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嬷嬷听完这番话,还在兀自震惊,甄素泠有些心灰意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也不知道殿下是否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他说了会派暗卫来保护我,可是到现在,我都没有见到什么暗卫。”
这番做派等于向花嬷嬷敞开了天窗说亮话,太子殿下的随身物品确实是在甄素泠手里,但有没有跟她说过那些暧昧难言的话,谁也不知道,甚至连暗中保护的人也没见到,但要花嬷嬷直接断言甄素泠的话不可信,她也不敢,万一是真的呢?可能是因为出了什么差错,导致没见到暗卫,后宅的争斗方法花样百出,极有可能被某个女人拦截了也不一定……
短短几秒,花嬷嬷心念电转,再看向甄素泠,面色已经好看了许多,她干脆也直言道,“甄姐儿,荣华布庄的量衣师父向来不为花坊裁衣的,你这个要求不是我不想办,实在是办不到。”十二听花嬷嬷这么说,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面素衣黑发的女子一眼。
暂且信她也没关系,反正太子殿下最多明年四月就能回来,甄素泠也差不多那个时候出坊。如果甄素泠说的是真的,太子出手一定不会小气,顺便还能卖太子宠姬一个人情,况且出售货物,买主自然越多越好,这样才能待价而沽,哪怕这只是甄素泠找出来的借口,即便没有太子,也有别的爱好此道的王孙公子,她完全可以好好运作甄素泠擅舞之事,到时候干脆哪个财主出价高,甄素泠就归哪个,她也不亏!
甄素泠点点头,表示理解——她发现在花嬷嬷面前频繁点头,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我明白,确实是为难嬷嬷了,不过我之前与布庄的主人有些许浅薄的交情,嬷嬷只管带着我的一句话去,保准能请来师傅为我量衣。”
花嬷嬷挑挑眉,嗯了一声就带着十二施施然的起身,嘱咐甄素泠好好休息。十二替花嬷嬷打开门,花嬷嬷正准备出去,可甄素泠再次喊住了她,“嬷嬷稍等。”
见花嬷嬷停住了脚步,甄素泠步履轻盈地上前,与十二擦身而过,凑到花嬷嬷耳边低声说了句,因她声音太小,十二也没有听清究竟说了什么,只是花嬷嬷听完,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她端量着眼前素面朝天的女子,仿佛第一次认识甄素泠一般,“……你确定?”
甄素泠低下头,脸上泛起一层薄红,声如蚊蚋,“……嗯,嬷嬷也知道,以后入了太子府就得靠我自己了,”说到这里,她含混道,“……多学一点东西,总归不会有妨害。”
花嬷嬷听完神情了然,她欣赏着甄素泠不好意思的样子,轻拍了下甄素泠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是好事,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开窍呢。”说完转身走了。
来时如烈火,去时若清风。
第4章 旧事
“主子,你没事吧?”
直到确定花嬷嬷走远了,金铃才敢进去,觑着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甄素泠侧对她站在房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冷凝,她一手扶着槅扇,一手用帕子按住脖根,凝脂一样的手背上几条青筋隐隐半绽,抿着唇一言不发,似乎精气神一下子被人抽走了似的。
听到婢女询问,她抬眼看了金铃一眼,扬了扬唇,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还没说出口,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就朝地上软了下去。
意识消散的前一秒,只听见金铃慌乱的哭腔,“主子!”
静。
无比的静。
甄素泠非常享受这种无声的状态,黑甜中的静谧,一点杂音也没有,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用去想,只要安心地享受这份舒适的感觉,好像整个人无限缩小,回到了儿时还蜷缩在母体中那种被包裹着的时候,她可以就这么睡下去,永远也不去想自己醒来后该去面对些什么,就在她于黑暗中畅快遨游时,一张面容端正留着长髯的面孔陡然出现在她眼前,他看着笑得无忧无虑的甄素泠,眼中怒火熊熊,痛心疾首道,泠儿,你此番做派,太令为父失望了!
甄素泠登时被吓醒了,醒时额头冷汗涔涔。
剧烈的喘气声引来了在外室更换热水的金铃,她见甄素泠醒了,眼泪将落未落,直接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主子,你终于醒了!”
还未聚焦的眼神涣散无神,甄素泠闻言下意识的扭头望向发声的地方,愣愣问道,“我,我睡了几天了?”
“三天了,主子你不声不响地就昏倒了,后来还起了高烧,奴婢简直快急死了,天公保佑,现在终于醒了!”
金铃说完,伏在甄素泠床边,替她换下被汗浸透的里衣,然后像是吃到糖葫芦而分外满足的稚童,转了话头道,“主子你可真厉害,只要是你要求的,嬷嬷都给咱们了。你还不知道吧,嬷嬷回去了就遣大夫来替你止血,又让大夫开了一大堆调养身体的药……”
“银丝炭和棉被也早早送来了,还说炭没了就去找库房的人要,别的地方不知道,流水阁肯定管够。”说到这里,金铃吸了一口气,犹不敢置信,“主子,那可是银丝炭啊!这么贵的炭,嬷嬷眼都不眨,说给就给,奴婢还是第一次见花嬷嬷这么大方。”
她佩服地看了一眼甄素泠,再说话时面色都多了几分得意,“绣坊里等着看流水阁笑话的贱|蹄子们,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哈,奴婢听说流音的帕子都绞烂了几条,还偷偷去莳花处找十二,跟他攀交情,就为了问你到底是怎么说服花嬷嬷的。”
“结果十二理都不理她,扭头就走,把她这个花魁气的鼻子都歪了!哈哈哈哈!”
主子醒了,金玲的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那张嘴就跟开过光似的,叭叭叭叭说个不停,吵得甄素泠额头突突直跳。
“别吵了,让我自己静一静。”她制止住婢女的话头,闭上眼缓解过于糟糕的心绪。
“主子,你不会又想不开吧?之前大夫说你郁气瘀滞的情况好了很多,可见是想开了,你可不能再次钻了牛角尖啊!”金铃看甄素泠脸色难看,声音有些急切。
“你先下去,我想休息了。”甄素泠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金铃见劝不动,踌躇了一会,只能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床榻上,甄素泠的睫毛微微颤动,想起血溅甄府的那天,父亲对自己的沉重叮嘱。
她根本就没有寻死觅活过。
接二连三的昏厥与命悬一线,不过是因为在彩绣坊内心压抑,觉得活着生不如死,又苦于不能轻生,只能这样自虐式的折磨自己。
甄家世代书香,七岁时甄尚书曾将她抱于膝上,问她,泠儿以为,何为志士?
她抓着父亲的长胡子,清脆的声音毫不犹豫地答,志士应当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甄尚书摇头,捋着长髯笑道,泠儿不要忘了,明远还有下一句,毫发一为瑕,丘山不可胜,人无完人,太过苛责自己,只会美玉尽碎。
后来父亲触怒皇帝,官兵包围了甄府,十六岁生辰都未过的甄素泠在袖袋中藏了一把匕首,从一群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的人中穿过,疾步去书房寻找父亲,她大力推开书房的门,见到负手背对自己而站的父亲,头一次大声道,“父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虽不懂政务,但与父亲永远是一体。可我作为一介女流,誓死不愿充入教坊遭人肆意轻侮,赧然苟活不如自绝于世,母亲早逝,如今泠儿不孝,要先于您走一步了!”
就在她拉开刀鞘,眸中的决绝映在刀匕寒光之上时,甄父开口了。他的背影仿佛一下子佝偻下去,整个人也瞬间苍老了了十岁,他转过身,眼中寂然,一字一句慢慢道,“泠儿,你得活下去。”
甄素泠听罢,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尽是惊愕与不敢置信的恼怒。
“……父亲?”
甄父嘴唇翕动,说出的话语令甄素泠浑身冰冷,听完她整个人早已经麻木,手中紧握住的匕首也因为主人的脱力掉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
显得绝望而讽刺。
*********
甄素泠闭上眼没一会,就又睡着了。她这回做了梦,梦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情形。
皇后娘娘给三品以上的官员下了赏花贴,接各位适龄的女孩儿进宫,用的名头是咏赏夏日繁花,但是各家都心照不宣,太子殿下满了十七,到了该选正妃的年纪了。
不管别人心思如何浮动,甄素泠始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将进宫之行就当走个过场。她读过四书五经,也背着甄父偷偷摸摸看过诸如西厢记一类绘情说爱的话本子,对张生那种人实在是欣赏不来。她敬佩的是能为社稷请命,为黎民忧心的清流臣子,他要如同爹爹一样,作为帝王的纯臣,一心只为了皇帝,不依附于任何势力,在一众熙攘争利的浊流中自在逆行,上敢谏帝王,下可安民心,她为他红袖添香,生儿育女,两人能够毫无隔阂地谈论大事小情,做到夫唱妇随。
那个时候她还没到说媒的年纪,但是因为自幼读书甚多,已经隐约有了自己的择偶想法。
然而赏花宴结束,皇后却将她叫进了内室,递给她一块玉佩,笑着对她道,“本宫看你是个好孩子,这块玉佩赏你了。”
她一头雾水地谢完恩,又听皇后感叹道,“本宫一直想生个女儿,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一眼见到素泠,就觉得有缘,以后有空了,可以常进宫来陪伴本宫,让本宫也能聊以慰藉。”
甄素泠听完皇后的话,蹙眉盯着手中的青绿玉佩,只觉这是一块分外麻烦的烫手山芋。
皇后说完,又闲聊了两句就挥手让她退下了。甄素泠出了宫殿门找了一个引路太监引路,小太监左拐右拐地把她引到了一条僻静宫道上,因为不熟悉宫里的路,等到发觉路越走越偏,根本不是来时的路时,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绣服头戴顶冠的太监等在尽头,看上去似乎有备而来。
白衣太监的身材圆圆,很有福相,在那里应该等了很久,一见到她,就挥了下拂尘,令小太监退下去,同时躬身上前,一脸笑眯眯的表情,“奴才安常给甄小姐请安。”
甄素泠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在邺朝一般只有太监总管才能穿白色绣服。
安常不慌不忙,仍然笑着,“奴才是太子身边的随侍,甄小姐是否在仁凤宫收到了一块玉佩?”
甄素泠点点头。
安常表情不变,接着道,“还请小姐将玉佩拿出来。”
甄素泠听完,又看安常不动如山的样子,心中恍然,这是太子没瞧上自己,又不想直接与皇后娘娘伤了母子情分,所以委婉行事?
被人强行要索要信物,她也不觉羞赧尴尬,只神情自然地从袖中拿出玉佩递给安常,“请问安公公,可以让我走了吗?”
安常:“甄小姐还请稍等。”
甄素泠听他这么说,微微皱起了眉。还要干嘛?
正疑惑,就见安常将那枚青绿玉佩放进左袖,又从右袖中掏出个东西,双手捧着低头呈给甄素泠,态度恭敬,“太子说,这才是甄小姐应该得到的东西。”
安常手上捧着的,是一块通透的蟠龙玉佩,那玉佩下端坠着的明黄色丝绦已经有些褪色,泛着柔和感,一看就是因为主人一直随身佩戴的缘故。
甄素泠看着那枚有如千斤重的玉佩,迟迟没有动作。
因她没有反应,令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正当甄素泠想婉辞回绝这份厚爱时,一声轻叹自身后传来,她扭头凝神看去,却只见到竹林中快速略过的一片薄墨灰的衣角。
再回过头,玉佩已经在自己手上,安常人也不见了。
回到家才知道,赏花宴上凡是皇后有意栽培的小姐,在一众下发的繁花荷包中都暗藏了一块青绿玉佩,作为信物。
只是不知道,明明皇后之前赐下的荷包空空如也,为何最后她又被单独赏了玉佩。
那块玉佩后来被甄素泠放在妆奁的机关中积了灰,她也一次都没有再进过宫。
作者有话要说: 鲍照,字明远。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毫发一为瑕,丘山不可胜。都是引用自他的诗。
第5章 前奏
噩梦受惊,甄素泠一直休养到半个月后,身体才堪堪大好。
阁内因有了充足的炭火,温度仿似春日曛曛,单是穿着单衣都不觉得寒冷,金铃也被这实打实的奢靡享受养的逐渐腐朽,生了懒筋,主仆二人在流水阁里除非必要,几乎足不出户,一个安心养病不多话,一个洒扫侍候兼绣花,将外间任意揣测产生的无数闲言通通摒之脑后,日子过得可以说是快活似神仙。
所以当听到主子说要去外面走走时,金铃第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今日日头看起来不错,替我更衣,出去走走。”甄素泠冲金铃招招手,言语简略。
自从主子醒过来,似乎变得格外有主见了。金铃心下忖度,面上不发一言,应声后乖乖上前替甄素泠更衣。
“怎么是这个?”
看着金铃捧上来的衣服,甄素泠皱眉。
金铃没想到自己会错了意,一时惊愕,“……主子不是素来最喜欢这般花色了吗?”
荔枝色的月白纱格外轻软,堆叠的裙摆走动起来好似层层绽放的白优昙,外面再披上一条雪白的貂绒披帛,乍眼看去犹如清冷的月宫仙子。
一向喜欢如此打扮的甄素泠这次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看也不看那件仙气飘飘的裙裳,径直道,“换一套。”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要保暖的。”
现如今一切都没有身体重要。
这可把金铃难住了,翻翻找找半天,才找到一件相较而言分量过得去、可她都有些嫌弃的洗朱色半旧袄裙,又在袄裙外面罩了件十分厚实,但看上去已经有些灰扑扑的象牙白斗篷,全副武装之后,主仆二人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一轮白日在人头上高悬,映晕出朦胧但没有温度的圆形光晕,花园里除了些常青的植株仍顽强挺立,其余皆是一片光秃秃,弯曲的小径旁堆着早已清扫完毕的余雪,前后望去,竟难以寻到一个身影,鸨鸟偶尔一声凄厉的啼叫,令空寂的园子更凭添几分萧瑟。
大概是冬夜太过寒冷,导致前来寻欢的王孙公子也少了大半,客人如织的销金窟竟是迎来了难得的清闲。
“花嬷嬷现在也在窝冬不成?”
来回走了一圈,甄素泠感觉后背已经微微冒了汗,她脚步放缓,有些好奇地开口询问金铃。
她音质偏冷,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配着身边琉璃白雪的世界,就算是略带八卦的发问,也给人一种无喜无悲的淡漠疏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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