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高傲的贵小姐成了木呆呆的傻子,时常一天一声都不吭,还十分抗拒别人的触碰,尤其是男性。
那次十二去流水阁捉她,两人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哪怕只有最轻微的接触,甄素泠也反射性的想要呕吐,然而当时情况紧急,根本容不得她任性,于是硬是生生压下去了。
明明温度没有任何变化,密集的汗珠却自甄素泠额头不停地往外冒,整个身体也忽热忽冷,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唇色苍白,面色似雪。
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难看,扶着她的金铃见了,吓一大跳,“主子,你怎么了?”说着,用帕子帮甄素泠拭去额头的汗珠,嘴里嘟嘟囔囔,“早上出门的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就……”
金铃还要再说,被甄素泠按住了肩膀,声音虚弱道,“你……”
话还没说完,甄素泠突然一手捂着嘴,一手拎着裙角掉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等金铃追出去后,看到主子扶着偏僻的墙角,正一脸痛苦的在干呕,那种仿佛要把整个心肺都呕出来的架势,使金铃整个人愣在原地。
“……主子。”她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哑壳了。
这是怎、怎么了?
早上喝的是粥,吐不出什么腥臭污物,甄素泠脚下只有一滩水渍,她长睫忽闪,因为呕吐的厉害,不自觉带出两颗晶莹泪珠,顺着颊边滚落了下来。
金铃一时不敢随便开口,那边甄素泠已经强自压下了心里的抗拒。用帕子擦掉无意识流出的眼泪后,她声音比之前还要虚弱了三分,可强撑着将之前未完的话完整说了出来,“……你就在外面守着,我自己进去。”
这怎么能行?!要是别的长舌妇见了,不得传出些没凭据的风言风语来?
金铃刚想反驳,可瞄见甄素泠打定主意的样子,想了想,将话吞了进去。
“是。”
大不了她在外面警醒些,牢牢盯紧了,不管主子想做些什么,都不会被打扰。
莳花处里,看着眼前的女人,十二眼里难得产生了一丝疑惑。
甄素泠来了有一会儿了,昏暗的堪比刑房的房间内,两人相对无言,他忙他的,甄素泠则拿着本有关人体穴位的书,端坐在破旧的木桌子旁边,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看得津津有味。
她到底过来干什么的?
十二的这个想法从脑中一闪而过,又很快的消失无踪。
反正跟他无关。
不过,不管她来这里干什么,过了一会,见人仍然没有想走的意思,十二不得不出声,直截了当的赶人,“莳花处,闲杂人等免进。”
木桌旁的女人,不,应该称之为少女,木桌旁的少女听了,目光从书上轻轻移到十二的身上,一泓沉静的秋水明眸忽闪了下,受本身音质的影响,即使声调放柔,仍显得有些冷淡,幸好眸中泄出的些许笑意冲淡了这种冷淡感,“谁说我是闲杂人等?”
“花嬷嬷准许我有空就来莳花处……”她话锋一转,“你不知道?”
十二觉得,从那双慧黠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与其称之为笑意,不如说是少女一种故意为之的淡淡挑衅。
他不懂这挑衅从何而来,沉默了一会,再度开口,“那你是来……接受调|教的?”
这本来是一句平常的话,既无威胁意味,也没有刻意的调笑。可就是这句平淡的近似陈述的话,令身体一直暗暗紧绷着甄素泠顿时绷的更厉害了,她深吸了口气,手指猛力攥在手心,拼命告诉自己放松。
她语气努力装作自然的样子,可胸腔中疯狂跳动的心跳,几乎是在时刻说明,她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
“是,不过我是主动要求过来的。”甄素泠咬着牙,竭力保持着淡然。
听罢,十二真的诧异了,沉默着没有再开口,两人间又陷入了僵持。
十二不说话,甄素泠感到十分难熬,明明两人在同一个地方,井水不犯河水,可在她看来,自己跟十二好像处于不同的世界。
她的世界里充满了恐惧,而且是深深的恐惧。
这种来自身体深处的畏惧懦弱,一时半会根本就消除不了,她最多只能压制,却不能根除。莳花处对她的人生来说就是一个污点,一个亟待忘记的污点。
可总是逃避有什么用?她还要跟程庭朗成亲,将来还要为他生儿育女,如果因为前世的折磨,从此变得对程庭朗避之不及,那今生又何必要打定主意拖着他不放?
那样未免太自私,也太伤人。
她不相信,自己这十几年所接受的诗书之训,还抵不过那区区两个月的折辱,司马公连宫刑之罪都能咽下,专心撰出千古文章,她凭什么就不能克服对莳花处的恐惧,变成一个正常人?
以后绝不能因为程庭朗偷偷摸一下自己的手,就扇他巴掌。
夫为妻纲,哪有妻子打丈夫的?这样也未免太不像话,嗯……虽然他比自己还小上几个月。
想到程庭朗曾经挨过自己一下,甄素泠没有血色的脸颊稍微变得红润了些,转念一想,又禁不住愤愤,这是自己的错吗,那时候他们有什么关系?连订婚盟誓都未结下,那就是登徒子,登徒子难道不活该挨巴掌?
这么一想,甄素泠又释然了。
她情绪刚刚平复下来,就听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抱怨道,“十二,今天明枝巷的酥饼又被抢完了,我排了好久的队也没……呦,有客啊?”
十三的尾音上扬,透出几分讶异,他目光在甄素泠身上扫过,就失去了再探究竟的兴趣。对甄素泠他印象不深,只知道是花嬷嬷新买来的摇钱树,他喜欢天生反骨的猎物,越叛逆越喜欢,甄素泠开始还有点骨气,可惜后来被花嬷嬷断炊断粮后,就“屈服”了,那天十三守在门外,也没看到甄素泠刚硬的一面。
他觉得,既然是驯服了的骨头,当然也没必要去啃。
不过他饶有兴味的眼光还是在十二和甄素泠的身上来回扫射,见甄素泠身躯发抖,还以为她是因为跟十二私会被自己发现而羞愧,所以他挑高了一边眉毛,语气相当不客气,“真行啊十二,难怪对谁都不假辞色,原来眼光这么高,行了,你们忙,我走了。”
说完,他冲十二挤挤眼色,示意他办事速度快点,不然一会来人了不好交代,谁知十二蹙着眉,一副不解风情的冷面模样,而甄素泠更是奇怪,喘了几口气竟然直直冲着自己而来,十三见此,笑面上难得生了些疑惑,怎么?十二太不懂女人心,所以……这是要公然换人?
他好整以暇地抱着胸,等着看甄素泠准备怎么办,谁知少女走近了,十三才发现她有些不对劲,仿佛发了疯病般,双目赤红,整个人也不自然的抽搐着,他确信自己从那张清水出芙蓉的脸上看出了刻骨的仇恨。
她恨自己?为什么?十三不解。
自己得罪过她吗?
还没等十三想通,少女已经忍不住喘|息着抬起了手——
啪!
甄素泠一个巴掌狠狠呼到了十三的脸上。
暖阁里乐音靡靡,今儿又换了一曲别的媚曲儿。
花坊里跳的舞,身段要软,姿势要柔,眼神要媚。甄素泠每天的任务很轻松,上午指导一群花娘,下午单独辅导流音。
现如今只有流音一个人愿意掏钱,剩下的人犹豫不决是一个方面,没有花魁财大气粗也是她们需要再三慎重的地方,皮|肉生意一行吃的是青春饭,此时风光也要为老了考虑,就怕连棺材本都赌上了结果赔的血本无归,等年老色衰了没有恩客愿意再光临,未来就是肉眼可见的黑暗。
甄素泠也不介意银子的多少,她干这些,纯粹是为了在等程庭朗来接自己的日子里,找点事情打发时间,以及给花嬷嬷表个态,让花嬷嬷知道,她正在慢慢接受现实,不用再去硬逼她。
乐音悄无声息的转换,江南采莲曲的乐调拨动开,轻快活泼的前奏,描绘出夏日荷池里,采莲少女一双玉足点在水面,俏皮明媚的目光频频眨动,就这么轻易地勾走了年轻公子的慕艾之心。
乐曲兀自沉迷其中,暖阁中的人却不为所动,反而有些嘈杂起来。
争执声由小至大,等甄素泠注意到,双方几乎演变为对骂,或者说,是流音单方面的斥骂。
所有人自发地围成一个圈,看热闹不嫌事大,叽叽喳喳的你一句我一句,要是添把瓜子,绝对就是大型八卦现场。
“这是怎么了?”乐音暂时停了下来,作为“老师”,甄素泠现在具有一定的震慑力,甫一发问,就有人三言两语的,对她低声将事情讲清楚了。
原来流音旁边的花娘在跳舞时,不小心踩住了她的裙摆,将流音的衣裳踩破了不说,还差点令她摔了一跤,这让流音恼怒不堪,对着花娘就开始教训了起来。
甄素泠听完抬眉,看向包围圈中间面色难看的人,“流音,一件裙子,让她给连夜赶工替你补好,你看这样行不行?”
典型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做法。
犯了错,整个人战战兢兢的花娘小心翼翼抬头瞥了一眼流音,又立马低下头,十足的闷葫芦模样。
流音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闪了闪,本来一脸的怒容,慢慢变作微微一笑,她走近缩着身子的胆小花娘,语气亲热,“芸衣,咱们都是好姐妹,我不怪你了,到时候下了课,你帮我把衣服补起来,这事就结了,你觉得怎么样?”
名叫芸衣的花娘怯弱的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谢谢流音姐姐,我一会就去给你补衣服,保证补的看不出一点裂缝。你放心,我刚才除了‘七爷’两个字,其余的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此语一出,众人听得均是一脸茫然,不知芸衣说的七爷是谁,流音的脸色却蓦然大变。
正在这时,暖阁门口走进来个中年婆子,晃动着粗壮的身躯,踏着鸭子步,快步走到甄素泠旁边向她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不等甄素泠开口就自行起了身,神情十分讨好热忱,“甄姑娘,老奴姓裘,你可以唤我裘嬷嬷,上次甄姑娘不是说想穿荣华布庄的衣服嘛,这不,坊主特地吩咐老奴前来替姑娘你跑一趟,不知姑娘之前所说的凭证是……?”
经裘嬷嬷这么一打岔,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甄素泠身上,同时心中大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荣华布庄?!
荣华布庄不是向来瞧不起花娘,不为花娘量体裁衣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wuli素泠采用脱敏疗法,想摆脱噩梦
第12章 庇护
为了把自己跟她们隔开,花嬷嬷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派个婆子来,当着众人的面看似奉承,实则是拿捏,花娘们脸上嫉妒又忌惮的神色,就是对花嬷嬷最有利的情形。
甄素泠知道,花嬷嬷这么做,无非怕所谓的太子名头是假,那她也不是白被耍的,到时候事情败露,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任她搓圆捏扁也不会有一个人帮自己说话,反而会被看笑话。
只是甄素泠觉得十分可笑,花嬷嬷竟然认为自己会在花坊寻友往来?
她跟这群花娘想法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又何谈交往?
寻欢作乐的花坊容不下真情。
压下心中所想,瞧了眼裘嬷嬷,甄素泠淡淡道,“还请嬷嬷附耳过来。”
裘嬷嬷立马凑过身子,甄素泠在她耳边半遮着手,轻声说了句什么,接着起身,身姿从容不迫的恢复笔直,隔断了众人按捺不住的好奇目光。
“劳烦嬷嬷了。”甄素泠对裘嬷嬷点点头,裘嬷嬷嬷连声推辞,“老奴不敢,帮甄姐儿你跑腿是老奴的荣幸,哪里来的劳烦一说?”
甄素泠嘴角礼貌的上扬少许,又看看金铃,示意金铃给裘嬷嬷一些慰劳。金铃被主子看了一眼,有些疑惑,直眉楞眼地就问了出来,“主子,怎么了?”
甄素泠:“……”
忘了金铃从小在花坊长大,对这些细微之处不甚了解了。
她冲金铃招手,低声吩咐,金铃这才恍然大悟,从袖袋里掏出几粒碎银塞进裘嬷嬷手里,陪着笑脸说了些恭维话,总算哄的裘嬷嬷脸色多云转了晴。
“主子,奴婢今天给你丢人了。”回去的路上,金铃有些沮丧。
甄素泠拍拍她的手,语气平淡,“慢慢来,不急。”
听她这么说,金铃勉强压下心中的情绪,抬头带了些好奇,“主子,你以前的婢女叫什么?她很懂你的心思吗?”
她是甄素泠进了花坊后无意中救下的,刚死了父母,无依无靠,之后就一直待在流水阁伺候自己。
听了这话,甄素泠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好像在回想一些很久远的往事,半晌才开口,“她叫清涟,与我同岁,跟我的性子也差不多。”
“那她现在哪去了?”这话一出口,金铃就闭上了嘴。
能去哪?被卖到别的花坊去了呗,这张臭嘴,金铃暗暗打了打,什么不该问偏偏问什么。
甄素泠倒是很平静,“大概是被卖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前世她一直没有再遇到清涟,不知道她最终的下落,到最后连清涟的面貌都逐渐模糊了,只有那仿佛涟漪徐徐漾开的妙眸还深刻于记忆中。
清涟受自己影响很深,性子刚烈,让她接|客,她说不定会触柱身亡以保全清白。
甄府没有落败前,清涟暗地里向甄素泠请过愿,她有心悦的人,是府上管家的二儿子,不愿作为陪嫁成为未来姑爷的通房妾室,请甄素泠成全。
而现在看来,过去种种都如杯底的剪影,被光阴浸泡的支离破碎,成了一团团黏糊的污物。
金铃见甄素泠不知在思索什么,情绪逐渐低落,她顿时顾不上自己的失落,忙不留痕迹地转移话题。
“主子,你今儿吃的早上都吐出来了,咱们早些回去,奴婢给你做些清淡的饭菜,养养胃。”
甄素泠听她这么说,兴致不由得恢复了些,正要点头,又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甄素泠似想到些什么,稍稍扬唇,语气悠然,“忘了向流音拿银子。银子嘛,当然是不要白不要。”
金铃恍然。
柳柳上回不就跪了一遭?流音答应好的拒绝费可还没给呢。
她俩改了路,转而往流音住处走去。途中甄素泠态度自然地问,“金铃,你喜欢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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