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族妹便对庶生之人没甚好感。
而薛妃,便是庶生。
那日朝中来人,他不得已,只得暂时离开薛妃,回家中应付朝臣。
他只离开了一会儿的功夫,族妹便与薛妃吵了起来,吵到最后,薛妃再也不愿见他。
他问族妹,族妹说,什么武阳薛家只重才情,不重嫡庶,什么只要是薛家的孩子,全部以嫡出对待?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嫡女是生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任你是翻了天,这也是不能更改的事情!
他气急了,打了族妹一巴掌,让族妹去向薛妃赔礼道歉。
可族妹也在气头上,怎会向薛妃低头?
族妹又哭又闹,拔剑要自刎,他没了法子,只得一人去薛家。
但是这一次,薛妃再也没见他。
他在薛家门外等了一日又一日,看日升日暮,人来人往,开始有些明白,薛妃等他时的心情。
人总是这样,等到真正失去后,才开始慢慢懂得。
他明白的太晚,他再也没有等到薛妃,等到的是薛妃被来薛家的李泓看上,入宫做了宫妃。
宫墙深深深几许,这一次,他终于和薛妃成了陌路人。
往事涌上心头,崔元锐胸口微微起伏。
他低头,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薛妃,心中情绪翻涌。
他们两人之间,又怎会只是议过亲?
她曾是他心上人,直至今日,仍然如此。
可她是宫妃,天子最宠爱的人,他心上的那些重量,便算不得什么了。
如今她是太子的生母,昭阳殿的主人,朝臣们忌惮的薛妃娘娘,她想要的尊荣,地位,宠爱,都有了,没有人再敢说她是庶生,更没有人拿她的出生说事。
只要她安分守己,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一生都会富贵无极。
——当然,以她如今的身份,纵然做出什么任性的事情,天子也会无条件宠着她。
毕竟,天子那么喜欢她。
只是说来奇怪,自她进宫之后,她曾经的小脾气与小性子,似乎随着她的进宫一并消失了。
他听得最多的,是宫人说她贤良淑德,是朝臣骂她柔媚惑主,至于她那需要旁人来哄一哄的小任性,却是一点也不曾听说过。
崔元锐看了看薛妃。
宫廷的残酷,不曾让她改变半分,磨去她所有骄傲棱角与柔软的,却是他与她的往事。
崔元锐垂眸,哑声道:“当年之事,确是我对你不住。”
仲春二月,凛冬的寒气尚未散尽,风一吹,便将冷意一同带了来。
薛妃的声音明明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却让他冷到了骨髓里:“从十二,到十六,我这四年时光,在你那里,也不过是一句对不住。”
崔元锐手指微紧,薛妃的话仍在继续:“都道崔家子弟最是薄情寡义,做事从来是权衡利弊,我那时年少,只想着你与旁人不同,可浪费四年时间之后,终于发现,是我痴了。”
“崔元锐,你果真是崔家长房嫡子,骨子里便是冷血薄情的。”
崔元锐低头看着薛妃,眸光变了几变。
他与薛妃的往事,认真算起来,的确是他负了薛妃。
薛妃莫说只是骂他,纵然一剑将他杀了,他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切皆是他的错。
薛妃抬着头,杏眼中蕴着水光,迎着崔元锐挣扎的目光,颤声道:“你若还念着当年半分旧情,此生就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该出现在九公主面前!”
崔元锐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九公主?
崔元锐忽而想起那个蹒跚学步时,突然撞在他腿上的小肉团子。
九公主的模样并不像天子,而是像足了薛妃。
撞到他腿上后,不哭也不闹,反而抬起小脑袋,冲他笑出一口小虎牙。
他看九公主身后并没有跟着宫女内侍,便将她抱了起来,将她送到昭阳殿去。
小小的九公主揪着他头盔上的璎珞,口齿不清地说道:“骑大马,我要骑大马。”
他便将她放到了肩上。
九公主笑得更欢快了,到了昭阳殿,仍不愿意放开他的手,薛妃从殿内走出来,看见他的到来大惊失色。
想到薛妃那日的模样,崔元锐又看了看面前的薛妃。
大夏民风开放,天子李泓更是一个颇为大度的人,连寡妇都纳了,又怎会在意薛妃曾与他议过亲?
更何况,他与薛妃议亲的事情并不是秘密,瞒是瞒不住的,他今日送九公主回来,也只是怕九公主一人在外面受了什么伤害,并无旁的因素。
薛妃不应该吓成那般模样。
崔元锐越想越疑惑,忽而又想起九公主那张与李泓并不大相像的脸,再一想他与薛妃的那一夜,瞳孔骤然一缩,失声问薛妃道:“九公主是——”
话刚出口,他便不敢说下去了。
薛妃冷笑,道:“你终于发现了?”
“崔元锐,你我相识多年,你终于聪明了一次。”
崔元锐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早该想到的。
哪怕李泓在去薛家的那一日便宠幸了薛妃,薛妃生九公主的日子,也太早了些。
九公主不是李泓的女儿,而是他与薛妃的。
空中有飞鸟划过,崔元锐闭了闭眼,手指揉着眉心,调整着急促的呼吸。
“你这是欺君之罪。”
崔元锐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若这件事被旁人知晓,丢性命的不仅仅是薛妃与他,更有他们身后的家族。
薛妃笑道:“这时候知道怕了?”
“那夜你大汗淋漓在我身上时,怎不知道怕?”
“你——”
崔元锐被噎得一滞。
薛妃仍在笑,笑里满是讥讽与悲凉:“刀子不割在你身上,你永远不知道疼。”
“在你看来,我入宫之后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却不知这些年来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的是什么日子。”
崔元锐眸光变了变,哑声道:“你不该将她生下来。”
薛妃道:“我又何尝想将你的孩子生下来?”
崔元锐抿了抿唇,手指紧握成拳。
天子并不是一个贪花好色之人,初见薛妃之际,被薛妃的容貌气度深深吸引,刚将薛妃迎入宫,便给了薛妃美人的封号,得知薛妃有了身孕,更是让御医们不眠不休地守着。
天子说,若是薛妃这胎有了问题,要整个昭阳殿与御医院陪葬。
天子虽然仁善,可他宠爱薛妃的事情世人看在眼里,未必做不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事情来。
这种情况下,薛妃的这一胎必须安安稳稳生下来,不能有一点意外。
哪怕薛妃的肚子,瞧着有点怪。
他与薛妃的女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了人间。
崔元锐忽又想起,曾经伺候薛妃生产的几位御医,似乎在诊治其他宫妃时出了问题,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再没有一个人留在华京城。
他当时还以为是那些御医们学艺不精,而今想来,却是薛妃暗中动的手脚——留着御医们的性命,终归是个祸患,他无权指责薛妃的狠辣。
夹着寒意的春风迎面拂来,崔元锐眸色微沉,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若现在他还想不明白薛妃为何将九公主的事情告诉他,他便白在光禄勋的位置上做了多年。
九公主今年五岁了,薛妃已经保存这个秘密五年,她完全可与将这个秘密带进皇陵中,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他。
而今告诉他,是要他为她做事。
薛妃轻笑,道:“并非我有心逼迫你,而是孩子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生的,凭甚么要我一人担惊受怕?”
崔元锐深呼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薛妃继续道:“刚才从这走的许裳,不能留。”
“许裳是个聪明人,若她听到那些话,再见九公主的模样不像天子,心中若起了疑,将此事告知天子.......”
说到这,薛妃声音微顿,道:“至于什么后果,想来不用我说,你心中也该明白。”
崔元锐道:“若是她只是进来找七公主,并没有听到那些话?”
许裳是程彦最为要好的朋友,而程彦,更是李斯年的心上人,若他杀了许裳,程彦必会为许裳报仇。
那个谪仙面容修罗心的李斯年,更会与程彦站在同一战线。
崔元锐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此事颇为棘手。
薛妃道:“你若觉得不好做,那便不做了。”
“反正孩子不是我一人的,追究下来,也不是我一人的过失。”
崔元锐呼吸微紧,脸色变了几变。
薛妃见此,眼中讥讽的笑意,带了几分悲凉。
人总是这样,哪有什么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不过是在不曾威胁到自己的利益时,不痛不痒地劝你要大度。
可若一旦伤害到了己身,便会换了一张面孔。
这便是针不扎在自己身上,自己永远不知道疼。
薛妃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崔元锐长长的叹息声。
薛妃秀眉微动,没有回头。
..........
许裳从小道中出来,见了最初跟着她一同进入小道的侍女们,便道:“今日的事情,谁也不能往外说半句。”
“知道吗?”
许裳素来娴雅,甚少有这般的疾言厉色,丫鬟们纷纷点头,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会往外说半分。
然而尽管如此,许裳的眉头仍是是紧紧蹙着的。
这些人是自幼跟随她长大的人,她自然是放心的,可是七公主呢?
她与七公主虽然聊得来,但七公主最厌烦的便是宫中争夺算计,未必会帮着她圆这个慌。
更何况,为她圆这个慌百害而无一利,七公主素来明哲保身,与她的那些交情,并不值得让七公主冒险。
可若不将这件事圆过去,改日薛妃试探七公主,得知七公主并未去小道,在小道的人,一直是她,那么薛妃必会怀疑她听到了自己与崔元锐的对话。
薛妃与崔元锐议过亲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天子宽宏大度,丝毫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从天子任用崔元锐做光禄勋便可以看出来了。
可再怎么大度的天子,也容忍不了自己妃子在跟了自己之后,还与旧情人眉来眼去私下密谈。
薛妃为了保守她与崔元锐私下见面的秘密,多会对她出手。
想到这,许裳微蹙着的眉头又深了一分。
她必须要去找七公主。
七公主身受天子与太后的宠爱,寻常人动她不得,更何况,在薛妃崔元锐面前的那番说辞,只是让二人怀疑七公主是否来过,并不能确定七公主是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不能确定,又忌惮七公主的地位,自然便不会对七公主下手,七公主仍是安全的,只是担了一些风险。
可若是七公主不帮她这个忙,她遭遇的,便不止是风险了。
她的父亲偷养府兵的时候虽然有长公主在天子面前开解,但这仍是天子心头的一根刺,她在边关立下的战功越多,天子便会越发忌惮她,如果李承璋还活着,她在天子心中还有一分利用价值,可现在李承璋已经死了,她的存在,对于天子来讲,是一种威胁。
薛妃若想除她,天子不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有可能会替薛妃遮拦。
她如今的处境,太难太难了。
她只能求七公主帮她。
七公主若为她担此危险,她必会加倍报答。
许裳打定主意,决定去找七公主。
问棋见此,忍不住道:“姑娘,咱们不是出城给安宁翁主猎皮子吗?”
许裳抬眉看着前面高高宫墙,道:“七公主颇喜欢骑射,叫上她一起去,咱们便多了一个伴。”
七公主是跟在丁太后身边长大的,如今年龄大了,有了自己的宫殿,但仍时不时地去长信宫陪丁太后说话解趣。
这样一来,她与七公主的事情,倒也遮拦——天天相见的人,约着一同去打猎,实在再正常不过。
许裳这般想着,去找七公主。
此时的七公主,是不在自己的宫殿中的,算一算时间,她这个时候应该刚陪完丁太后,从长信宫出来。
许裳便在她的必经之路等着她。
七公主不喜欢排场,出行带的宫女侍从并不多,许裳见她走过来,连忙上前见礼。
“呀,许姐姐。”
七公主笑了笑,道:“许姐姐这身打扮让我差点没认出来。”
若不是许裳拦住了她,她根本看不出这是许裳。
七公主上下打量着许裳,道:“许姐姐这是要去哪?怎地这身打扮?”
许裳是她们这些公主翁主中最为娴雅安静的一个,往日穿着,如画中的仕女图一般,而今一改往日的装束,倒叫人大吃一惊,很难将她与以往的温婉联系到一起。
许裳拉了拉七公主的衣袖,道:“公主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七公主这才发觉,往日里永远温柔浅笑着的许裳,此时秀眉微蹙,面色有些凝重。
能让许裳紧张的事情,天底下可并不多。
七公主眉头微动,没有说话。
许裳又唤了一声:“七公主。”
七公主抬眉,尽数遣退身边伺候的宫人。
待宫人们走远了,七公主不等许裳开口,便道:“许姐姐与我相识并非一两日,当是明白我的性子。”
她最不耐烦的,便是宫中的那些争权夺势。
她的母亲最是拔尖要强,可结果是什么?
是连全尸都没有落下,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她孤苦伶仃过日子。
天家内斗虽然严重,可若是不插手,便能独善其身。
她不想再走母亲的老路。
七公主道:“若许姐姐要我帮什么忙,或者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便免开尊口了。”
“我谁的忙也不想帮,日后我有了难,也不需旁人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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