突然多出了一个母族身份不明的庶出小叔,还继承了爵位,两位爷心中也不是没有计较。或许这些怨言和计较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情谊的加深都渐渐不再成为阻碍了,唯有季琅一个人没办法真的放下。
许多之前季琅看着姜幸时不经意流出的嘲讽,到头来好像都在说他自己一样。
而越是不想靠近越是在意,到最后姜幸任何一切都被季琅捕捉,是不是冥冥之中,他也想把自己救赎呢?
一个人前面有多明亮,背后就有多晦暗,可叹季琅帮助自己那么多,姜幸却一丝一毫也没发现。
卓氏说了一会儿就要回去了,姜幸总觉得脑中浑浑噩噩的,后面的话也听得心不在焉,送到门口,卓氏忽然心血来潮地握着她的手:“七月份要去秋猎,到时我教你骑马射猎。今天说的这些,你也别往心里去,不管外面的人说什么,咱们季府永远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叔心里的别扭,还要靠你来抹去呢,祖母说,小叔娶了你,准保能变回以前的他!”
姜幸眼睛一亮:“娘真是这么说的?”
卓氏拍拍胸脯:“骗你是小狗儿!”
她虽然来得时间不久,对季府的人也没什么深刻的了解,却也禁不住觉得,或许家人就是这样,也不是没有矛盾,也不是没有纠葛,只是到最后,还是希望对方都好,过得快活。
过了晌午,姜幸小憩一会儿,起身和四个丫头清点了一下带过来的嫁妆,又将整个醉方居走了一遭,才发觉这里真是冷清地可怜。清风和长安都搬到外院去住了,除了一些粗使丫鬟,也没有别的生气,东西厢房更是什么都没有,唯有新房布置地像是那么回事,让姜幸不得不怀疑,以前季琅真的住过这里吗?
结果却在绿荷那里找到了答案。
“小侯爷前院还有个住处,他的确不经常回内院。”
“前院?”姜幸一愣,“什么地?”
“碎玉轩,以前老侯爷教他读书写字的地方,后来小侯爷荒废学业,还是喜欢在那里睡,太夫人就由着他了,反正没成亲,睡哪里都一样——”
绿荷说到这里声音一顿,感觉到一双双目光看向自己,都带着审视,就连姜幸也一样。
红绸最先开口:“你随我们过来也才几日,怎么这些我和紫绢姐姐不知道,你都知道呢?”
大户人家,丫鬟私下里打探郎君的事是有忌讳的,说不定是为了投其所好,然后存着不干净的心思爬床,一看自己被这样怀疑了,绿荷赶紧摆手:“没有没有!你们误会了!”
她和青萍对视一眼,这才齐齐走到姜幸身前,弯了弯身:“以前一直没有找机会告诉夫人,其实我们两个本就出自武敬侯府。”
“什么?”姜幸瞪大了双眼,三个人都愣住了,“你们不是皇上派过来的?”
青萍摇了摇头:“陛下怎么会管这档子事,其实是小侯爷拜托宫里的明姑姑的,就怕夫人在姜府又受什么委屈。”
“那你们怎么不说?”姜幸忽然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勾着一颤一颤的,也说不清楚是开心更多还是震惊更多,季琅为她做了很多,但她好像一直没察觉到。
“小侯爷不让说,”绿荷看了一眼青萍,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小侯爷怕是觉得不好意思……”
这下姜幸倒是恍然了,他这个别扭的性子始终如一,从刚认识到现在,都没变过,令人生厌的事情瞒着也就罢了,对人好也要藏着掖着。
姜幸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屋子,从抽匣里掏出一个手帕,又拿了针线开始一针一针绣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夜凉了,紫绢把窗关上,回头看她:“夫人,该吃晚饭了。”
“嗯,福禄堂喊了吗?”姜幸很认真,精力都在手帕上。
“没有。”
“那就摆饭吧。”
她放下手帕,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刚伸了伸懒腰,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急忙将家伙事藏起来塞到了被子里。
虽然只是绣个手帕用不了多长时间,但是姜幸不娴熟,还差个尾巴,她不想让季琅看到。
刚塞完,季琅就提着袍子跑进来了,一脚登进来,左右看了看,最后在水晶帘后找到了那抹身影,然后又背过手去,慢慢悠悠走进来。
“小侯爷回来了,”姜幸走上前,“在外面吃过了吗?”
季琅正解外袍,闻声手一顿,回头看她:“你喊我什么?”
“小侯爷。”姜幸故作不知,眨着眼睛回道。
“你昨晚不是这么喊的,重说一遍。”季琅眼睛直视着她,好像不听到正确答案誓不罢休,姜幸顿了顿,看到饭都上齐了,坐到饭桌旁,顾左右而言他:“小侯爷今天都做什么去了,怎么一天都没回来?”
季琅把袍子一抛,转过身也坐了下来,双臂搁在桌子上,看着上面的饭菜,脚尖在桌下轻点:“几个朋友约了打马球,就去玩了。”
“打了一天?”姜幸震惊地问出声,她还是蛮佩服这个体力的,毕竟昨晚也不是她一个人受累。
季琅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姜幸一怔,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心思一转,她扬起笑脸看着季琅:“今天缨娘找我,提起秋猎的事,还说到时候要带我去射猎,可我连马都不会骑,小侯爷要不然教教我?”
季琅拿起筷子扒了口米饭,闻言放下筷子和碗,嘴里还塞着饭食:“要她带你射猎干什么?你想去,我带你去,教你骑马,也行啊,你想想该怎么求我再说。”
姜幸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中闪动着光,局促地揪着手:“这还用求吗?小侯爷想我怎么求?”
季琅忽然开始使劲扒饭:“晚上再说!”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姜幸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她慢慢吞吞坐正了,开始吃自己碗里的饭,花了比平时慢十倍的时间,结果最后还是没逃脱掉。
吃完饭洗完漱,沐浴过后身上也香喷喷的了,季琅沉着脸把人都赶出去,手里装模作样拿了一本书,躺在软塌上等人,书是好书,《大盛地志》,就是拿反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等人水汽腾腾地从偏室里走出来,季琅耳朵一动,脚搭在膝盖上晃着。
一副大爷样:“想好怎么求了吗?”
姜幸舒了一口气,脑中开始回忆起她在漾春楼时的情景,姐姐们魅色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都是撩人心弦的诱惑,怎么讨好人,她可以说是耳濡目染了,但是她偏就学不会。
她盈盈走过去,坐到季琅身边,把书抽出来,放正了送回季琅手里:“不然,我给小侯爷捶捶背捏捏腿?”
季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偏过头看姜幸,清了清嗓子:“你是我夫人还是我丫鬟?”
“夫人。”
“那就做只有夫人能做的事。”
姜幸看着他故作高深的样子,忽然将他一推,眼神直躲:“你就明说不行吗?偏要逗我,到时我做了,你再嫌我不端庄不矜持怎么办?”
“谁这么说了!”季琅高声喊了一句,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这么误会过眼前人,又蔫了下来,哪成想自己有一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算了,是我不端庄不矜持还不行吗?”
季琅搂着姜幸的腰,将她从软塌上抱了起来,根本没用多大的力气,姜幸只觉的身子腾空,下意识抱紧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床,她忍不住将头埋得更深了。
季琅边走边道:“我以前哪知道逗你这么好玩,现在咱俩成亲了,我不是得可劲逗?”
这是把她当小狗还是什么养呢?
“那你明天带我出去骑马?”
“骑!”
季琅将她放到床上,恶狼一样扑上来,把被子一踹,还没开始干啥呢,突然“哎呦”一声。
“怎么了?”姜幸一看季琅忍痛的脸,急忙问出声。
“谁在床上放了个针!”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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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泯灭
看着季琅呲牙咧嘴的模样,姜幸一下就想起来自己情急之下往被子里塞的针线了,那玩意扎人不危及性命,可到底疼啊,她一下就慌了,赶紧坐起身:“扎哪了?我看看,对不起,好像是我……”
季琅一看她比自己还着急,赶紧伸手从脚踝那一呼噜,手里拿着银针,装作若无其事地盘腿坐正了,好笑地看着姜幸。
“是扎我了,你哭什么啊?”
她哪哭了?
姜幸抹了把眼睛,把手上的不明液体蹭在衣服上,从季琅手里拿过银针,心里还有些后怕,觉得自己好心办坏事了,但是绝对没哭!
“到底扎哪了?”她低着头问。
季琅看着她圆滚滚黑咕隆咚的头顶,眉头挑了挑:“没事,就是吓唬吓唬你,没扎着!”
姜幸抬起头,眼里这才稍稍放松一点:“真的?”
季琅又伸手去被子里摸,一边摸一边转移话题:“不过你好端端地从被子藏一根针干什么啊,谋杀亲夫?我哪里得罪你了……”
一看他动作,姜幸急忙扑过去,娇软的身子挺顶事,一下子就把季琅扑倒了,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就看到季琅掏出了那个手帕,放在两人中间。
“原来是在绣这个……”季琅眼睛一亮,伸出手想要打开看看,姜幸便去抢,一个抬高了手,一个抻着胳膊够,奈何她最后总是差一截。
最后还是季琅赢了。他抱着姜幸坐起身,看她终于放弃抵抗,手围着她腰身,将她整个囚禁在怀里,在她身前将手帕摊开。
“嗯……”季琅饶有兴致地啧啧嘴,像模像样地点点头,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我觉得应该在上面题一首诗。”
看他突然正经的神色,姜幸也被他带动起来,原本还羞于把这半成品示人,现在也认真地打量起自己的成果。
“题个什么?”她跟着问到,心想季琅再怎么不学无术,到底是读过书的,情操和眼界都跟她不一样。
就听季琅一字一句道:“应该题个‘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完,还扭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姜幸,后者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就算再没有学问,前朝大诗人的这首《咏鹅》,三岁小儿也会背。
姜幸立楞眼睛,伸手按住那枚手帕,眼里含着杀气:“我绣的是鸳鸯。”
“是吗?”季琅拿开她的手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又舔了舔唇,“这两个大花鹅,哪里像鸳鸯了?”
所以她才藏嘛,要是绣的好,早就拿出来显摆了,姜幸胸口一闷,经不住季琅的逗弄,就要把手帕抢回来:“还我,不管是鸳鸯还是大鹅,都不是给你的,还我!”
谁还没个脾气了?
季琅一看她恼羞成怒,好像真的生气了,越发觉得有趣,就“哎呦”一声,捂着脚踝嗷嗷叫:“你拿针扎完我,完了还不给点赔礼,就算咱们是夫妻,账也不能这么算啊!”
“不是说没扎着吗?”姜幸真不知道该信他哪句话好了,赶紧去看他紧捂的脚踝。
季琅也不松手,忽然放轻了语调,低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大鹅也挺好,一对一对的,都让人羡慕,你没听有句诗说过‘只羡大鹅不羡仙’吗?”
姜幸皱紧了眉头:“不是这么说的……”
她还没说完,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胳膊被季琅一带,两个人纷纷躺到在床上,面朝天。季琅将她往怀里一搂,让她枕到自己的臂弯里。
“你能照着鸳鸯的样子绣出一对大鹅,也是一种天赋,贵不在绣工惟妙惟肖,贵在心意至真,你心意到了,我明白就好,别人是鸳鸯,咱俩就是这两只大鹅,我公的你母的,也能浮水,还能拨清波,多厉害。”
姜幸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乐,顿时没了方才的窘迫,她以前哪里知道一个人说话还能这么逗趣,也无怪乎这一家人都这么宠季琅了。
她昂起头,笑得眉眼弯弯:“小侯爷真会扯些歪理。”
“那你这手帕到底是不是送我的了?”季琅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威胁,手指在姜幸背上慢慢划着,直痒到心里去。
姜幸受不住,赶紧转身用背对着他,压住他乱动的手:“你是大公鹅,这个自然就是给你的。”
“挺会现学现卖,”季琅嘀咕一句,把手帕放到了枕头边上,伸手够了够被子,把两个人都盖上,“明天带你去骑马。”
姜幸“嗯”了一声,之后就没了声音。
夏日鸣虫响,偶有伴着几声鸟啼,黑夜渐渐沉寂了,她却总觉得季琅有些话还没说完。
她缓缓转过身,想看看季琅是不是睡着了,却见他正睁着眼睛看床顶,眼里一丝睡意也没有。
可他横亘的双眉下,仿佛藏匿着千丝万缕的忧色,刚才那个说话逗趣的人忽然就不见了。
“姜幸。”
季琅突然张口,只是没看她,这两个字一出来,把凝神看着他的姜幸吓得够呛,她赶紧应了一声。
“怎么了?”
“要是有一天,我不是小侯爷了,你会不会后悔嫁给我?”
姜幸神色怔然,足足愣了半晌,她突然想起白日里卓氏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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