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最后一个音节时,他玩弄般捏了两下我的耳垂,然后,在我的耳边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轻笑。原本就因为这句唱词而心跳不止的我,听到他的轻笑声,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他一定是故意的。
《牧羊女》女主角的戏份很少,按照剧本上的安排,此时序幕已经结束了,但不知怎么,间奏曲一直没有奏响。我忍不住伸出几根手指,拽拽他的衣角,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他毫无回应。如果不是手指头,被他一根一根地握住,控制欲极强地收拢起来,我几乎要以为,身后已经换了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演第一幕了么?
这时,曲风突然急转直下,隆重而洪亮的管风琴声响起,就像是史书的第一页,无尽盘绕的地下旋梯,阴沉冬夜中的苍白闪电。每一个音符都让我头皮发麻,呼吸加速,仿佛听见了沙漠上侵蚀一切的风声,但同时,也让我疑惑到极点——《牧羊女》整本乐谱我都翻过,并没有这首曲子。
与此同时,伴奏渐弱,小提琴手们整齐地连用数十个尖利的跳弓。
覆在双眼上的黑丝缎,毫无征兆地被揭下,强光却没有刺入眼中,抬眼一看,是魅影的手掌挡在了我的眼前。来不及为他的体贴感到欣喜,双肩已被他抓住,强势地转了过去。
与他对视的刹那,心跳比十六分音符还要急切短促。
台上,序幕的布景都已撤走,中间放置着一个一人高、三人宽的道具,上面罩着一张黑色天鹅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伴舞们纷纷离去。空旷的舞台上,一时间,只留下我和他。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上前一步。或许是角度问题,或许是光线不对,这一刻,他的眼睛形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美丽,不再优雅,是野兽被利剑刺破伪装,暴露出骷髅般可怖的眼洞。
我心中朦朦胧胧猜到了什么,正要说话,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唇上,轻而又轻地说:“嘘。”
如此简单的一个音节,他的双眼竟然射出奇特、诡异的亮光,手指发颤,喉结急切地滑动着,颈项间有青筋浮起。
他情绪失控了。
同一时刻,交响乐队奏响熟悉的主旋律。我睁大双眼,浑身血液逆流冲上头顶,这是——
他逼视着我,捏着我的下颚,重重地往上抬起:“对于一个怪物而言,一个亲吻就会得到他们的……”最后一个词,他贴着我的耳朵唱出,“忠诚。”
……《美女与怪胎》最后一幕的宣叙调,怪不得旋律如此熟悉。和当时在我身后发出的、波澜不惊的歌声不同,这一次他唱得又快又急,几个小舌音甚至带上了兴奋的颤音。我听得热汗直流,一颗心也提到喉咙口。观众席爆发出嗡嗡的讨论声,有人在大声质问指挥是不是乐谱出错了。
抬起手,我试图关心他。然而下一秒,马上被他使劲扣住手腕,用黑丝缎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他举起我的手,亲了亲我的手指,声音透出压抑而混乱的疯狂:“别想逃。”
说实话,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明显、如此激烈的情感,他在我的面前,一向没什么表情,没什么情绪波动。说没被吓到,那肯定是假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逃。
轻吁一口气,我张开口对他说:“我没想逃。”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发不出声音。
我以为是紧张害怕的原因,清了清喉咙,再次开口:“我没想逃。”
然而还是发不出声音。
几乎是立刻,我就想到那个玫瑰色水晶瓶,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他对上我的目光,像是无法操控表情般,冷而快速地笑了一下,随即,却露出那天在舞台上,我看到过的,悲伤而复杂的眼神。
他垂下头,第一次无比怜惜地碰了碰我的唇:“原谅我,梅格。”这也是他第一次,只叫我的名字。轻描淡写的两个音节,他说得像令人沦陷心痛的歌声一样。
说完,他顿了一下,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再睁开眼时,怜惜消失了,只剩下危险而偏执的冷漠:“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这什么跟什么?
……他就没有想过,我根本不可能离开他么?
第30章
失声的一瞬间,确实震惊又恐慌。也是在那时,我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绅士、冷静、优雅自若……相反,他粗暴又狂躁,是一只时刻濒临失控的野兽。
我想起当年吉里夫人的警告。或许,他的双脚已从马戏班的铁笼中走出,但他的灵魂,却像是被永远禁锢在那个铁笼般日益扭曲。和这样充满攻击性的人相爱,受到的伤害,会远远多于他给予的温柔。
可看着他不停颤抖的睫毛、冰冷却脆弱的眼神……大量炙热却悲伤的情绪涌入我的心中,因为到这时,我的第一想法,居然仍是想要拥抱他。
根本没法去责怪他,甚至没法对他生气。真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究竟谁更疯狂一些。
我长叹一口气,走上前想亲吻他。
他受到刺激般,后退一大步:“别过来。”惨白的光晕之下,他的瞳孔警惕地紧缩成针,呼吸声清晰而急促。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大,一时愣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如果我还能开口说话的话,这些误会一句话就能解释,可偏偏我不能……甚至因为双手被黑丝缎束缚着,我连一个拥抱都无法给他,只能看着他困兽般来回踱步,时不时阴沉地扫我一眼。
最后,他快步走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他的身前:“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乱动。”说完这句话,他平定了一下呼吸,“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惩罚你。”
他没有控制力道,我手腕上立即红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倒抽一口气,他的双唇已覆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吮吸舔吻。只是吻着吻着,他就会焦躁地咬我一口。
手腕原本只是轻微发红,被他吻过之后,立刻变得青紫一片。我看见他怔了一下,微微喘着气,把额头靠在了我的手背上。
炭火一般的气息灼烧着我的指缝,他抿着嘴角,似乎在极力克制起伏不定的情绪。
观众席已经彻底混乱了,到处都是质疑声和翻动剧本的哗哗声。此时此刻,全场唯一显得镇定的,竟然是指挥。他站在乐池的高处,岿然不动地甩着节奏棒。
所幸,间奏曲结束以后,魅影就平静了不少。他揽住我的腰,垂头跟我鼻尖顶着鼻尖:“别怕。”分明是安抚性的话语,他的语气却生硬如同命令,“药效是暂时的,我不会伤害你。”
他直直地注视着我:“不要怕我。”
我从他的眼中读到了痛楚和惶恐,他是如此不安。说来好笑,比起他是否会伤害我这件事,我更担心他是否会伤害自己。毕竟,他现在正处于失去理智的状态,我很怕他像上辈子一样,做出引发众怒的事情,然后又一次沦落为被众人讨伐的幽灵。
令我较为安心的是,他的注意力似乎只聚集在我的身上。外界的喧哗和纷扰,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这一点让我感到甜蜜又发毛。
这时,乐队奏响《牧羊女》第二幕咏叹调的前奏。我猜得没错,果然是省略了第一幕。当伴舞重新出现在舞台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动作彻底恢复如常,一切像是又回到正轨上。
只是,为什么我心中不祥的预感在扩大,是因为第二幕的剧情么?
……男主角的咏叹调一结束,女主角就被他关进了笼子里?
下巴被他抬起,才发现身体竟然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尤其是下半部分……几乎是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我窘迫极了,手肘撑在他的胸前,想和他分开一些。
他看我一眼,手掌扶住我的后腰,不悦地把我往前一按:“让你动了么。”
贴得更近了,近得几乎能听见他快而有力的心跳声。因为姿势过于亲密的关系,我有只脚必须踩在他的皮鞋上,才能站稳。耳根、脸颊那一片皮肤快要烧起来,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我和他靠这么近,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不过,他除了强硬地搂着我的腰,好像也没别的越轨动作。反倒是我,被他随意的一个举动,弄得脸红心跳、膝盖发软。
短暂的前奏过后,他低下头,用牙齿扯松我手上的黑丝缎。我心跳不已地望着他的动作。他扣住我的手掌,一根一根地摊平我的手指,放在他的眉骨上:“你知道,我并非生来如此丑恶。”
他的眉骨真的就像是骷髅那般,瘦削而突出。刹那间,我的心脏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
眉骨的下面,是眼窝。
他的眼窝很深,深得有些不正常。他的双眼因此天生陷于阴影之中。
“你知道,我并非生来苟活于黑暗中。”
是鼻梁。
他的鼻梁被白色面具覆盖住,我只能摸到冷冰冰的面具。
“那场变故使我受尽冷遇。”
是嘴唇。
“人人将我诠释成怪物,认为我是枪口下的野兽。”
原以为他会这样唱完整首咏叹调,没想到他下一个动作是,抓住我的手腕,猛然将我推向舞台的后方:“但你知道,我并非野兽,也并非怪物。”
能够喊出声音的话,我肯定已经尖叫出声。四周的视野在快速前进,下一秒,几双手稳稳地接住我。回头一看,是那些女伴舞们。眼前竖起一道更衣专用的深色屏风,一双手帮我脱掉身上的红裙,另一双手帮我盘起头发。
有时候,因为时间不够,确实会在舞台上当场更换服装,但一般事先都会征求演员本人的同意,并且做好充足的准备。哪有像他这样的,冷不丁把人推到后面?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瞪他一眼。谁知,他的面部表情意外地柔和,眼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餍足,仿佛接下来会发生一件他期待已久的事情。
有人拿着鲸骨裙环走过来,戴在我的腰上。手上的露指手套被取下,换成白蕾丝的长手套。之前在后台换下的素白长裙,重新套在了我的身上。
一束新鲜的黄玫瑰塞到我的怀中。头上一重,不等我仰头望过去,白纱已如雾气般,当头笼罩而下。意识到我现在是个什么打扮后,心跳声几乎将耳膜震破。
屏风被撤走,台上灯光尽数亮起。隔着一层雪白的轻纱,我看见他朝我微微一笑,眼神侵占欲强烈到几近诡异,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血液是沸腾的河流,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浑身上下从眼眶到胸腔,无一不在发热,无一不在疼痛。上颚酸得要命,我几乎是拼命压抑,才没有失态地哽咽出来。
没有语言可以描述我现在的心情。就算现在能够说话,我应该也已经失语。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之前的所有异样,包括他为什么会情绪失控,为什么会那样焦躁亢奋。因为此时,我和他的心情,是一样的。
联系他这三年来做的一切:他的消失、赫斯特的新身份、马戏班的演出、《牧羊女》的公开选角、《双面人》的邀请、当众揭穿自己幽灵的身份……还有,让我暂时失去嗓音,大概都是为了眼前这一幕。
如果我真的不爱他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堪称盛大的陷阱,我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顺着他的引导,身不由己地陷落其中。
第31章
一、懒床
几年过去,埃里克的情绪状态日益稳定,不再伤害自己,也不再伤害我。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理明明已经往好的方向发展,控制欲却与日俱增。好比现在,他醒了,我就必须跟他一起醒来,晚一分钟也不行。
我翻了个身,假装没听见他的命令。他拍拍我的脸,垂头亲了一下我的耳朵,动作是如此温柔,声音却显得冷冰冰的:“起来。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我于是只好翻身回来,试图撒娇蒙混过去:“困死了,再睡一小会儿也不行么。”
他顿了顿,抚摸小动物般顺了顺我的头发,拿起床头的金怀表,看着时间:“那我等你。”
床头的金色灯盏下,放着一叠厚厚的空白五线谱。他最近在创作一部新剧。他写曲子时,十分厌恶被人打扰,就算是我也不行。
记得前几天,他写曲子写到忘记吃饭,我实在放心不下,走过去敲敲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问这话时,我已经做好了被他斥责的准备。他一脸戾气地打开门,右脸因为生气,显得愈发恐怖吓人。但丝毫吓不到我。对上他不耐烦的眼神,我忍不住笑出声,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右脸上吻了吻,故意用甜腻腻的嗓音问他:“真的不吃饭么?”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赌气一般不和我说话。我又问了几次,感觉他好像真的在生气,有些心虚地松开他的脖子,小声说道:“我怕你胃疼嘛。”
他停了几秒,用力地抱住我的腰:“让你松了么,搂着。”
我只好重新搂了上去。他单手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一条腿的膝盖上,而他自己坐在三角钢琴前。不知他是否故意,身体和钢琴离得近极了,我只有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才不会碰到黑白琴键。他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漫不经心地按着琴键,然后在纸上标记下音符:“喜欢快板还是行板。”
“……喜欢慢板多一些。”
他看我一眼。
“说错了,是快板。”
但他还是在乐谱上写下慢板的记号。
“乐器呢。”
这次我聪明地回答:“我喜欢你会的乐器。”
谁知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太多了,重说。”
“……管风琴吧。”
他点点头,随手在琴键上弹出一串音符。不管过去多少年,他的音乐天赋一如既往地惊人。听着他弹奏出来的优美乐声,很难相信即兴创作的成分居多。我靠着他的肩膀,望着他修长而灵活的手指,不自觉微微笑起来。
他手一顿,拍了一下我的腿:“慢板也能听得这么开心?”
我说:“看到你就觉得开心。”
他没说话,手下的曲风却陡然一转,从沉郁缓慢变得明媚轻盈。他真是太可爱了。换做以前,我真的不敢想象有一天,我居然会用“可爱”这个词语去形容他,但真的很可爱。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他的下巴轻轻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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