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平时是个牙尖嘴利的包打听,然而这几天因为日子实在太舒服过于堕落,此时也是一脸茫然,脸上的表情充分诠释了什么是一问三不知。
甄素泠:“……”
主子好不容易想问个事,自己还不知道……想到这里,金铃羞愧地低下了头。
“算了,我们去莳花处,带路吧。”
甄素泠的这句话刚出口,正在这时,衣料的窸窣摩擦声自拐角处隐隐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金铃扶着甄素泠转了个弯,看到了跪在树影下尽力蜷缩着身子,形容狼狈的柳柳。金铃斜视着她,面色恍然大悟。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小贱|蹄子啊。”
柳柳抬头,面无表情看了甄素泠主仆一眼,又低下头,一言不发。
见她无视自己,金铃正欲发作,可被甄素泠用手按下,“金铃,嘴下注意些。”
金铃的脸顿时有点烧——在彩绣坊待久了,吵架的时候谁嘴里不说点混话,就好像落了下风似的。
听甄素泠这么说,她轻轻点了点头,认真道,“是,主子,奴婢以后记住了。”
甄素泠嗯了声,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左颊上红痕宛然的人,平静地问,“你得罪了谁?”
柳柳只当没听到。
“主子,干嘛理会这个心比天高小贱|货,她前儿嘴里还不干不净的编排你呢。”金铃看柳柳爱答不理的矫情样儿,气愤下一时嘴快,倒饺子似的把柳柳之前说过的恶毒话一气全说了出来。
痛快完了,她才意识到不好,刚答应过主子的,结果自己又没克制住。不仅如此,柳柳这贱|人的话可以说专门往人心窝子里刺,就怕主子听到了心里不痛快。想到这里,复又谨慎地去瞧甄素泠的脸色,见没什么变化,才稍微松了口气。
还好,没听完就受不住。
甄素泠听完抬了抬眼皮,拍了拍金铃手背当做提醒,语气没什么起伏道,“……是吗,既然她这么说,肯定也是个有气性的人,那就别白费力气了,走吧。”
听甄素泠三言两句就将自己定了性,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自己是个不甚重要的物件,柳柳心里的怨愤再难压抑,她目光死死地盯着转过身的主仆二人,冲甄素泠大声叫道,“你以为你真有多了不起吗,别以为花嬷嬷现在捧着你供着你,你就把自己真当个宝了,以后不照样是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
甄素泠还没什么反应,金铃听罢却是不干了。她猛然转过身瞪着柳柳,冲她恶狠狠道,“小|婊|子你说什么呢?给我闭嘴!”说完还想冲过去对着她左右开弓来几下,但是被甄素泠制止了。
甄素泠直视着那双喷着怒火的眼睛,话音冷酷:“流音罚你是对的,眼里的野心藏都藏不住,可是又没什么本事,就这样还想当花魁,”顿了顿,她唇瓣轻启,声音很轻道,“……简直笑话。”
她怎么知道是流音那个老虔婆罚的自己?
“你懂什么!我——”柳柳激烈的反驳声刚开了个头,戛然而止。
一个声音地打断她,轻飘飘的、毫不在意道,“我为什么要知道原因,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甄素泠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唇角微微翘起,“你不是想知道花嬷嬷为什么捧着我吗?”
柳柳仰着头,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甄素泠,等着她的回答。
可是甄素泠只是垂眸怜悯似的,看了她最后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很快,你就知道了。”
她的话音逐渐消散在不知什么时候再度落下的徐徐细雪中。
*********
“主子,你怎么知道柳柳就是流音罚的?”通往莳花处的路上,金铃感觉主子的心情并没有变得恶劣,又实在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
甄素泠敷衍道:“猜的。”
彩绣坊未来媚态淋漓,风情万种的柳含情柳花魁,据说小时候经历了前任花魁长时间的欺侮,长大后养成了喜怒无常,睚眦必报的性子,没想到,这传闻竟然是真的。
而前任花魁流音最开始针对她的原因,竟然只是她名字中的柳字与自己的流谐音,流音认为不吉利,因此看柳含情哪里都不顺眼,故意刁难就这么开始了。
不过甄素泠当然不会跟金铃讲这些。
她也无意插手改变别人的人生,自己尚且活的如此艰难,舒适的表象下充满了暗潮汹涌,不知道择人而噬的猛兽何时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哪里又来的多余精力去拯救别人?
金铃出来的时候以防万一,特地带了伞,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她替甄素泠撑着伞,两人途中路过一片白梅林,白梅正是花期,整株整株的齐齐开放,枝桠上的梅花轻吐蕊瓣舒展着身姿,不因无人欣赏芳姿而萎落,反而在于风旋舞中与坠落的密密霏雪完美的融为一体。静谧的冷雪中,除了脚步踏雪时发出碎玉样的轻微声响,天地间仿佛再无其他声音。
忽有寒风自梅林深处而来,肆意地挤落掉一地的白梅瓣后,又再度扬长而去。而这时,透衣而过的风削减了凛凛寒意来到甄素泠身旁,娇媚的声音也同时出声,“呦,今儿倒是稀奇了,‘贵小姐’——倒是舍得出门了?”
甄素泠扭头望去,白梅林的旁边是座不知名阁楼的后方,一个靛青衣裳的女人一手扶着推拉式的雕花阁门,半边身子歪倚在门廊边,脚上只着了双轻透的罗袜,正目带不善地看着自己。
似乎非常不待见自己,贵小姐三个字,她咬得格外的重。
随着靛青女人开门的动作,阁楼里被捂着的靡靡之音顺着缝隙隐隐约约飘了出来,还间或夹杂着调笑哼唱的轻柔软语。
“雾娘,是谁啊?”空谷莺啼一样的娇声好奇询问道。
被称为雾娘的女人哼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偏头回里面道,“流音,快来看呐,‘贵小姐’竟然舍得出门了,啧啧,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她说完,想对那即使站在雪中依然绰约多姿的人还刺上几句,谁知一扭头,就看到那人让丫鬟撑着伞,自己一步步径直走上了阁楼。
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她敛着眼睫毫无表情,肌肤白如嫩笋,足以令许多女子艳羡,可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做工精致却冰雕雪塑的人偶一般,没有一丝人气。
雾娘没防备,被甄素泠身上斗篷带进的冷风陡然灌进了肺,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6章 软刀
莳花处看来是去不成了。
甄素泠进去后,才发现阁内还有许多美人,她们或坐或卧,姿态不一,聚在一起,导致整个暖阁里的空气都混杂着靡乱的香气,气氛暧昧难言。见有陌生人进来,一时众多目光都投射过来,充满了意味不明的打量与敌意。
甄素泠佯装看不见这些富有压迫性的目光,双手抄在毛绒绒的手捂中,站的笔直,扭身看向坐在堂上最高处正吞云吐雾的人,淡淡道,“花嬷嬷,您精神头儿倒是好。”
花嬷嬷今儿穿着宽松的烟灰色的襟子,一手斜斜端着一柄玉质烟枪,眯着眼嘬了口,红艳艳的嘴张开,缓缓吐出模糊的一团,白烟顺着空气升了空,倏尔就破碎开来,逃散的不见踪影。听甄素泠唤自己名字,她像是才醒一样,稍稍将迷醉的表情收起,语调仍是漫不经心的,“……休息好了?身体不舒服就再躺几天,别累着自己。”
这话一出,甄素泠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加不善了,甚至还隐约听见了几声不屑的哼声。
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谁又比谁尊贵些?凭什么你的吃穿用住全一应都是最好的,而我们就得跟别人一起凑合?
对于花嬷嬷有意无意将自己捧高后架在火上烤的行为,甄素泠并不是很在意,世家小姐素来不爱夹枪带棒,说话往往绵里藏针,需要仔细琢磨,要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你带到沟里,花嬷嬷这才哪到哪啊。
何况别人的确是“关心”你,只不过场合不太恰当罢了。
她也不跟人打哑谜:“我的身体已经大好,多谢嬷嬷关心。既然刚好路过,各位也都在,我看,第一课可以开始了。”
话音落地,众声压的极低,嗡嗡议论,课?什么课?
花嬷嬷听甄素泠这么说,可有可无的嗯了声,又吧嗒吧嗒吸起了水烟,眯着眼睛并不说话。
老鸨态度模糊,众人一时失了主心骨,想问个清楚,可又不愿自己去做这个出头的橼子,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眼神推诿暗示,可就是没人说话。
最后还是流音接过重任,她上前一步,清咳了声,面色温和,柔声请教道,“甄姐姐说的上课……我没理解错的话,是你要充当免费舞娘,给我们姐妹授课?”
免费舞娘四个字,令在旁观望的人先是一静,随后反应过来斜睨着甄素泠,纷纷用柔荑捂住嘴,表情愉悦地笑出了声。
甄素泠站姿如松,并不因此动怒,“不错。”
因这话,本来小声压抑的讨论声陡然变杂,许多盘旋在甄素泠身侧的露骨目光中除了抵触,还有怀疑,几乎是在赤|裸|裸的表示——
你?你行吗。
流音瞥了眼堂上高椅中的花嬷嬷,见花嬷嬷似乎对下面的情况完全不知,只顾着嘬烟过瘾,她眼神闪了两下,转脸还是柔柔弱弱的模样,“甄姐姐愿意纡尊降贵的来教我们,我们自然只有受宠若惊的份,不知姐姐学了几年舞?又专攻何种舞?”
甄素泠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会复又抬起:“大概五年,各种舞蹈均有涉猎。”
她这话一出,整个暖阁的质疑声猛然增大,几乎到了压都压不住的地步,连花嬷嬷都微睁开眼,瞅了甄素泠一眼,眼中一丝诧异划过,才五年?
花嬷嬷都这么想,剩余众人的想法只会更不满,就算你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可才学了五年舞,还是杂着学的,凭这半桶水也想来教她们?
舞蹈讲究韵和魂,一样的肢体动作,有人做出来柔媚万分,有人就目不忍睹,如今在暖阁里待着的,都是彩绣坊从苗子起就精心培养的,教坊令她们吃穿不愁,粗活也少做,但她们必须自小就学习察言观色的本事以及多方揣摩恩客心理,长大了才好寻个大方的恩客讨他喜欢,从而顺利出坊。
她们到七岁,彩绣坊会有一次摸资质的检验,判断每个苗子更适合朝哪个方向深造,不同的教导嬷嬷会对她的那一种资质好的女孩格外关注,也格外严格。彩绣坊主要教授乐艺与舞曲,流音虽嗓子娇嗲,可对乐感相对来说并不敏感,唱歌只能属于尚可,但她身段柔软,领悟力超凡,这乌央乌央的一群人中她若说自己跳的舞认第二,绝没有人敢认第一,哪怕这样,她也是苦学了八年,专攻媚舞,稳扎稳打练出来的,甄素泠才区区五年,又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本来被着意培养成高门正室的古板女人,流音怀疑她跳舞真的能放的开?
想到这里,她面色不变,只声音里掺了一丝为难,勉强道,“那……不知道甄姐姐打算教授我们什么舞?”
甄素泠还没说话,明面上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雾娘抱胸白眼翻得飞起,看着别处,语气不善。
“流音,你何必做小伏低的?还真给她脸了,坊里姐妹学舞动辄就学个八|九年,一个不过学了五年的雏|鸡就敢夸海口来教我们,自己位置都没摆正,就跑到冬暖阁来放屁!”
花坊一般把黄毛丫头叫小雏鸡,刚出生的鸡仔叫声嫩,走路颤颤巍巍,没一点用。
金铃听有人诋毁自己的主子,气的脸色通红,她不好贸然开口,给主子抹黑,只能一直死死瞪着雾娘,心里把这老娘们来回唾了十来遍。
一群皮痒的玩意,就喜欢拜高踩低去捧流音的臭脚。她算是知道了,只要待在彩绣坊一天,哪怕是为了维护主子,她就没法子不说混话。
甄素泠一眼看破了雾娘的色厉内荏,她移回目光,牢牢盯着流音的眼睛,嗓音冷淡又偏偏意味深长,“究竟谁是雏|鸡,就要跳完见真章了。”
说完,她抬手脱了斗篷,露出洗朱色的衣裙后,径直走向静默侍候一旁的乐师,“会弹吴音醉吗?”
乐师愣了一下,点头。
吴音醉是讲述神女姿态妖娆,欲说还休含情邀恩客同寝的故事,是花坊里最常见的催|情|媚曲儿,谁能不会?
甄素泠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几步,指着角落一堆大小不一牛皮红鼓,“可有臂力巨大者愿意帮我拍鼓?”
无人回答。
花嬷嬷睁开半眯的眼睛,散漫唤道,“十二,你来帮她。”
一声低低的应声后,一个黑色身影自暖阁横梁跳下,沉默着要去拿鼓。
“先等等。”甄素泠叫住他,将乐师与十二聚在一起,对他们简洁地吩咐一番,确定他们弄懂自己的意思,才稍微松了口气。
十二两手托着鼓出去,不一会又回来,回来时双手空空,红鼓不见踪影,周而往返。
这般行为引起了众人的好奇,甄素泠见差不多了,她面对一阁子千姿百态的红软佳人,说出的话里没包含什么感情,只说自己必须说的。
“舞的名字,叫做白梅魂。”
白梅魂?一直不语的流音挑了挑眉,名字取得那般高傲却还是以媚音入曲,也就是说,甄素泠要跳媚舞?
“流音,她难道要跳媚舞?”雾娘不引人注意地走过来,靠在流音耳边,跟她小声咬耳朵。
流音弧度很轻的点头。
“她怎么比得过你?我看,就是不自量力。”雾娘的声音里幸灾乐祸的意味不要太浓,流音可是专攻媚舞的,能当上花魁除了那张脸,也是凭借舞姿妖娆,这个总是装模作样假清高的女人恐怕扭个腰都要羞愧难当,还敢选择跳媚舞?
虽然有雾娘这么说,可流音心里还是伏着一头焦躁的兽,微微不安,被心境影响,她的眸光也不自觉的很冷。
甄素泠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她说完就脱了绣鞋与罗袜,直接赤着脚,又从金铃手里接过两个缀有铃铛的脚镯,一左一右套在脚踝上,像来时那般,绷直了脊背,独自一人朝对面空旷的白梅林走去。
脚镯叮铃,伴着漫漫风雪,着一身旧红的人在一片洁白的松软中印下一串秀气的脚印。
第7章 梅魂
4/40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