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否说明,我并非自己想象那样……毫无用处。
摇摇头回过神,我接过长裙,走到屏风后换上。地下迷宫起码有数十条暗道通向剧院正厅,男仆却没有带我走那些地方,而是把我送到一辆敞篷马车里,混进参加舞会的车队中。
夜空深邃,却无法吸纳来自剧院内部的辉煌灯火。上百辆马车长龙一般盘踞在剧院周围。作为巴黎外观最宏伟奢华的建筑之一,即使是举办一场假面舞会,也像上演史诗歌剧般隆重。绛色地毯从正厅一路铺至门前的台阶上,烛光点点,高大的罗马柱上倒映着烟火的流光。
牵着裙角,走进正厅,不等我寻找埃里克的身影,一个穿着牧师长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戴着金色面具,手上拿着银色十字架,一脸庄严神圣:“这位小姐,请问我能邀你跳支舞吗?”
假面舞会的神奇之处就在于,牧师也可以泡妞。我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他又追问了几句,见我实在无意,无奈笑笑离开了。接着,我又拒绝了一个羊角人,一个吸血鬼,见还有一个拖着透明翅膀的精灵朝这边走来,我连忙走进舞池里,假装自己已有了舞伴。
身边终于清静了。说来挺奇怪,上辈子的我就没这样受欢迎过,这辈子却似乎经常碰见这种情况,也不知是埃里克送来的裙子太过出众,还是我真的有了自己都没发现的惊人变化。
正胡思乱想着,音乐突然响了起来。
这是一首交谊舞曲,乐声响起的一刹那,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便分开面对面地站成了两行。不到片刻的功夫,就只剩我一人还愣在原地。不少人停止交谈,朝我这边望过来。之前被我拒绝的几人,抱着胳膊站在舞池旁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阵笑声。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正在嘲笑我尴尬的境遇。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有了很大的变化。因为要是上辈子的我,说不定就灰溜溜地离开了,这辈子却莫名生出不少底气——不就是交谊舞么,我一个人也能跳。
走到舞池末端,我微微下蹲,对着空气行了一礼。然后,在众人或嘲笑、或玩味的目光中,独自踏完了所有舞步。毕竟有几十年的芭蕾功底在身上,很多动作不用借助舞伴,也能舒展到极致。倒是舞池里的其他人,光顾着看我的笑话,舞步走得颇为混乱,反倒成为了我的衬托。
一曲结束,我朝众人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走出舞池,来到长桌边要了一杯香槟。
想起刚刚那些人或不甘或懊恼的神色,我忍不住偷笑出声,幸好是假面舞会,要是事先让他们知道我是个芭蕾演员,估计就不会那么着急想看我出丑了。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吉里小姐,好久不见。”
她刻意提高了音量。霎时间,我被整个正厅的视线射了个对穿。回头望去,竟然是玛格丽特,“赫斯特”曾力捧的红伶。她头戴羽毛圆帽,身穿粉紫色低胸长裙,领边系着一串夸张盛放的鲜花。对上我不太高兴的目光,她却笑得毫无嫌隙:“果然是你,吉里小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舞步,整个剧院只有你的舞蹈有这样的魅力,能让所有人黯然失色。”
我看了她片刻,慢慢问道:“你,想说什么?”
刚恢复的喉咙不怎么利索,说出来的声音干涩难听,尽管我极力放慢了语速,但在她清脆甜美的嗓音对比下,还是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错觉。
我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她。她眯着眼睛,慢悠悠地绕着我走了一圈:“听说上次演出后,你就得了重病,一直在剧院休养。我原本还不相信,以为这是剧院放出来吸引记者的烟.雾.弹,没想到是真的啊。”说到这里,她换上一脸忧色,“你的嗓子都病成这样了,以后是不是不能唱歌了?”
我喝了口香槟,深深地看她一眼:“所以呢。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她突然收起忧色,声音也变得极冷极低,“《牧羊女》的女主角原本是我的。”
说完这话,她又戴上那副面具似的忧色,语气也楚楚可怜起来:“……吉里小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过是想告诉你,赫斯特和幽灵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你就这样辱骂我。我知道你和幽灵关系匪浅,但不管你们的关系再怎么好,他和赫斯特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这都什么跟什么?
听完周围人的嗡嗡讨论声,我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原来,《双面人》和《牧羊女》表演结束的当天,巴黎音乐界就针对赫斯特与幽灵是否为同一人,展开了相当激烈的讨论。
大部分人都不能接受赫斯特与幽灵是同一个人。在他们看来,一位出色的音乐家,必须要有如巴赫、贝多芬家庭般悠久厚实的音乐积淀。剧院幽灵是谁?来自哪里?听说他一直住在剧院的下水道里,靠诈骗与恐吓前任剧院经理为生,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低贱小丑,怎么可能写出颠覆整个巴黎的曲子?
赫斯特会跟他合作,估计只是看上了他过于凄苦的人生经历,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理由了。
玛格丽特不知从谁口中听说了我和“幽灵”关系匪浅,刚一见面就对我设下数个语言陷阱,准备让我形象大跌。
想到这里,我有些无语,又喝了一口香槟,想看她到底要表演出个什么花样。
见我始终不为所动,她咬紧后牙,总是柔弱无辜的表情有些崩裂:“可能你还不知道吧,你早就被剧院的同僚出卖了。”
这我真不知道。“什么出卖?”
“你还记得路易斯吗?他告诉我,三年前,他曾亲眼目睹幽灵把你带去了剧院的地下室,还因撞见你们的丑事,被幽灵狠狠报复了一顿,失去了领舞的资格。上帝,三年前你才十五岁吧,心性就如此浪.荡毒辣,真是不可思议。”
是有这回事。当时我以为路易斯是因为侮辱了埃里克的外表,才招致了他的报复……现在想想,剧院中那么多侮辱他外表的人,为什么独独报复路易斯一个?我那时只要一面对埃里克就头晕目眩,根本无法正常思考,自然也就没想到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路易斯对我的轻薄行径,让他感到了不快。
我脸上不由一热,心跳也加快了几分。玛格丽特见我双颊羞红,还以为戳中了我的痛处,声音也愈发响亮尖利:“我想告诉你,不管你和幽灵之间达成了什么龌龊交易,让他为你引荐赫斯特,甚至帮你当上赫斯特歌剧的女主角,赫斯特都是你不能染指的音乐之王。”
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说:“你得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芭蕾女郎,就算出演了赫斯特先生的歌剧,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你扪心自问,你听得懂他歌剧中的意境吗?你看得懂他笔下的隐喻吗?你能弹奏他创作的经典曲目吗?这些你都不会,我要是你,早就羞愧到钻进地底下了,哪里敢厚着脸皮凑上去,依仗他的身份出名。”
若不是她针锋相对的人是我,我简直要为她鼓掌。说得真好,要不是我和埃里克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差点就信了她这番慷慨激昂的鬼话。
在场的人大多是家底丰厚的贵族,从小聆听教堂弥撒与巴赫的赋格曲长大,幽灵创作的曲子在他们看来,张扬、疯狂、不拘一格,与赫斯特精美对称的风格对比,简直如乡间小调般粗鄙。他们是最不想承认幽灵和赫斯特是同一人的一批人,于是均信了玛格丽特的说辞,看向我的眼神不禁带上些许鄙夷。
我正在想怎么简短而有力地反驳她的胡说八道,一个淡漠的声音已从她的身后传来:“说完了么?那边有人想见见我的妻子。”
第39章
玛格丽特僵住,几乎是一卡一卡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开口道:“……赫斯特先生?”
埃里克站在正厅入口,穿着长及膝盖的灰白色大衣、黑衬衫和牛津鞋。他没有戴面具,头发全部往后梳,露出属于赫斯特美丽却充满侵略性的面孔,如此平淡无奇的打扮,却让周围所有涂闪粉化眼妆的绅士沦为陪衬。
“走了。”他看也没看玛格丽特一眼,径直朝我走来,揽住我的肩膀,“下次机灵一点,不是所有人跟你说话,你都要搭理。”
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把我揽入怀中。我也僵住了,还没来得及调动双脚跟他离开,玛格丽特已失态地尖叫出声:“站,站住!赫斯特,你给我说清楚,你刚刚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她是你的妻子……怎么可能?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吗?”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连忙垂头整理了一下仪容,再抬头时,整个人便仿佛一株纤弱金玫瑰,摇摇欲坠:“你是不是在怨恨我跟伯爵来往?你是不是在怨恨我……你跟权贵之间,我选择了权贵而不是你?这些我都可以解释。求你了,求你不要再用和别人暧昧来惩罚我了。”话音落下,她不堪哀伤般伏在地上,泪如雨下。
名伶会选择一位炙手可热的贵族作为倚靠,这是上流社会公开的认知。所以,几乎没有人去谴责玛格丽特朝三暮四。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歌女而已,伯爵想要她当情人,难道你还指望她奋起反抗不成?反倒是“赫斯特”,看见一个弱女子倒在面前,竟然无动于衷,连扶都不去扶一下,实在有失绅士风度。
听见周围不怀好意的指责声,我有些愤怒,正想要张口反击,埃里克却伸出食指,按在了我的双唇上。
只见他回过头,眼神疏冷地看向玛格丽特。这个眼神我只在上辈子见过一次,那就是他准备亲手送我去见地下的克里斯汀时。
“第一,”他居高临下,口气冷漠而厌烦,“我从未喜欢过你,无论你和谁来往,都与我无关;第二,梅格是我的妻子,她如何理解我的创作,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来置喙。”
像被当众狠狠打了一巴掌般,玛格丽特整张脸都涨红起来,身体微微发抖,表情看上去竟有些扭曲:“不……不可能。你在惩罚我对不对?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为什么还要为我写那么多歌剧?难道不是因为我唱不了低音,你才将所有低音唱词都删去了吗?报纸上说的‘无低音的告白’,难道都只是虚假的炒作吗?”
“不是,是因为我妻子唱不了低音。”
这句话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把玛格丽特炸得面上血色尽失。
看她的样子,分明已对埃里克的话信了七八分,却不知为什么,始终固执地不肯承认:“不,我不信……我不信!有乐评人说,你所有曲子用纽姆记谱法翻译过来都是‘M’开头,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你对我……”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头望向我。
是,除了她,还有我的名字是“M”开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已彻底无话可说,只能狼狈地张着嘴,浑身僵硬地后退两步。满眼不甘地瞪了我一眼,她大力拂开人群,提着裙子奔向剧院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闹剧结束,周围看热闹的人作鸟兽散。舞会又恢复了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氛围。
他刚刚说的那些话,虽然大部分内容早已猜到,但自己的猜想和他亲口承认完全是两码事。我不由掐了自己一下,确认不是在做梦,感受到疼痛才回过神来。
我整个人手脚无措,神情茫然得就像是在梦游,他却表现得云淡风轻,还拍了拍我的后背,示意我放松:“别再想这件事了。跟我去见克拉拉女士。”
暧昧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我愣了足足几十秒才反应过来:“克拉拉·舒曼?!”
“嗯。”
也不怪我如此震惊,在这个女子嫁人后就要被冠以夫姓的年代,只有成就完全超越其丈夫的女性,才能被世人记住她们的本名。克拉拉就是其中之一。她是著名乐评家与作曲家罗伯特·舒曼的妻子,却有着不逊色于当代任何一位男性钢琴家的实力。相较于玛格丽特这种背靠伯爵赚取名利的交际花,克拉拉是货真价实的、受人敬仰的钢琴演奏大师。
这样出色的女士竟然想要见我。见我诧异地瞪大眼,埃里克难得轻笑一下:“不用紧张,她只是很好奇你是怎样的人。”
也是,克拉拉的名气几乎与舒曼相当,而“赫斯特”又一直被乐评人吹捧是法国的舒曼。作为舒曼的妻子兼经纪人,她一定会来验证一下这位法国舒曼的真实性。只是,埃里克肯定拥有与舒曼不相上下的音乐才华,我却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克拉拉。
“放平常心就好,她是一位很温和的女士。”
我局促地点了点头。
跟着埃里克走了两步,我忽然想到,自从舒曼病逝后,克拉拉就经常出现在各种报纸杂志上,她并没有因为丈夫的死去而消沉,反而回归了钢琴演奏事业,在欧洲各地频繁演出,还把舒曼的名气推向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因为她的推广,不少乐评人开始称赞舒曼辽阔壮丽的想象力,吹捧他敏感忧郁的音乐灵魂,他和克拉拉不顾阻挠的爱情故事,更是被传为佳话。
在他们之后,只要跟音乐沾边的风流韵事,都能使报纸的销量翻倍。“赫斯特”的出名,可以说是借助了这股东风,“无低音的告白”也是在这时被世人熟知。上个月《双面人》的演出,剧院幽灵的出现,双重身份的虚实,更是把“法国舒曼”的名头打得越来越响。这种情况下,克拉拉来找“赫斯特”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也许会怪罪他借舒曼的名气炒作。
我越想越忐忑,走得颇为踌躇。埃里克却没有这些顾忌,几步就走到一架斯坦威钢琴前。这是克拉拉的坚持,非斯坦威的钢琴不弹。她身穿黑裙,头戴网纱,被众人团团围住,在或仰慕、或惊叹的目光下,温柔却强硬地敲打着琴键。
一曲完毕,周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克拉拉微笑着婉拒了几个乐迷的邀约,转头望向埃里克。
“久等了。”年过半百的她,风姿却比美貌少女还要迷人,“这位应该就是你在信中提到的音乐天使吧。在德国,我们更习惯说成缪斯。”
埃里克不假思索地答道:“是,她是我的缪斯。”
两人寒暄了片刻。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原来他们……早就认识?那我刚刚那么焦虑是在干嘛?
这时,克拉拉突然看向我说道:“刚才,我听见一个女孩在那边高谈阔论,她说赫斯特和幽灵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幽灵的才华完全比不上赫斯特,周围的看客也纷纷认同,你作为赫斯特的妻子却始终不置一词,是觉得她说得没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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