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叙和阿灵阿很想联手杀到畅春园,指着康熙问:你怎么不给你儿子都喜庆喜庆,什么胤礽胤禛胤祚,你听着不觉得太文绉绉了吗!!不觉得很不喜庆吗!!
可揆叙能挣扎的时间只有这几秒,因为明相夫人觉罗氏跟着就也到了国公府。
说来攸宁这回生产,最累的就要数觉罗氏了。她每日在府中问过家事后,再会坐轿从什刹海到东城的一等公府来看望。
她来的点也卡得极好,一般都是明珠下朝后不久,基本每次她的轿子到国公府前,明珠的马也就到了国公府前。
于是乎,国公府的众人每天都要围观一场“大戏”——朝中第一臣明珠对夫人低头哈腰端茶送水毕恭毕敬。
这不,明相府的管事一般只通报:“夫人来了!”
然后就能看见明珠扶着觉罗氏的手肘,舔着笑脸在旁说:“夫人辛苦了,夫人过来冷不冷啊?夫人小心台阶,夫人真是累着了!”
揆叙站在屋里眼角抽搐了下,有些不忍见自家府里多少年的“秘事”在阿灵阿家上演。
他轻轻对着他亲阿玛咳嗽了一声,然后明珠里面直起腰板对着揆叙一声吼:“有余呢!你额娘来看有余了!”
“是……至……”
揆叙嗫嚅了一个字,立即收声,转头对巴雅拉氏说:“麻烦伯母去派人抱有余来。”
巴雅拉氏一脸胜利的喜悦,上前挽着觉罗氏一起去看她们的“五福临门、年年有余”。
剩下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脸上读出了“丧权辱国”的感觉。
要说巴雅拉氏也足够狠,真叫人给揆叙和明珠都端了燕窝粥,而没给阿灵阿上。等阿灵阿抗议,就让人给他端了一碗雪梨润肺茶,还派苏日娜告诉他:“需要降降火,别成天在府里嚷嚷!”
阿灵阿气得脸涨得通红,苏日娜同情地拍拍哥哥的肩膀说:“哥哥,你就从了额娘吧,家中小侄子就得叫五福,家谱上你写什么额娘都不管你。”
阿灵阿扯了扯嘴角说:“我叫我的,她叫她的,大道分两边!”
明珠也不知是欣赏阿灵阿的勇气还是痛惜自己的懦弱,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唉”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活活让揆叙和阿灵阿听出了几十年的苦难。
就在三个人都坐在那儿扒拉自己的燕窝粥和润肺茶时,门房小跑着递来了一封名帖给阿灵阿。
“老爷,门口来了个人,看着是个当官的。说的倒是满语,可奴才听着有点夹生,怪怪的。”
阿灵阿接过名帖和礼单,一看却笑了。
他站起来双手捧着递到了明珠跟前,明珠正在小口嘬着燕窝粥,看见阿灵阿这一举动抬起头挑了下眉毛。
“明相瞧一眼吧,这人不是来拜我的。”
他轻轻搁下碗,掏出方帕擦擦嘴角,又擦拭了下手掌,再仔细把方帕叠好放在袖中,然后才接过名帖和礼单。
三寸红纸的名帖写着:“下官汉军镶红旗于振甲”
于振甲不是别人,就是索额图当初找了去河工上要怼靳辅的那个治河能臣于成龙。
他和靳辅一样都是汉军旗出身,那回在江南由于阿灵阿的存在,康熙最终没有采纳索党之建议,靳辅开凿中河的工程虽然耗费甚大,但终究还是得以顺利进行。
但康熙在江南依然看上了于成龙,将他从地方一路上调,如今于成龙已经是直隶总督。
接着是于成龙送来的礼单,上书:
贺岁延年,子孙昌茂,
恭逢
国公府小公子周岁之庆,谨具薄礼,敬祝公子长寿康健
下官于振甲叩贺
礼品计开:
紫檀如意一柄
金锁一把
文房四宝一套
苏布五匹
——
明珠看完后合上对阿灵阿笑说:“这礼倒也算丰厚,这是要贺小七爷的,小七爷怎么说是要见明某人的呢?”
明珠和阿灵阿装傻,阿灵阿倒也无所谓,他对明珠道:“既然明相不愿意见他,那就先回避一会儿?我且先和他说几句,毕竟是位总督,我不好不见。”
“自然是要见的。”
明珠轻捻胡须,笑着起身,拉着揆叙躲到了正堂的侧室里。
这是九月的京城,于成龙今日是便装前来,一袭长衫青褂颇有点遗世而独立的感觉。
他进屋朝阿灵阿一拱手,阿灵阿却是双手扶着他大呼:“不敢不敢,我如今只在御史台行走,可于大人很快就要荣任左都御史了啊!”
于成龙听到这句突然脸色大变。
他是直隶总督,近日的确听到风声说要将他调任。今日阿灵阿这句开门见山,是下马威还是示好?
于成龙向阿灵阿看去,但见阿灵阿似笑非笑,让他忐忑不安。
第159章
于成龙装作整理官帽,实则抹了一把冷汗。
他两年前在江南就便以感受到阿灵阿的难对付,彼时上龙舟之前,帅颜保与他耳语过这京城钮祜禄氏的小七爷如何难缠、如何好斗。
等真的到了龙舟上,帅颜保诚不欺他,阿灵阿的确难缠和好斗。但他的难缠在于他博学,他的好斗在于他善辩。
他那次下了龙舟就与帅颜保斩断了关系,后来果然如他所料,帅颜保已经在宁古塔,而阿灵阿蒸蒸日上,已然有皇帝心腹之状。
于成龙欠身谦恭道:“您乃是一等公,国公乃超品,总督也好,左都御史也罢,不过是皇差,差是差,爵是爵,下官还是应当拜您的。”
于成龙这话说的和绕口令似的,阿灵阿却也不想反驳,只轻轻笑了笑算受了他的礼。
然后便有下人端来了茶果,上好的茉莉香和冬枣与萨其玛放在案上,阿灵阿示意于成龙入座,然后就自己端起茶碗轻轻抿了起来。
于成龙心里在疯狂打算盘,阿灵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如今是在想着,这于成龙今日一来到底为何,明着当然是可以说来个他的儿子送周岁礼。
但另一边,大格格来参加周岁宴突然发动,最后生在了国公府里,当日京城亲贵来了十之七八,于成龙堂堂直隶总督会不知道这个消息?
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再这么提着礼物贸然来拜访,就别有意思了。
阿灵阿瞥了一眼掩着的东稍间,后面躲着明珠那只一等一的老狐狸,在瞧了一眼端着茶盏只抿不喝的于成龙,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感叹。
于成龙本来该是铁一般的索额图党,可帅颜保上次在南方想搅和河工被他硬插了一脚,于成龙本来该被扶的河道总督也因此错失。到如今,索党还没有从河工和帅颜保流放的挫折里恢复元气,于成龙大约也是生出了想要改换门庭的心思了吧?
其实阿灵阿也知道,如今朝中,非明即索,就算是他也不能免俗。
你看明珠他儿媳都把孙子生在他府里了,在外人眼里他早就是铁杆的明党,他不认都不行。
但阿灵阿清楚,自己心中有底线,明珠心中也有底线。和揆叙来往是私交,但在朝中他们从来不会沆瀣一气,一个是没必要,另一个是都知道康熙不喜欢。
为人臣者,首先要做的是不能犯君上的忌讳。康熙的忌讳就是明党、索党势力失衡。
可他明白的事,别人却不一定能明白,这个于成龙明不明白,他就更不清楚了。
一时间,两人竟然就都端着茶碗各怀鬼胎,谁也没开口说话。
倒是在东稍间里的揆叙坐立不安,看着阿玛明珠的侧脸欲言又止。
明珠见到急躁的儿子,再看看外间淡定自若的阿灵阿,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成龙在等阿灵阿开口,阿灵阿在等于成龙开口,就这么互相憋了好一会儿,于成龙才终于松动。
他轻轻搁下茶盏,伴着茶碗茶盖相碰的“叮”声开了口:“久未见国公爷了,听说中河快要成了,恭喜国公爷了。”
阿灵阿挑了挑眉,想着于成龙倒是开门见山,上来就把话题往中河上引。
可他却打起了马虎眼,“中河凿通乃是河总靳辅大人的功劳,我有何干呢?再说中河虽成,高家堰的堤坝却还有数年之功,河工尚未大功告成。”
“河工并非一日之功。”于成龙接口道,“前明亦为河工耗费千万两白银,动用劳力过百万,如此不过保五十年不到。黄河一日侵淮,河工一日不休,成一事,喜一时,喜在当下,忧在长久。”
呵,有意思。
别说阿灵阿露出了一丝笑容,连内间躲着的明珠都衔笑在听。
阿灵阿起了兴趣,就顺着于成龙的话往下问:“于大人何解?我洗耳恭听。”
“国公爷可记得当日在龙舟上,我们因何而辩?”
“自然是为中河与天妃匣、高家堰处的堤坝。”
于成龙点头又摇头,他揭开茶盖,手指蘸水在几桌上快速写了一个字。
省。
阿灵阿心中一动,抬手示意于成龙往下说。
于成龙问:“国公爷可知道如今朝廷岁入多少吗?”
阿灵阿脱口而出:“户部地丁银税银二千七百万两有余,关税盐税二百七十三万凉有余,去年年末户部清点实在银二千六百五万二千七百三十五两。”
于成龙赞许地看着阿灵阿赞叹:“国公爷勤勉奉上,下官佩服。那国公爷可知,这点子银子万岁爷是如何一点一点省出来的吗?”
阿灵阿入朝已经是三藩平定的时候,他之前的账目并不清楚,只见于成龙抬手比了个“三”。
“户部在康熙十七十八年,一度年末实在银不过三百万两。连年用兵,江南湖广云贵税收五年难收,可每年万岁爷咬着牙也要给河工至少三百万两以上,这才有国公爷当年在开凿中河前去江南多要盐税之举。”
这个前因阿灵阿也知道,三藩耗费过巨,靳辅当时开凿中河的意志又坚定。康熙两相权衡,才决定从两淮盐政里要钱。
“一年,就一年,国公爷问两淮要走了三年六百万两的税银。盐的确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但两年前这么要,两年后还能这么要吗?三藩这么要,那天下若是战事再起,这银子是否又要问两淮要呢?两淮若是给不出,是否又会向长芦,向广东要?这些都要完了呢?再向哪里?”
于成龙一口气说完后,平息了下气息,然后指着水迹已淡之处说:“下官那日回去后,反反复复细究了自己的想法和靳河总的想法,自然是明白靳河总的法子利在长久,但下官还是请国公爷想想这个字,想想万岁爷的急迫,想想朝廷户部的不易。”
于成龙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后,安静坐着,静待阿灵阿的反应。
阿灵阿面上自然没有什么神色巨变,可他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三藩打完了,台湾打完了,接着呢?鄂伦岱那络腮胡子和那一箱的火枪,是最明显的答案。
准噶尔。
准噶尔打起来,该是什么花销?
到时,若黄淮又遇暴雨,那河工加急的钱该往哪里要?
想到这里,阿灵阿的心沉了一下。
于成龙这时站起来,从袖中又拿出一份礼单。
“下官知道揆翰林的夫人在您府中生产,这也是一份礼单,请您替我代为转呈。”
于成龙说罢就做出要告退的姿态,阿灵阿喊住了他,问:“于大人,这就说完了?今日在我这里可以言无不尽,知无不言。”
于成龙笑了笑,这笑里有很多意味。
他淡淡看了眼东间紧闭的槅扇,说:“国公爷,明相通达贤明,三藩也罢,平台也罢,治河也罢,下官都知道朝中无他不行,但朝政并非我等臣子能够左右,下官只能尽自己的那份。请国公爷见谅了。”
阿灵阿一怔,随即朝他拱了拱手,起身送他出门。
待再回正堂,明珠已经走出东稍间,正举着于成龙这份礼单,脸上则是笑意满满。
“于成龙,索额图能招到这么个有意思的人,不容易啊。”
阿灵阿问:“明相是感叹终于有有意思的对手了?”
明珠把这礼单甩在了揆叙怀里,摇摇头,“不是,是万岁爷终于找到好刀子了。”
说罢,他请人去找觉罗氏一起回府。
揆叙等明珠夫妇离开,才问阿灵阿:“阿玛什么意思?这于成龙什么意思?是说万岁爷要用于成龙动我阿玛吗?”
“是说……”
阿灵阿犹豫了下,才缓缓道:“是说……如果军费不够,总要有人负起责任。”
…
隔日,阿灵阿和珍珍坐在前往畅春园的马车上,两人说起了这桩事。
珍珍听完后问:“那明珠后来真的倒霉了吗?”
阿灵阿叹了口气,“比起前朝后世的贪官和权臣,明珠大概是下场最好的那个,康熙只罢了他的大学士,他依然可以参政,那些银子田地也没丢。只是可惜了靳辅,郁郁而终。河工耽误了数年。”
“所以,其实明珠支持靳辅依然是对的,康熙爷想要罢免明珠、节省河工开支来打准噶尔,但因为于成龙的方案没能解决黄河水患,最后河工的银子并没有省下,对不对?”
“很对。”阿灵阿笑看珍珍,不忘舔着脸夸她,“我夫人不愧是法学高材生,逻辑就是清晰。”
“你少来!”珍珍弹了下阿灵阿的光脑门,抱臂叹了口气挨在了车厢的隔板上,“可是,这次靳辅没有被罢免,河工依然是按照他的思路在做,那康熙爷要钱会从哪里要?”
阿灵阿神色凝重,没有作答。
珍珍自己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说:“左都御史!于成龙要去做左都御史,都察院主管弹劾!”
阿灵阿深深一叹,历史发生了改变,以至于他现在只能猜测,可如今猜出的皆是不详。
“康熙爷不是想把明珠抄家吧……”
珍珍做出了最坏的揣测,阿灵阿不置可否。
他犹疑着说:“康熙他不是这样的人,或者说他做不出这么心狠的事。但这一次明珠若是不吐出点什么,或是又别的方式把这块税银补上,这关肯定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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