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莫名的热络,使得江汀边说边凑过去,幸而仅有的理智拉住她了身体,在离狄降知一步远的地方停住。
屋内三人在暗淡的光线里,神色各异。
白鸟偷偷摸摸爬到江汀后肩上,嘴丁壳凑在她耳畔,用超小的声音说:“江小汀,你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呀,我听见你让他闭嘴,不要打乱你来着呢!”
江汀:“……”
白鸟又补充:“你刚刚还骂他,现在又这么喜欢他的样子,你好善变哦!”
江汀一巴掌将白鸟盖在肩上,手动将它禁言。
这一瞬间,江汀感知到了狄降知四周空气的微妙变化。
这人五官一定有硬伤,施法将自己真实相貌隐匿起来,总是看着不太明确。
江汀在心里叹气:知道你也别说出来啊,傻鸟!
白鸟拿翅膀捂住嘴,委委屈屈跳到地上,趴在她鞋上自闭地缩成毛球。
它只不过是对江汀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嘛!它做错了什么,臭江小汀,它才不是傻鸟啾嘤。
才生出灵智的鸟,没有清晰的妖力概念,对于大妖的力量一无所知。
它的话不止狄降知听见了,费加廉也恨不得将它扔出去。
眼见着狄降知的目光微冷,费加廉忙出来圆场:“新人总是对工作充满热情,要是打扰到了狄老师,还望别跟这些小辈一般见识。”
妖间的阶级层目前还是很明显,虽然费加廉头发花白,看着比狄降知大不少,但实则还不够狄降知真实年龄的一个零头。
为了区分妖的大小,又不惹人注意,最近妖怪们入乡随俗得很快,都是将高阶的妖怪和前辈尊称为老师。
狄降知顶着像只有二十几岁的身体,神色自若地接受了看着四十好几的费加廉的尊敬。
因为一些旁门小道的传言,总是有妖对他产生无端的惧怕和讨厌,他早已经习惯了。
倒是没想到这里的妖染了人类的习俗,对他来了虚与委蛇这招。
没用的,帝神大人活了上万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只要不犯事,小妖的言行举止再出格,都不能引起堂堂帝神的注意。
狄降知的目光重回墙上,“这张画的风格,似乎与刚才我们看过的,完全不一样。”
费加廉这才看清墙上的画稿,整个人都愣了。
见此,画稿人江汀也怵了。
入职前,她曾经问过,公司的设计风格和要求大致是什么。
费加廉当时看着她的画,目光充满了喜悦,“没要求,什么风格都可以,只要是你亲自下笔的完整的一副画。”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和欣赏,是对她的由衷肯定,相信每一个创作者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感到非常动容。
这也是促使她入职的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没有干扰的创作,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这次的创新,她本来信心满满,看到费加廉这个样子,一时没了底气。
良久后,费加廉果然问:“为什么不按照之前的画来做?”
狄降知的视线也看了过来。
江汀就瞬间压力很大。
她小声道:“不行吗?”
“行,当然行,就是太好了。”
费加廉抓着头发,走到她跟前,哭笑不得。
“这画虽明面上是放在人类的地盘上,但最终受用的还是附近的大精小怪们。只要是你用心做出来的画稿,放在那里就能起到作用,无关它画成什么样子。虽然我们往往会为了符合当地的风俗和景观,做出相应的风格调整,画得差不多就行了。”
费加廉说了很多。
简而言之,就是江汀没必要这样费尽心思,只要是她亲笔画的稿,就能发挥作用。
也就是说,她只要做一个固定输出的工具,随意画些稿子就行。
听起来很简单,却让江汀有些矫情地不快。
狄降知在旁听了会,慢斯条理道:“既然都是她的画,那么这一稿其实也是可以的?”
面对堂堂帝神,费加廉说话显然谨慎许多:“可以,但是没必要……这幅画要完成太过耗费精力,就算小江有八只手,今晚都没办法完稿。”
狄降知准确抓住他话里的重点,垂目凝视着掌心,“为什么一定要今晚完成?费老师对于下属的要求,似乎有些严苛了。”
江汀在旁失落着,听见他这句话,不由在心底唾弃一声。
伪善且虚伪。
要不是因为他狄降知一句话,费加廉能拉着她赶工吗?
这声费老师,叫得费加廉不由后退两步。
他现在是有口难辨,又不能将这顶锅扣还给堂堂帝神大人。
费加廉,“我只是怕那边的精怪们惹事,所以想着快些重建。”
“可以,但没必要。”
狄降知拿费加廉的话堵他,轻扬了唇角,透出强大的自信和冷静,“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费加廉连连称是:“是我太过急躁。”
花白的中年男人心里有点想哭,就是你在这里,我才怕啊。
得了费加廉的回应似乎还不够,狄降知视线一转,“江汀,你说呢?”
江汀:就是你在这里,我才被迫加班的,我怕你个锤子,想打死你!
不过他念着她的名字,尾音微扬,清冷的声音好似滑进了她心里,令她顿感畅快不已。
江汀抬头时,眼睛笑成了月牙,软糯糯的声音像含了糖一样:“我怎么会怕你呢,有狄老师在我特别安心。何况你这么体贴下属,真是让人好感动!”
江汀说完就后悔了。
她确定是自己开的口,笑容不由僵在脸上,眼里急出了微末的水雾。
她是怎么能腻着嗓子跟一个见面不过两次的男人这么撒娇的!!!
江汀的两颊有一点点肉,高兴时笑起来,眼睛会眯成好看的月牙,属于甜美又显小的长相。
试问谁能抵挡甜美无敌可爱的女孩子撒娇呢!
就连堂堂帝神也不行。
说着不会有任何小妖能吸引注意力的狄降知,愣是盯着江汀毫不设防的笑容看了几秒,这才转过脸去,不紧不慢道:“不用给我戴什么帽子,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对小妖动手的。”
他再次重申,希望这些小妖们,不要在这段时间再给他玩其他花样。
而在狄降知愣神的几秒,他心神松懈,一时忘了施法凝聚空气,那层无形又隐蔽的面具自动散开,露出了藏在底下的真面目。
江汀的瞳孔微缩,少女心几乎要不怕死地全面复苏。
这位新来的大人物,非但不丑,反而还长着一张顶好看的脸。
真好看。
怎么能怎么好看呢?
江汀眼里的水雾自动蒸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唯恐那层似有若无的雾气又聚起来,将他重新打上模糊的马赛克。
狄降知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身子微倚着靠背,长腿随意交叠,随性中又透着无形的距离。
他还穿着那身黑西装,严丝合缝又一丝不苟,抬目凝视着你,又生出几丝矜贵和淡漠。
狄降知说完后,才发现室内几双不太正常的视线。
越是好看的妖怪,身上的妖气越重,也最容易嗜杀迷惑人。其中佼佼者当属青丘九尾狐的媚术。
狄降知不同,虽现在被小辈们尊称一声帝神,实则他才是天生天长的大妖,只不过上古时期六界不稳,封神后他硬是打出了一番天下而已。
当然也没妖敢质疑他名不正言不顺。
狄降知最不擅长迷惑之术,这层遮住脸的面具仿佛与生俱来。
他曾经试着拿开它,发现大妖怪打着架会乘机找他亲热,小妖怪的花招又层出不穷毫无底线。
这么被扰了几百年,狄降知打架打不畅快,倒是学会了一身捉妖怪的本领,最后索性一直将面具戴好,不再应战。
狄降知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只不过是他活了上万年,身上的妖力太盛,扰了面前这些小妖的心神罢了。
他眉目微锁,很快将轻薄如气的面具又带了回去。
江汀出公司时,还有点晃神。
白鸟趴在她包里的夹层,随她上了公交车。
四下打量后,白鸟悄悄伸出脖子,用只有江汀能听到的声音说:“醒醒啊江小汀!你怎么能被他的美色迷住呢!我刚刚可是听见他在心里骂你虚啥蛇啥——就就就反正不是什么好词!”
江汀低头看了看,伸手在白鸟旁边掏耳机。
可能摸到白鸟的痒痒肉了,它在夹层里打滚叫了几声。
车内的乘客看过来,江汀忙将包合上,佯装镇定地戴上了耳机。
过了会,白鸟偷偷摸摸拿翅膀尖探出来,“我想明白啦,他是说你这个小妖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每一句都在给他下套!”
白鸟说完,想起前一天在办公室,那几位妖讨论的事情。
眼珠子在暗里转了一圈,猛地飞起来,撞了个头眼昏花。
那几个妖怪怎么这么坏,竟然偷偷对江小汀下手!它以后再也不跟他们讲话了!
对于这些妖怪们,将她开除人籍归纳进妖队,江汀已经见怪不怪。
左右反驳也没用,只能装成妖混在公司讨口饭吃才能活下去。
江汀伸手进去顺着滚动的毛球,叹了口气。
“鸟啊,他说得没错,他一问我话吧,我就言行不符。莫名奇妙的,我可能真的是这种阿谀奉承的人。”
白鸟在她掌心摊平了自己,小声啾啾叫了两声:才、才不是!不过阿什么奉承是什么意思?
下公车后,江汀让白鸟飞在前头带路。
白鸟抓着内衬死不松手,只露出两个小石子样的眼睛滴溜转,生怕被人发现。
还是江汀威胁它要回去,才唯唯诺诺说了真话:“最开始我不是很嫌弃老爷爷嘛,看他什么时候走。嘿,我就装病!结果他每天都来,我也就一直没改回来。”
恢复不了的病,还不敢飞。
江汀略一思索,“你装脚瘸了还是翅膀断了?”
“江小汀你用词文雅一点,那叫残障!”白鸟气呼呼。
江汀牵起唇,将它塞了进去。
傻鸟没几个本事,脾气还见长了。
夏榛的这条信息发送自两天前。
今苒苒从中读到了一丝真挚,夏榛她……应当是知晓她如今的处境,才想着帮她的吧。
吃饭的时候,今苒苒没吃多少。
童沛白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才终于缓慢地说道:“苒苒,虽然我和你爸不太清楚你发生了什么,但我们试着去了解后发现,时渡他……童年过得很不快乐,应当说他的人生就是不幸的。”
今苒苒:“……”
她原以为童沛白会安慰自己,却没想到她竟然在帮殷时渡说话?
“当然,我没有说他骗你是对的,也并不赞同他这些时间过于张扬和狠戾的手段。”
童沛白娓娓道来,即便是劝架也并不令人反感,“但是我相信他是真心爱你的,晚宴当天的视频我也反反复复看过几遍,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虽然我和他见的次数有限,但也能从一些细节看出,他的确是将你放在心上的。”
第79章
今苒苒以为自己会很抗拒谈到殷时渡。
可童沛白用这种亦长辈亦朋友的口吻说话时,她竟有种想要敞开心扉交谈的想法。
“其实我不否认他喜欢我,就是……我……嗯……”
今苒苒说着去戳自己碗里的饭,犹豫道:“这么大的转变,我得要时间接受,也不知道往后见面,我和他要怎么相处……”
童沛白安静地听她说完,用一种温柔又洞悉的目光看着她。
这种目光只能是历经世事和磨难,却仍保留着对人的善意和温和。
今苒苒忽然就觉得踏实许多,又接了一句,“嗯,就是觉得心里有槛,不知道怎么迈过去。”
童沛白很高兴她能对自己坦白,缓缓伸出手,温柔地将今苒苒散在脸颊的头发挽至耳后。
“苒苒,心里有槛很正常,但是你要知道,无论如何这道槛你都必须迈过去。不然,你想一辈子止步不前吗?”
今苒苒想了又想,才说:“还是时间吧,我没办法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再给我一点时间。”
“这是肯定的,我也不希望你这么快就去找他,毕竟这辈子还很长,你得考虑清楚今后的路要怎么走,但这辈子同样又很短,使得相爱之人分离的哪怕一天都很浪费。”
童沛白将手从她脸颊落在她手上,语重心长道:“曾经我和你爸之间,也有类似的误会,当时也是他欺骗了我,而且骗我更久,性质更严重。当时我没有原谅他,造成我们分离了整整两年,而这两年里他在边防出生入死几次,遗书都给我留了三封……”
今苒苒被童沛白的故事吸引了。
她想要听更多,童沛白却难得露出些许羞涩的神色,摆手道:“过去的故事不提也罢,我只是想说,生活中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不可能事实完美,无论是天意弄人,还是阴差阳错,只要你确定你心里想要什么,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下走就行。”
猎迪区有很多城中村,近些年花城飞速发展,这一片也连进了CBD的板块。高楼拔地而起,侵蚀着原本低矮的村民区。
目之所及都是高楼大厦,从车水马龙的街道拐进几条小巷,里面尚存着一些危楼摇摇欲坠。
根据白鸟的指挥,江汀在一处破旧的小房间,找到了那位老爷爷。
只不过她们来迟了,老爷爷瘦骨嶙峋地蜷缩在那张木板床上,早已没了声息。
原本还叽叽喳喳的鸟,陡然绷直了身体,眼里蓄出泪水来,吧嗒吧嗒在地上溅出深色的小花。
这一块的居民都搬离得所剩无几,剩下只有几名老无所依且行走不便的老人,当然或许有其他另抱着目的也不一定。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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