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五斤?!”程庭朗扭头看着程一,脸色像是调色盘,由红橙黄绿紫依次过了一遍,十分精彩,“你刚才亲口说练臂力绝非一朝一夕能成,起码要负重十斤沙袋练习两年以上方见成效……”
少年手里算盘打的飞快,楠木珠子一时上下翻飞,盯着珠盘丝毫不愿让步,语气快速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要练习两年,一日最少练习半个时辰,双臂各绑一个十斤沙袋进行负重练习,就算两个呼吸做一组上下来回,半个时辰差不多能做一千八百组来回,然后乘以三百六十五轮回,双臂一年需要做到的次数是六十五万七千下,再乘以两年就是……”
被打得噼里啪啦的算盘猛然停了下来,少年看着算盘上的数字,半天没吭声,最后才缓缓开口道,“……一百三十一万四千组动作。”他顿了顿,接着道,“现在你让我只绑五斤的沙袋,想要完成任务,还要乘以二倍,也就是说……”
“我要历时四年,做完二百六十二万八千组动作后臂力才能看出长足进步。”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平静,口吻里透着一股理智的绝望感。
程一并不理解程庭朗的绝望,诚心劝慰道,“主人,四年已经很短了,像我们,日练不辍,动辄就是十年,慢慢的就习惯了这种负重……”
他话没说完,程庭朗将算盘往桌上一拍,发出咣当一声震天巨响,“是啊,四年确实很短,可四年过后,心上人说不定跟别人连孩子都有了,我还在干嘛?”
他比划了一个双臂抬起又放下的动作,“我还在嘿呦嘿呦的练臂力!”
程一:“……”怪我咯?
明明是主子你自己小时候疏于体格训练,武术师傅授课的时候能逃就逃,能跑就跑,逃不了跑不脱就蹲在沙地上明目张胆地开小差,拿树枝比划一些连看都让人看不懂的题,什么鸡兔同笼求鸡兔各几只,物不知数问数究竟几何,还有甲乙混合赶羊再分开辨甲乙羊群大小——程一就搞不懂了,为什么非要把鸡兔关在一个笼子里,分开关不就解决了?不就没这么多问题了?
反正最后主子是尽学了些不着用的花拳绣腿防身,现在体力不够,不也正常吗?
程庭朗懊恼自己小时候学武太懒惰,气得呼哧直喘气,不过只气了一会他就很快平静下来,坚持自己之前的想法对程一道,“去拿两个十斤的沙袋。”
他就不信了,平常算账的算盘也差不多有十来斤,自己照样能将它飞得行云流水,现在换成沙袋就降不住了?
事实证明,真降不住。
左右手各绑上一个十斤的沙袋后,程庭朗勉强做了二十几组动作,双臂就像坠了铅似的,脸上汗如雨下不说,整个人也累成了晒干的咸鱼。
将已经麻木的双臂搁在桌子上,少年喘了几口气放松,最后只能屈辱地改变主意,“……还是换成五斤的罢。”
……四年就四年,他做。只要中途看好了甄素泠,不让她被别人拐走了就成。
程一:早就说了的,可惜少爷太犟:)
就在墨直斋趋向于平静时,甄素泠与清涟的交谈则陷入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叙完心事与遭遇,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似乎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清涟见状,极其自然地开口询问道,“小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甄素泠:“??”
甄素泠:“……”
见甄素泠不说话,清涟以为她还没拿定主意,接着劝道,“程府毕竟世代商贾,不通文墨,阖府皆是奸诈的铜臭味,这里不是身份清贵的小姐该待的地方,我们还是早日离开为好。”
第42章 玲珑
程庭朗压根没想到,费劲心思救回来的人,不仅没帮着他说一句好话,反而正殷勤地劝说着自己的心上人离开程家。
而甄素泠听婢女这么说,一时也难以开口回答——她能怎么说,难道期期艾艾地对清涟解释,程庭朗其实是自己认准了的未来夫婿,她的心思全部都缠绕在程府,她们两个也完全不用为了所谓的颜面故作矜持离开这里,去外面吃些不必要的苦。
面对久别重逢的婢女,她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当然,不单单是这一个原因,残酷的现实也不允许她们轻易离开,甄府被抄,就算甄素泠还藏着些隐蔽钱财,可又能支撑多久?她们两个弱女子,一旦踏出了程府的大门,在失去程家庇护的情况下,只有被人抽骨扒皮的份。
按照程庭朗的个性,哪怕再为难表面上也不会说什么,可十有八九会花费巨额的人力财力暗中偷偷关照她,为她扫清所有的障碍,还力求将他自己的存在瞒得严严实实,确保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安安生生的待在府里,给程庭朗省些事,何必没事找事,图个折腾劲吗?
这些庞杂的念头在脑海内迅速掠过,看着对面的婢女,纵有千头万绪,甄素泠最后也只是拍了拍清涟的手,语带抚|慰道,“清涟,你的伤还没完全养好……到时候等你身体复原了,我们再谈这些。”
拉拉杂杂的解释不清,干脆先用拖字诀。
听甄素泠这么说,清涟思索了一下,最后点点头,一双清澈的眸子仍盯着对面的美人,语气冷静地陈述道,“小姐说得在理,奴婢现在伤还未好,贸然跋涉只会拖累小姐,等半个月后奴婢的身体完全好了,我们再……”
捕捉到这几句话中的微妙感,甄素泠心中一动,抬头看向自己的婢女,“跋涉?我们要去的地方……你已经想好了?”
清涟再次点头,格外认真道,“小姐的外家不是在金雍吗?到时候小姐大可带着奴婢,自烟阳出发一路走水路坐船去金雍投奔血亲,这样总比非亲非故,寄人篱下地待在这里强得多……”
然而甄素泠听完婢女的建议,眸色逐渐转冷,最后竟语气生硬道,“好了清涟,别再说了。”
清涟说得正带劲,蓦然被打断,一时显得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面色明显冰冷起来的主子。
“小姐……”
怎么了?小姐怎么突然就表情大变,还一副很抗拒金雍的样子?
作为婢女,清涟当然不知道甄素泠突然面色不好的原因。
甄素泠的外家,也就是甄母的娘家,姓金,住在邺朝顶南边的金雍城里。自从甄母难产而亡,金雍那边与甄家的走动就逐年减少,最近几年甚至已经完全遗忘了一般,逢年过节连贺礼没遣人送来过。
府上的金老封君也似乎完全忘了还有甄素泠这么个亲外孙女。
这些微妙的变化甄素泠从来没当着清涟的面说过,以至于清涟并不清楚甄家与金家的姻亲关系已经冷淡了这般地步,她还满心盼着小姐的外祖能接纳落了难的小姐,把她当成亲孙女一样疼爱。
面对清涟的疑惑,甄素泠并没有过多阐明什么,只是冷淡道,“焉知去金雍就不是寄人篱下?”
以前甄父官位仍在,去金雍拜访还好说一些,现在的自己落了贱籍,只不过是个拔了毛的凤凰,人人都可以随便踩上一脚,投奔到外祖家与一些不熟悉的亲人生活在一块,时间久了难免不会被认为是个专吃闲饭的,更不妥的是,只要派人打听一番,就知道她曾经流落花坊,哪怕清白仍在,甄素泠也不愿看见那些隐含讥讽的轻视目光。
清涟听小姐发问,本想再说些什么,可甄素泠下意识地偏过头,摆出一副拒绝交谈的姿态,“清涟你也累了,今儿你先歇息罢,有事明天再说。”
说完甄素泠起身想走,谁知清涟却将她的袖子一把拉住了。
“小姐,哪怕你不高兴奴婢也要说,程府纵使有万贯家财,将小姐如珠似宝的呵护着,可程庭朗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商贾,将来又能有什么好前程可言?程府污浊不堪,程府的主人更是满肚子利欲熏心的算计,企图染指小姐,他根本配不上小姐秀雅清芷的如兰品性,程府也实非久待之地,您一定要早做打算。”
“你……”甄素泠扭过头,待看清清涟眼中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执着后,一时哑言,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殊不知正是甄素泠的沉默,直接助长了清涟的气焰,还以为小姐被自己已经成功地说动了心,正想再接再厉时,一个清脆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插口质问道,“清涟姐姐,我有一事不明白,这个房间里究竟谁主谁仆,有的人心里没一点数吗?”
金铃从甄素泠身后绕出来,看清涟表情执拗,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她紧紧地皱起眉,语气不赞同道:“不管你是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见,最后拿主意的永远是主子,现在你屡次枉顾主子的意愿,意图越殂代疱替主子做决定,这算不算……以下犯上?”
金铃想了好久,才勉强从脑子里抠出以下犯上这么个文雅点的词。
之前见清涟几次三番用什么道德礼教的压力来逼迫主子离开,她早就想开口说上这么几句戳她心窝子的话了。
奴婢就要有奴婢的样子,跟主子同桌共食也就罢了,可以当做主子怜爱,可若是因主子怜爱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打算左右主子的想法,如此胆大包天不分尊卑,那还留着干什么?
了解内情的,知道清涟不过是个婢女,不了解的,还以为她是另一个副小姐呢。
清涟正专心跟主子说着话,遽然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婢女给训斥了一番,表情顿时有些难看,她瞄了眼金铃,又将快速视线收了回去,“程府的奴婢原来这般‘守规矩’,客人在叙话,一个小小婢女就敢擅自插嘴,看来还是教化不够。”
金铃没来得及回击,甄素泠就对着清涟低声呵斥道,“好了清涟!”
接着她对回劝头金铃道,“金铃你也少说两句。”
清涟听小姐称呼这个陌生婢女为金铃,她的目光也终于带上了几分认真,“……小姐,她就是你刚才跟我说的,从花柳巷里带出来的婢女?”
那个蛮横泼辣,一点文墨不通的粗鲁女人?
面对清涟的问题,甄素泠点了点头,语气温和,“是,就是她,多亏了金铃的细心照料,我的身体才好的那么快。”
“小姐实在是过奖了,奴婢只是做了自己份内该做的事而已。”听主子夸赞,金铃的脸色微红,急忙推辞道。
“细心?”清涟似乎并不买账,以一种略微挑剔的目光将金铃全身扫了一圈,然后她态度和善冷淡道,“我看主子你真是太过誉了。”
金铃本来就微红的脸色猛然一下子涨得通红,只不过这回不是羞涩,而是被是气的,她瞪着清涟,对其的好感度是一减再减。
没见面的时候她还幻想着以后两个人说不定可以成为姐妹,一起好好伺候主子,没想到人家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说,还觉得自己的存在仿佛脏了她那双高贵的眼睛。
真以为她看不出来吗,说到花柳巷三个字的时候,清涟隐晦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自己是一件人人嫌弃的脏东西一样。
金铃真的不明白,她清涟作为一个婢女,那里来的那么高的优越感?想到这,她一错不错地盯着清涟,语气不太好道,“你刚才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叫主子过誉了?
清涟瞥她一眼,也没打机锋,直切要害道,“主子的衣裳贴近腹部的地方有一片皱巴的痕迹,看样子很像是泪痕,从那个位置判断,应该是你抱着主子将眼泪鼻涕一股脑地糊在上面造成的吧,你说我不懂规矩,你自己……就很懂吗?”
她慢条斯理地一一道来,“合格的婢女,绝不会让主子穿着哪怕只有一丁点瑕疵的衣服去会客,否则遭人耻笑轻视不说,这也意味着贴身婢女的严重失职,小姐不过随意夸了你几句,你就真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了?”
无知婢子,高门大户的规矩,远比普通人设想的严苛得多,大到朋亲设宴的人情往来,小到茶盏杯盘的位置摆放,这一切都是有讲究的,金铃自己不清楚就像烦人的小狗一样冲她嗷嗷叫唤,简直要多愚昧无知就有多愚昧无知。
不过一个花坊出身的低贱婢仆,还妄想跟自己比肩?做梦。
这场剑拔弩张的谈话最终在甄素泠的强硬干预下终结了。
清涟被带到偏房休息,甄素泠与金铃则歇在鹣鲽院的正房里。
洗漱过后,看甄素泠一身纯白寝衣正往拔步床的床边走去,金铃有些不敢直视那抹曼妙的身影,垂下头小声道,“主……主子,今晚要不要奴婢替、替你守夜?”
甄素泠听她这么说,扭头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的婢女,“守夜干什么?你尽管休息你的。”
“这样……不太合适吧,”金铃斟酌着要怎么说,语气迟疑道,“一会程公子他,不会过来找小姐吗?”
美人赎出来了,下一步不就是品尝吗,难道自己想错了?金铃有些迷惘。
这话一出,甄素泠明白婢女的意思后,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烛火的映照下,美人双颊绯红,如同缭绕的飞霞,她过了半晌才勉力保持平静,只是仍有些磕巴道,“他……不来,你去睡吧。”
“……是。”金铃为自己猜错了主子的心思而郁闷不已,闷闷地应了声后就吹灭火光退下了。
黑暗中,窗外几缕银星如练,微弱的光芒破开缝隙,照进房内,躺在床上的甄素泠看了一会地上的黯淡星光,伸手拍了拍自己烧得通红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后,翻了个身面朝里闭上了眼睛。
回了自己原先的住处甄素泠一夜好眠,而飞絮楼的那几个,见狐狸精一夜未归,心里早就炸开了锅。
次日,珊月和白琳琅齐聚在徐蔻枝的房间里,珊月抱胸站在一旁,神情不悦,嘴里骂骂咧咧道,“这该死的狐狸精,不就是只落了难的老母鸡吗?面对我们的时候态度嚣张,面对老爷立马格外娇弱,就跟个没长脚的软骨鸡一样,我呸!”
“竟然被她不要脸地占得了先机,不是说什么高门贵女吗,那投怀送抱的动作,明明比坊里最饥|渴的花娘还主动。”
“珊月,你要实在是气,就过来帮我|插|插|花。”
徐蔻枝语气淡淡,她跪坐在整洁的案几前,上面除了摆着一个月白色的双耳瓷瓶,剩下的就是一柄专门用来修剪花枝的银剪刀。一大捧自后院剪来的梅枝正匍匐在徐蔻枝脚边,美人修长的玉手捻起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枝,饱满娇艳的花苞立在枝丫的缝隙间,幽幽地散发着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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