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召身姿颀长,即便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套在身上也不显得臃肿, 反倒衬得威仪非凡, 比之平日里常服更加贵气和威严,加之他不喜笑,举手投足更是气势迫人。
朝服虽看着好看,却厚重笨拙, 抬手不怎么方便,但没不方便到连筷子和勺子拿起来都困难。
夏侯召故意将勺子吧嗒一声掉回碗里,又捡起来,继续掉回碗里去,最后叹了口气看着木宛童“罢了,我不吃了,这一身实在不太方便。”
木宛童凝眉看着他只吃了半口的糙米蔬菜粥,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夏侯召早些年饮食不规律,所以伤了脾胃,这些日子她每天按时抓着他吃饭,又不许他喝酒,好歹养好了些,至少胃不会时不时就疼一次。
现在不吃早饭怎么能行?大朝会最快也要两个时辰才能结束,来回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一个上午粒米不进,当自己胃是铁的?
“喝!”木宛童接过他的碗,舀起一勺粥,吹得温了,方才递在他的嘴边,皱着眉头鼓着脸一脸严肃,偏偏看起来极为可爱。
夏侯召脸一红,他穿着这身衣裳就算提剑都不碍事,方才就是故意掉了勺子。
因为他晓得童童才舍不得让他挨饿,只是这粥到了嘴边却不好意思了。
木宛童亲自喂的早饭,夏侯召觉得这朝会都不是那样枯燥无聊了,所以站在朝上时候,面色还算和煦。
“阿召今日来了?”成帝眯着眼,看着下面身姿挺拔的夏侯召,多少有些惊喜。
成帝现在头晕目眩,飘飘欲仙,就连大殿上金光闪闪,镶着黑曜石的地砖看在眼里都是一片模糊,但是却能清清楚楚的瞧见下头站的夏侯召。
夏侯召一身玄色朝服,领口与袖口衣摆都用赤金线绣了沉重端庄的花纹,头戴同色的发冠,用紫金簪穿过,沉着脸,却风华万千,胜过朝上这些寒碜的大臣千千万万倍。
一如当年的王氏,只往那儿一站,就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夏侯召看着成帝的眼神混沌又怪异,闪着不怎么好的光芒,心里不喜,甚至有些厌恶,不欲理会,只是整了整袖摆。
童童亲自给他穿的衣服,不能弄乱了。
成帝早就习惯了夏侯召这幅态度,倒没有生气,只是一笑,声音疲惫“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成帝昨夜与方士通宵炼丹,精神不济,面色都是青黑的,显现出一派灰败之色,看得出已经日薄西山,时日无多。
朝上众臣相互打着眼色,抱着玉笏心思百转。
夏侯召来了?他以往可是从来不屑于出席朝会的!
又想起近来的消息,夏侯召站队了三皇子。三皇子是个众所周知的草包,继承了成帝的好大喜功,却远远没有成帝的手腕。
别看成帝现如今昏庸,年轻时候也是手腕了得,不然怎么能弄死了上上下下十几个兄弟登上皇位?
但夏侯召放着正统的太子伯瑜不选,也不选有才智的二皇子仲瑾,偏偏选了一个没什么用处也没什么能耐的三皇子,多半是瞧着三皇子好操控,说不好夏侯召是想捞个摄政王当一当。
所以夏侯召破天荒上朝是开始打算插手朝政了?
不多时候,朝会开始,但成帝精神不济,摆摆手示意李福英。
李福英跟着成帝十几年了,自是清楚其中的意思,便扬了扬手中拂尘,扯着脖子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声音拉的又尖又细,气息异常平稳。
众人俱是一惊,这刚上朝就要退朝,未免太过儿戏!以往小朝会的时候,这般的敷衍潦草也就算了,可现在是大朝会,不说有没有重要之事,最少也要一两个时辰才能显得重视。
但这些大臣们都是顺着成帝心意惯了的,自然不会反驳,况且御史台那几个人血淋淋的尸体还让大臣们记忆犹新。
只有兵部尚书神色犹豫,终究还是上前一步,站定后恭敬的低眉顺眼,高声启奏
“启禀陛下,昨日樊门关来报,北越蠢蠢欲动,似欲挑起战争,多有集结兵力,趁之不备,攻破樊门关之势。”
成帝免不得提起些精神,坐直了身子,保养得当的手紧张的抚在赤金龙椅扶手之上,目光不由得看向夏侯召
“阿召有什么看法?”
樊门关一直都是王野带着夏侯召镇守的,现在王野死了,可不得问夏侯召?
“若是陛下应允,臣不日启程,赶回樊门关,平定边乱。”众人都瞧着他,夏侯召敛眸,丝毫不显慌乱与意外,只是淡色的薄唇轻启,声线冰冷凉薄的回荡在众人耳边。
成帝神色多了几分肉眼可见的不舍,成帝已经下定决定要废太子,换夏侯召继位,若是夏侯召现在走了,那废太子之事就要从长计议了,可这樊门关非夏侯召不可。
众臣都暗暗打量成帝的神色,见着犹豫,不免心里打鼓。
他们整日拍皇帝的马屁,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吗?若是夏侯召不回去,北越攻破了樊门关,那可是大事不妙!他们安稳富贵的日子就保不住了!
樊门关山脊纵横,易守难攻,但过了樊门关往南,一直到邺城,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田野,若是樊门关失守,恐怕多少兵力都挡不住北越的铁骑长驱直入。
北越骑兵善马上作战,又彪悍骁勇,平原地形对其十分有利。
就算为了富贵日子,也得劝住成帝,让夏侯召赶紧去樊门关守城!死死的守住!
丞相挑了头上前一拜,滴水不漏道“陛下!平城郡王骁勇善战,实乃国之能臣,若他能回樊门关,定能保得我南齐江山,将北越打的片甲不留!改日荣归,班师回朝,想来更让万民敬仰圣上决断英明!”
丞相在朝中不声不响,从来不跟着那些大臣一起拍马屁,因为他牢牢的把握了成帝的心思,何况丞相与李福英出自同宗同族,私下暗通曲款也不在少次。
丞相通过李福英那里得知,成帝满眼里对夏侯召都是喜爱,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了夏侯召,只是这喜爱里也多有忌惮,所以言语里对夏侯召多有褒奖夸赞,但不至于过分,最多还是盛赞了成帝。
这样一个从来不拍马屁的人,但凡偶尔拍个马屁,就更会让人觉得欣喜和真诚可靠。
成帝果真被哄得喜笑颜开,拍了龙椅的扶手,面上焕发出光彩“阿召!既然如此,那你便不日带兵击退北越!朕过几日就为你大办宴席,送你出征!”
三皇子叔珩见成帝拍板要把夏侯召送去樊门关,登时急了眼,急急忙忙的叫喊
“父皇!不可啊!夏侯召走了,儿臣可怎么办?”
夏侯召可是自己手里最大的一张底牌,也是最强硬的倚靠,他若是走了,自己要依靠谁?万一太子和二皇子那两个衣冠禽兽,人模狗样私下里把自己暗害了怎么办?
夏侯召嘴角勾起嘲讽,他以往只知道三皇子叔珩蠢,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蠢!在皇帝和所有大臣面前大咧咧的暴露自己拉帮结派,却不觉得丝毫不妥。
成帝吹胡子瞪眼,左右找东西想打三皇子,却实在没找到,便抢了李福英的拂尘,一把扔在了三皇子头上
“不让夏侯召去,那你去带兵打仗!你要是赢了,朕立马立你为太子!朕还没死!你就急着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了!给朕滚回府去面壁思过!”
转头对着夏侯召语气才和缓些“阿召别跟着这混账东西胡闹,该是你的,谁都拿不走!”
成帝这话说得含糊不清,众人都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有李福英心里泛起惊涛骇浪,暗道陛下这话说得未免太过露骨。
太子伯瑜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只面上还挂着笑,父皇竟然这么轻松就说出换太子一事,简直像是儿戏,视自己这个太子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他站在三皇子一面的人,也免不得思考,三皇子叔珩蠢的没边儿,现在夏侯召要去樊门关带兵打仗,远水解不了近渴,也没法隔着十几座城护着三皇子不是?他们这些人到底要不要继续跟着三皇子?
夏侯召待尘埃落定,方才拱手“必定不辱使命!”
成帝大喜,人也跟着精神起来。
夏侯召破天荒参加朝会,就是为了看着成帝点头下旨放他去樊门关。
前几日他就已经得到消息,北越大军蠢蠢欲动,只是夏侯召下令暂且放任他们,不要过多理会,直到事情闹大,北越屠了几个村庄的人,方才将消息透露给兵部。
夏侯召这个人,没什么怜悯仁慈之心,做事又随心所欲,若非木宛童经常在身边盯着,他会更加肆无忌惮。他将来若是登基了,必定是个暴君!
庞氏怀孕了……
一个当了十几年寡妇的突然怀孕了!这放在谁身上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定然觉得她不检点。
这一消息出来,满府哗然,私下里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连带着看夏侯博的眼神都不和善了。
前几日庞氏觉得身体不适,本来不放在心上,奈何夏侯博是个孝顺孩子,巴巴请了大夫来,庞氏倒也没想过自己会怀孕,便依着诊了脉,巧的是,那日龚氏也在。
龚氏虽然知道这孩子多半是夏侯銮的,不应该声张,但是那日屋子里还有旁人,人一多,嘴就碎了,消息不到半刻就传遍了府里上上下下,烈火燎原一般,拦都拦不住。
消息传到木宛童那里的时候,她正在房内给夏侯召准备要临摹的字帖,夏侯召这些日子进步飞速,多少写的字大小都一样了,可见还是极有天分的,她想着趁热打铁,好歹让夏侯召的字能拿得出手。
她听闻庞氏怀孕的消息,手上的动作只是顿了顿,便又不慌不忙的继续
“将消息锁了,不许传出去!”现如今夏侯家的家主是夏侯召,庞氏寡妇有孕,传出去虽会让庞氏丢尽脸面,但更丢人的还是夏侯召。
木宛童将宣纸用镇纸重重的压了,声音淡淡的,却极有力量,继续道“若是谁敢乱嚼舌头,打杀不论!”
她这个人温柔,却也是沈王妃手把手教出来的,沈王妃体弱,但手腕了得,不然也撑不起一整个郡王府,该心狠的的时候比谁都心狠,晓得事情轻重缓急。
夏侯召的名声在邺城本就不好,若是再传出去他治家不严,庞氏与人私通有孕,那他就得被人戳脊梁骨,戳的抬不起头了,旁人一提起来,便会说。
夏侯召啊,就是那个只会打仗的莽夫,连他继母都管不住,跟人通奸了!
府中上上下下都是木宛童在管着,夏侯召宠她,整个府上都清楚,不给她面子就是不给夏侯召面子。她管家也清楚有条理,说话是极为好用的,但平日里和气,从未说过什么重话,第一次发了狠警告所有人,自然大家都警醒敲打着。
庞氏有孕这件事,除却府里人,外头瞒的滴水不漏。
“太夫人也在呢,宛姑娘您要不去瞧瞧?”丫鬟不由得对着木宛童轻声细语的问道,宛姑娘生的实在不像个人,像是天上的仙儿一样,谁舍得跟她重了说话?
“既然都在了,便将……庞夫人的娘家人也叫过来罢,隐蔽些,不是什么好事儿,别闹得大张旗鼓,回头透露了风声。”木宛童停顿了一刹,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庞氏,便只能叫了庞夫人。
苦芽将木宛童原本披散的头发绾了,原本要给她簪上那支惯常戴的白玉钗,却被木宛童抬手制止,从匣子里捡出一支凤穿牡丹的紫金步摇。
紫金打造的凤凰展翅欲飞,衬着一朵盛开的牡丹,步摇精雕细琢,就连牡丹上的纹路脉络都纤毫毕现,凤凰口中衔着一枚小指大的东珠,垂下三道金穗,分别有坠了三颗大小不一,饱满圆润的东珠。极有重量,戴在头上沉甸甸的,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木宛童亲自将点了膏脂,将唇染的殷红,气势一下子便出来了。听闻庞氏母家那几个嫂子泼辣极为难缠,又是些欺软怕硬的,她总要拿出些气势来。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给木宛童披了厚披风,天尚且凉着,二月里寒风依旧刺骨,木宛童只露了一双清水波一般的眼睛。
一出门,便见着夏侯博汗津津的跪在正院门前,这样的天能出了一额头的汗,可见急切。
木宛童见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夏侯博倒是孝顺,只可惜庞氏……
夏侯博看着木宛童,急急忙忙的起身,眼睛跟着亮了,迎上前去忐忑喊了声“宛姑娘!”
他顾不得拍身上的雪,眼里有了些泪“宛姑娘,我可以带着母亲搬出府去,也不要家产,只求我母亲能好好的!她虽做错了事,但终究是我的母亲,就念在以往我多次通风报信的好上,您高抬贵手,饶了她罢!”
木宛童定定的看着他半刻,没有承诺“我请了庞家的人来,想必一会儿便到了,你母亲嫁进夏侯家,代表的是两家秦晋之好,这件事,还需要同庞家商量。”
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帮庞氏一把。庞氏多次针对她与夏侯召,甚至伙同龚氏差点将左珩打死,又威逼她为妾,一桩桩一件件,都足够让她生恨,不主张浸猪笼都算仁慈了。
夏侯博是夏侯博,庞氏是庞氏,两个人不能混谈。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温和善良,但她的温和与善良,不是留给伤害过她的人的。
夏侯博眼泪就掉了下来,若是庞家善待他母亲,善待他,母亲又怎么会为了争一口气而要帮他争抢爵位?这次如果是那几个舅母来了,恐怕为了巴结府上,恨不得直接就地正法了母亲。
本朝没有哪项法律说寡妇不能再嫁,但却严令禁止寡妇未离夫家就与人私通,这在人伦情面上实在说不过去,不仅打了已故夫家的脸,也让娘家抬不起头做人。
庞氏这情况又实在特殊,她不仅与人私通,私通的还是小叔子,要是一股脑抖搂出来,怎么说也得受罚。
夏侯博跌跌撞撞的跟在木宛童身后,像是失了魂一样,随着她一同去了庞氏的院子。
庞氏院子里除却龚氏以外,还有那些素来以“严明”著称的长老们,大长老的头上戴了一顶貂皮帽子,挡住上次被夏侯召削的光秃秃的头顶。夏侯銮称病,并未露面。
人不算多,气氛也十分的压抑,庞氏披头散发,面如死灰的跪在地上,瞧不出以往的端庄秀美,庞氏捂着肚子,不知是悲是喜。她抬眸扫视了一眼堂上,夏侯銮没有来,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无助和失落,但又觉得夏侯銮不来更好,免得将他拖下水。
龚氏也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使劲儿瞧了几眼庞氏的肚子,她没有嫡亲的孙子孙女,庞氏肚子里的这个兴许是第一个,她多多少少有些不舍,但这孩子定然是不能留下了。
孙子以后还会有,儿子的名声可不能败坏了,和嫂子通奸,将来说出去要被戳脊梁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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