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归晚自问自答道:“是他发现我越来越不听话甚至还要反抗他, 他却奈何我不得, 气得要寻计策来压住我!”
涂绍昉低叹一声:“在姑苏时小臣曾对郡主说过‘我不如你’, 当时半假半真,今天却真想对郡主说我确实很大意,大意到没有看出来傅家在内斗。
你帮着傅副相掩护傅二姑奶奶的丑闻,我便认为你们关系甚好便忽略了许多明摆着的现实。可我真的想不通,你们既然在内斗,你怎么还能帮这种忙?”
傅归晚端起白玉茶杯抿了口, 没接他的话而是问:“很多现实?还有多少呀,世子爷这两天难道在追忆反思吗?”
“从傅家传扬出来的损害郡主名声的事件就不必说了,小到你丝毫不谦让妹妹们毫无长姐风范贵女德行,大到殴打亲戚长辈,根本说不清。
单说郡主为毓馨社社长,你的两个堂妹竟然都加入了岚山诗社,为此她们身为庶女还私下多了声风骨好的赞誉,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涂绍昉摇头:“是要变着法的污蔑你,连你的堂妹都不愿意与你为伍,流言可想而知,但凡那个当家人还有一丝清明都不能纵容这种事发生。”
傅归晚却笑了:“要不要来猜猜仅仅傅家的姑娘们有多少看不上她们头顶的长姐,又有几个真心拿我当姐姐?”
“我只能猜傅二姑娘、傅三姑娘对郡主可能只剩面子情了,其实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姐妹尚且能反目,何况其他?”
“或许连这声面子情都欠奉。”傅归晚语气很淡,淡得像置身事外之人而非亲身经历。
“当年我接任毓馨社社长,顾云裳和权秋枍出走,权秋枍没再入别的诗社,顾云裳则接掌岚山诗社,第二年就要拉我两个堂妹加入。
我以为哪怕归湉和归潆有意,家里也绝不会允许,没想到那么快就被现实打脸,祖母居然同意了!我问祖母为何要这般下我的脸,祖母说祖父允许的,她也是事后得知。”
到此,傅归晚才有点应有的情绪:“那一刻我明明感到怒火上涌,身体却开始发凉,我想跑去质问但忍住了!
当晚听着那位祖父当着全家的面说着大篇冠冕堂皇的说辞,我心里真觉得好笑,好笑得连反驳他的兴致都没有。”
确实可笑,这当家人该有多荒谬才能主动让家族姐妹不和的现实摊在众人眼前?而这,若只是为压制不听话的孙女胁迫她顺从,无疑更可笑了。
可涂绍昉身为外人不好置喙,宽慰道:“顾大姑娘被郡主重新拉回毓馨社,当时岚山诗社大半数的社员皆随之离开,她们俩却依旧岿然不动。或许本性如此,郡主这两位堂妹皆眼高于顶,和压在头顶的长姐无关。”
“也就顾云裳傻,还以为她自己多本事,殊不知归湉和归潆从未想过要与我为伍,任何一个贵女去拉她们入别的诗社都能不费吹灰之力。”
傅归晚讥笑一声,嘲讽道:“多年前我曾经钻过牛角尖,她们是庶出,而我是嫡长孙女还有圣上的疼爱,她们凭什么瞧不上我?后来我明白了,这世上有一种人叫做心比天高,哪怕他们出身低微卑贱。
其实不难理解,归潆自记事起周围的声音就在告诉她,她爹是祖父最疼爱的儿子,她是祖父最疼爱的孙女,傅家将来全是他们的。”
无意识地瞥他一眼,见他眉目温和,嘴角挂着礼貌的笑意,傅归晚轻咳道:“说偏了,让世子爷听我发这么多牢骚,见谅啊。”
“是庭曦有幸。”涂绍昉淡声道:“此刻想想,傅经茂为长子取名归晋,长女用‘潆’字绝非偶然吧,他的野心已经很直白的曝露出来了。”
归晋——三国归晋,历史早有教训;潆谐音赢,更直白!傅归晚扬扬唇,恭维道:“看穿这位三叔的心思,才意识到他有多么迫切。”
“那么傅二姑娘呢?”涂绍昉存疑道:“傅经樟性情粗犷,不像伪装。”
“归湉是她姨娘养的。18年前二叔奉命驻守岭南,二婶嫌苦不愿意同行,后来二叔在岭南纳尤家女为妾,归湉生于岭南,虽为庶女实则与嫡女无异。”
傅归晚顺口问一句:“知道岭南的尤家吗?”
涂绍昉摇头。
“是岭南的地头蛇,在当地根深叶茂横行无忌,尤姨娘的生母是她父亲的宠妾,她虽为庶出但很受宠,自幼便眼高于顶很不安分。
归湉八岁前养在岭南,回到傅家时品性基本已经定型,一样的看不上长姐更不甘有人压在她头顶,只不过她不似归潆狂妄张扬,而是笑里藏刀。”
傅归晚似有回忆更有感慨:“有时候想想真觉得做人不必好心,更不必用真心,因为付出真心换来的可能就是对方认为自己蠢、软弱可欺进而得寸进尺。
我六岁前回到府里有时赶上分派衣料佩饰从来让妹妹们先挑,我从宫里和外祖家带来的玩具、珠宝也经常和妹妹们分享,结果呢?
是归潆在我屋子里看到个喜欢的物件就要,不问我的意思张口就让我给她,三天两头来我屋里拿东西,我不给就对我大呼小叫大放厥词。
昌和22年11月初归湉从岭南来到傅家,在京都人生地不熟,我教导她关怀她就换来她对我百般算计。涂少爷,你可知我这位二堂妹首度对我出手是在何时吗?”
涂绍昉再次摇头。
“是当年的腊月,她回到傅家才34天!”傅归晚冷笑:“我有连续三个清早给祖母请安去得有些晚,她就代我向祖母陪不是,说冬日冷,一时贪睡也是人之常情。
说完话我们去给祖母摘梅花枝,她摘完后率先送去,我过去时她抢先问‘大姐到园中哪儿处摘的,居然衣裳和绣鞋都没沾雪渍污,快告诉她,下回她也去那里。’
没等旁人说话,归湉又紧接着说‘大姐定然怕冷才让丫鬟们摘,看这些梅花枝多漂亮,虽然是奴婢们摘的也是大姐的心意。
如果祖母要怪罪就怪归湉,大姐怕冷,她身为妹妹自该帮大姐分忧,没帮大姐把梅花摘来都是她的错。”
傅归晚讥笑道:“多么拙劣的手段,但却是个八岁孩子最恶毒的心肠!我是不知她在岭南的姐姐妹妹们什么品性,但若碰到个高傲不屑辩解的,一盆盆脏水泼过去,经年累月,这嫡长孙女就得被毁掉。
碰到个心善或者看不出算计的,还得以为对方有多好呢,被她害死可能都不知道祸害。更讽刺的是,在她出手前我没有半点对不住她,更是关怀她照顾她,仅仅因为我是长姐,我压在她头顶比她风光罢了。”
涂绍昉叹气,肯定的开口:“这种事很多吧,也不仅仅是傅二姑娘。”
“从我九岁常住傅府到我封郡主之后离开京都,那3年多傅家特别热闹,何故?”傅归晚眉梢悠扬,唇畔漾起笑意,出奇的平静。
“因为当家人要控制我,堂妹们要压倒我,本家和很多亲戚想拿捏我,明里暗里数不尽的算计等着我,一盆盆脏水毫无顾忌地全部往我身上泼!”
沉默片刻,涂绍昉问:“庭曦冒犯,郡主认为傅宗弼还有拿你当做孙女吗?”不是他要挑拨人家的祖孙之情,而是这祖父做的未免太狠,狠到不像在对待孙女。
傅归晚没接话,视线落向果盘,拣只橘子来剥。
涂绍昉再叹口气,执起茶壶再给彼此的茶杯斟满,找个话题活络下氛围:“小臣冒昧想再问问,郡主做什么事了才逼得祖父的小妾要自尽?”
“说她是个妾。”
“……啊?”涂绍昉愣了愣,真没听懂:“郡主你说什么?”
“说她是个妾,就得有小妾的模样。”傅归晚重申,感叹道:“她就说我要逼死她,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
涂绍昉目瞪口呆,错愕得他都呛到了,咳嗽好几声又饮下半杯茶才缓和些,由衷恭维:“你们府里这个小妾可比主子还金贵了。”
傅归晚吃瓣橘肉,哼笑道:“我还不怕告诉你,我祖母就是对着辛姨娘忍无可忍之下才又给祖父纳了一房妾,更是往不安分的挑。”
“满京都也找不出比傅家更注重嫡庶之别的人家,连个名字都要区分。”涂绍昉讥讽,看她一眼,明眸皓齿,国色无双,问:“100大板,郡主从踏入傅家之前就想好了?”
“你以为一场内宅小事为何能掀起那么大的波澜?”
“你祖父在推波助澜?”疑问的口吻,肯定的语气。
“当然,没他纵容哪能生出那么多事端,傅家的大门我还没踏进去就要闹上一场,不往我身上泼个两盆脏水就不罢休,他们算盘打得多响?
上门做客的表姑娘给我下跪,我示好,不仅坏名声能再添一笔,在府里的脸面也得被踩下去;我若强硬,这事必然没完,仗着老太爷的宠爱最终自是长房既失颜面又破财。”
涂绍昉揣摩道:“所以当晚的情形是傅副相明面上偏向你,实则在推动要算计你之人把事情闹大,从而胁迫拿捏住嫡长房吗?”
“仗着表亲,辛姨奶奶从不把自己当妾,她对祖父又温柔小意,祖父自然更偏爱有加,30多年来她这个妾室当的从来比主子还有脸面。
以往闹得更严重得多时还轻飘飘的揭过,那天晚上他却能突然下令把这个宠了30多年的表妹小妾掌嘴30下!”
傅归晚直白的剖析道:“这可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当我看不出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这是想以退为进狠狠宰我一笔呢!
他们父子多默契,无需来个眼神交流傅经茂就知道怎么做了;有儿子撑腰,辛姨奶奶寻死腻活就是信手捏来的把戏。
如果当晚就能逼长房就范,他们不仅能狮子大开口还能在府中把嫡长房的颜面彻底踩下。当晚不成功,凭我爹的品性必然要私下给补偿,他们绝对不亏。
而傅归晚要逼死祖父小妾的消息第二日就会不胫而走,两位姑奶奶跟着回娘家来闹,还会是不狠狠咬下长房一块血肉来不罢休的闹法,最终必定会达到他们预想的效果。”
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尽是算计,究竟是亲人还是仇人?
涂绍昉摇摇头,陈述件事:“傅经茂这两年上蹿下跳的要调回京都,傅副相更是多次向吏部施压,故而朝堂上纷纷猜测是东宫在压制。
可东宫根本没做过,祥瑞闹出来之前太子没有多看过傅经茂一眼,所以东宫以为是池丞相在压制,如今看来也非池丞相。”
他问:“郡主可否给句准话,是你吗?在你还12岁的时候?”
“是!”
傅归晚也不掖着:“我刚晋封永福郡主,傅经茂认为时机恰当要回京都,给他老子书信一封,老太爷就巴巴地跑吏部找权尚书要把这儿子从会稽调回来,还是升一级的调法!
权尚书问我,给不给这张调令?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压着,死死压着,我没松口之前谁去说情都别动!”
“这算是郡主看清傅经茂要把傅家据为己有的野心之后做出的应对吗?可你这应对都能算没有作为,压制在外地算什么,能掐灭他的野心还是打消掉对付嫡长房之心?亦或者能维持傅家的和平?”
涂绍昉叹气道:“郡主,你的行为和养着一窝毒蛇让他们反过来吸干自己的血肉何有差别?你还帮着掩盖他们一系的丑闻,我真怀疑你傻了?”
“世子爷听过一句话没有,欲要令其亡、必先令其狂。”傅归晚深看他一眼,莞尔道:“你认为祥瑞会是偶然吗?倘若他们不算计我,就没有这一百大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会是偶然吗?
第044章
欲要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涂绍昉目光乍变, 神情肃穆起来, 眼底思绪涌动,难以置信道:“这场祥瑞是你的局?你12岁就布置下的局?”
“没有,闹出祥瑞我才决定用它来开启这场大戏。”傅归晚尝瓣橘肉, 动作优雅而闲适,可涂绍昉真真感受到了她身上散发的冷意。
“有些话是不能听的, 听到就要付出代价,世子爷还想听吗?”
话谈到这个份上他还能不把全场听完吗?涂绍昉深深怀疑永福郡主在给他设套,但也只能认下:“当然, 请郡主赐教。”
“你可猜猜我有多少回想过脱离傅家改姓苏?”
“改姓苏?”涂绍昉一怔,讶异道:“郡主在傅家的处境糟糕如斯吗?”
傅归晚淡淡的笑容如素莲绽开,可惜芳香无踪, 唯有凉意四散:“第一次是六年前,我11岁时,府里的七少爷、傅经柏的庶子出生后, 我给贞姨娘灌了碗绝育汤。”
“我略有耳闻, 这位贞姨娘是你父亲出京办差时遇上被硬缠过来要主动为妾, 郡主是在庶弟的洗三宴上给姨娘灌下绝育汤。
当天整个京都就传得沸沸扬扬, 傅家闹得很大,所有人都在指责你包括你母亲,最终是那时尚在的权皇后出面接你到宫里住了段日子才逐渐平息。”
涂绍昉问:“郡主是觉得心寒,因为你母亲吗?”
“都有吧。”傅归晚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自嘲道:“真觉得自己太多余太多事。苏望姀前些年并没有如这几年般能维护我,是我给贞姨娘灌下绝育汤之后外祖家来人。
外祖母和姨母劝她, 此事我到底是为她,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也如其他人般来指责我多伤孩子的心,苏望姀被娘家人劝解开才……不知能否称之为想通醒悟?
至于贞姨娘可大有来历,你以为傅宗弼只会用名声来压制我吗?这个小妾就是他特意给长子安排过去,用于挑拨我和傅经柏的父女之情。”
涂绍昉眼中闪过不可置信,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喝杯茶缓缓,缓和过来才问:“即如此,为何当时没脱离傅家?”
“我能走得容易,我父母和兄长、妹妹在傅家就没法过了。”傅归晚摇头道:“傅经柏愚孝仁厚,他已经能主动让着父亲作威作福的小妾,能主动让庶妹骑到他头上耀武扬威。
九岁时我想过让辛姨奶奶悄无声息的病逝,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死太便宜。她嚣张几十年病三五个月没了,嫡系岂非太亏?
其二便是为傅经柏准备的,让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人家的态度,小妾和庶出的已经狂妄到欺压到他的头顶上了,难不成他还要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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