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老太监应喏出去,很快又回来了。
景元帝用完早膳擦手:“几时了?”
“回皇上,辰时未至。”
景元帝略颌首:“稍后朕会进林,告诉易寒,朕出不了事,让他不必紧随,仔细盯准了阴沟里的耗子们才好。”
易寒是金甲卫副头领,都说副职不如正,他却不一样,他对金甲卫不怎么管,实则负责的是天子暗卫,管的都是明面底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一旦他出手,必有血光。
德公公垂头应是。
批了会折子,看时间差不多,景元帝准备出门。
昨晚发生的一切始终不能抛却脑后,脚步经过穿衣镜,景元帝下意识驻足,打量自身。
他的皇后……到底是个小姑娘,突然被架到高处,一时不适应难免,不喜欢他,也不应该这么受委屈,他一个男人,舍点脸面丢点面子不重要,不如就趁这次机会,哄哄她?
就是这身衣服,不知道她会不会抵触。
还有他的脸……现在似乎也不是最好的坦诚时机。
德公公相当善解人意,双手奉上一个新面具:“盂兰盆节至,又恰逢秋狩,大家都挺高兴,喜欢戴个新鲜面具凑热闹,皇上今日也要进林捕猎,不如入乡随俗,与民同乐?”
修长手指拿过新面具,景元帝淡淡嗯了一声。
后头站着的小谭子一脸崇拜,心说还是爷爷会说话,明明是皇上自己心里有鬼,亲自扯面具带起来的风,这么一说就成皇上体恤臣属与民同乐了!
景元帝将面具扣在脸上:“与衣服还算搭配,赏。”
德公公叩头谢恩,后面的话仍然体贴:“这林深草密的,难免衣袍脏乱,老奴备有替换衣服,以免发生万一时没的换,皇上且放宽心玩。”
他说话时眼睛迅速看了一下屏风上挂着的白色衣袍,那是予璋会穿的衣服。
意思很明显,他准备的替换装就是这套。
景元帝更满意了,看向老太监的目光都缓了几分:“可。”
天子想偶遇一个人时,百分百能偶遇到。
灿金阳光下,白色花枝前,少女柔软发丝轻扬,唇畔笑意似乎能温柔整个秋天。美中不足的是,少女眼睛微肿,显得一双眸子水气十足,看起来有点可怜。
景元帝面具下的眼梢微缓,有暗暗墨色沉浮。
他脚步顿都没顿,大步走了过去。
天子龙行虎步,方向坚定,认谁都能看出他冲谁去的,焦娇也明白,可她不敢面对他,惊慌了一瞬转头就跑。那姿势,那速度,活像吓傻了的小兔子,又像一个把头扎进沙漠里的鸵鸟,只要自己假装看不见,就是真的没看见!
景元帝:……
连个认错的机会都不给他,面都不想见,他就这么可恨?
再想想,嗯,‘自己’的确可恨,轻浮又浪荡,哪个姑娘会喜欢?
焦娇这属于御前失仪,照规矩是要罚的,大罚特罚!
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视线齐齐看向景元帝,等着接下来修罗场的一幕。
然而……景元帝当然不会罚,因为是他先招惹了小姑娘。
“走吧。”
他淡定转身,走向林子。
身后金甲卫内侍齐齐转向跟着过去,所有人训练有素,安静无声。
现场所有人:……
准皇后受宠实锤!这么打脸皇上都能忍,一定是疼的没边了吧!
这以后怎么办,皇后面前怎么表现……大家最好好好斟酌斟酌!
所有人原地震惊,景元帝仿若不闻。
德公公目光慈爱的看着皇上,心内叹了口气,看起来再从容优雅,还是太年轻了,对风月这档子事没经验啊。
待走到人少处,他快行两步上前,指着景元帝衣角:“皇上容禀,您襟角沾了尘,略略有些不雅,要不要换一身?这路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当的差,扫都没扫干净!”
一边说着话,还顺便骂了下小太监。
景元帝看着身上的龙袍,沉默片刻:“更衣。”
寻到一僻静厢房,不但换上白衣裳,他还摘了面具,挥退金甲卫暗里相随,独自一人进了林子。
德公公瞪小谭子:“还跟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小谭子反应一瞬,懂了,皇上要骗人了,身份不再是‘皇上’,当然不能有他这个内侍跟着,他跟皇后娘娘打交道的次数太多,被看到一定会露馅。
“那爷爷您——”
“你还有的学呢,小子。”
德公公高深的笑了一声,给自己换了身朴素衣服,慢悠悠坠上了天子。
小谭子这才注意到,所有人都知道德公公是大总管,皇上面前的第一人,却不一定所有人都见到过他,回头想想……他和爷爷一起御前伺候,晚上皇上喜欢欺负他,他在晚上的站班就略久些,见到焦姑娘的机会也多,可好像每一回,爷爷都没出现过?
也不是没出现,只是没和焦姑娘同时出现过。
但凡焦姑娘到,爷爷必定去干别的了,没干别的,也是踢他出来应对。
原来不是偷懒,一切都是有深意的。
自己还真有的要学呢。
小谭子八字眉皱在一起,愁愁的叹了口气。
进入林子,景元帝走了一会儿,发现没问题,打手势叫来一个金甲卫:“去传话,将皇后叫来。”
他没有策划什么英雄救美的恶俗桥段,让小姑娘感动,只是想用别的身体确定一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气他有几分,怎样才能和好……才能想对方法应对。
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小谭子身上,小谭子搓了搓脸,摆正表情,想出个由头,骗皇后娘娘去了。
焦娇心里很慌,很怕。
她好像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不是好像,是真的,她就是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接着夜色掩映,她突然胆肥,骂皇上打了皇上还咬了皇上!
那可是天下至尊,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无情帝王!
昨夜墨阳殿前血染红了台阶,甘露一早听到吓得够呛,跟她学时声音都有点抖,可见他生了多大的气。她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什么诱因,不,一定有别的,不然她这条小命一准要完……
刚刚看到他下意识就跑,没别的,就怕他当场下圣旨,不是什么废后,而是直接赐死。祖父那么大年纪了,她不想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昨晚经历她谁都没敢说,敷了一晚上煮鸡蛋眼睛还是肿,别人问也不敢说,只说是睡觉前水喝太多……
她该去求一求的。
皇权在上,小命捏在别人手里,她不低头谁低头?
焦娇真心想弥补,也想找机会——
就在这时,小谭子来了,送来了一样东西。说是皇上走的太急,忘了带这个,请她帮忙带过去。
焦娇低头一看,是个扳指。
白玉,云纹,很好看,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这个?”
小谭子束着手,姿态恭敬又有些焦急:“皇上今日亲狩,带了弓箭,偏忘了带这个,小的手上忙走不开,皇上见到也未必开怀,实在没办法,这才来请焦姑娘……”
焦娇垂眸,想了片刻就答应了。
眼下这不就是个机会?
再害怕,也总是要补救的,越晚,效果就越差。
最好还要快一点,扳指护手,别的时候用处不大,拉弓射箭却是最佳助力之物,不用很可能会受伤,如果她去的晚了,皇上已经受伤,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焦娇问清方位,立刻走向林子。
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去的,身后跟着下人以及小谭子分过来的侍卫。可不知怎的,林子里小意外不断,先是跟随的人接连被她派去办事,后来干脆有野兽冲过来,她的队伍冲彻底散了,密林方向难寻,她渐渐的迷了路,四周只剩自己一人。
她有点害怕。
森森大树遮在头顶,伸出的枝干就像一只只大手,逮住一丛丛不懂礼貌胡乱飞过的鸟儿,绊倒一只只冲破范围瞎蹦达的小兽,没谁是确定安全的。
明明是晴天,明明天光那么亮,焦娇却觉得眼前越来越暗。
她攥住了手里扳指,紧紧的。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别过来!”
焦娇吓了一跳,可能也是听到的晚了,随着心尖这一紧,脚下一滑,蹬蹬蹬——她顺着地势朝前蹿了好几步,明显没有远离别人提醒的‘别过来’的方位。
心有余悸的抬头,不想是熟人。
“予璋?”
焦娇软软杏眸看过去,眼底带着湿气,惊讶漫上,余怯未消,看起来就像个小可怜。
景元帝看着小姑娘,悠悠叹了口气,声音极尽低柔:“不是说了叫你别过来?”
“我……”
焦娇感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哑,说不出话。
予璋的眼神……她有点看不懂。男人眼梢修长,形状优雅的像水墨画,只是这水墨画深入眸底,有浓浓墨色在里沉浮,似卷着惊涛骇浪,又似藏着千山万水,有不忍,有愧疚,有说不出来的期待,又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心翼翼。
为什么要小心翼翼?
这样子就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期待她的原谅一样。
可明明他提醒过了,是她自己肢体不协调没刹住脚,怎能怪他?
焦娇感觉自己是不是误会了,看不懂就不再看:“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苦笑:“ 重点不是我怎么在这里,而是到了这里,就出不去了。”
焦娇心头一紧:“为何?”
景元帝:“你看看左右。”
焦娇这才环视四周,观察身处环境。
就在不远的地方,有藏起来挂着的网,稍稍露出一点角的钳,地上还有略略伸出树枝的浮土……她就是不懂捕猎也明白,这是别人做的陷阱!还是陷阱圈,专门坑杀大群猎物的!
眼前看到的已经这么多了,看不到的暗处不知道还有多少。还真是走不了,就怕走一步不小心自己碰到哪,成了那献祭的猎物。
焦娇有点想哭。
“是别人做的陷阱群,”景元帝看着小姑娘,声音温煦,“看出来了?”
焦娇抿着唇,可怜兮兮的点了点头:“嗯。”
景元帝拳抵唇前清咳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别怕,陷阱下这么多,主人一定花了大心思,志在必得,大约不久就会回来看看,等人回来,我们就能出去了。”
焦娇有点不太敢抱希望,这种撞运气的事……她从没赢过。
景元帝:“这些陷阱明显有连续触发机关,就算设陷阱的人不回来——只要有小兽撞来,我们仍然可以隔岸观火,待机关破坏,我们就能顺利过去了。”
焦娇:……
景元帝手负在背后,站姿挺拔,衣襟一丝不苟,衣领正正束到喉结:“幸而秋狩正当时,此林猎物肥美,数量良多。”
这个说法倒更容易接受。
小兽多了,总有那么一两只眼瞎的。
焦娇再次环顾四周,发现她们站的位置还挺幸运,不管这些陷阱发不发动,她们只要不动就是安全的,一定不会被波及,可要是乱走,走到了陷阱区域不自知,再不小心碰到了机关——
总之还是倒霉,只是倒霉的少一点。
“姑娘走一路可累?要不要休息一下?”景元帝递出身后竹筒,翠绿沁凉,一看装的就是水,“干净的。”
走了这么远的确很渴,焦娇没客气,道谢接过,抱着竹筒喝了几口。
小手白生生,柔软又干净,像最好的羊脂玉,翠绿的竹筒一映像会发光一样,让人移不开眼。景元帝突然觉得喉头有点干,视线十分君子的避过。
可避过这个,避不过另一个,他视线猝不及防的看到了小姑娘的唇。
唇瓣樱粉柔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水,清水沁润了她的唇角,却没有不雅的溢出来,她喝的很乖,很满足,眼睛都舒服的眯了起来,就像这水有多甜一样。
景元帝喉头更干。
他突然想尝一尝这水,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甜。
焦娇喝完水,注意到左边不远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下放着箭囊和牛角弓,石头上非常干净,还垫着细布,一看就是人为打理出来的。现场除了她就是面前这个男人,答案一想便知。
看样子他陷入这种窘境已经有一会儿了。
见她看出来了,景元帝也不否认:“云静风轻,有花鸟相伴,此处还算惬意。不介意的话,过来一同坐坐?”
焦娇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随他过去,坐下。
景元帝亦潇洒掀袍坐下。就算在这种狼狈境况,他仍然从容优雅一丝不苟,一举一动看起来那么舒服,几可入画。
“我观姑娘神色微郁,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
焦娇没说话,嘴唇微抿,抱紧了手里竹筒。
“我并无窥探之意,只是眼下坐在一起,什么都不说……好像更尴尬。”景元帝眼梢微垂,苦笑一声,“姑娘今日不愿意也走不了,我亦没办法再做处处周到的君子。”
焦娇都懂。境遇如此,她没办法介意。
她将手里竹筒递回去:“多谢你的水。”
“不必。”
竹筒在二人手间传递,不小心手指相碰。焦娇的手抖了一下,眼看竹筒要掉,景元帝眼疾手快接住,这才没洒出来。
焦娇耳根有点红。
这个男人板正克制,任何时候都不会逾矩,哪怕慌乱中做出这种抢救动作也是优雅的,衣角不摇,发丝不乱,带着淡淡的疏离感,和那个狗脾气的人一点也不一样。
实属意外,她反应太过了。
景元帝梢微垂,滑过自己的手。
他没有占便宜的意思,只是想好好说个话,不想把小姑娘逼进壳里,谁知发生这样的意外……气氛陡转,看起来有点弄巧成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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