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确定自己的生命是否在生长,但他看见的那个身影,是让他想要一直活下去的希望。
“这些年他的病好好坏坏,无外乎是因为左华兴和你。十三岁那年,因为他看出了你的反常,他彻底对这个世界失去了眷恋。他用折断的铅笔在手腕上切割,木屑划破了他的手腕,却带不走他的生命。”
司澄眼前出现了点点猩红的颜色,她仿佛回到五年前。
那天放学后,她站在左放的画室外,曾看见地上有点点盛开的血色花朵……
在那之前,因为她总是在课堂上消失,学校有人说她是哑巴,说她是怪物,她受不了那些眼神,也受不了一直当左放的安慰剂。
可在看见那些血色之后,她突然发现,比起从今以后再也看不见左放,那些人的眼光又算什么呢?
那时她对喜欢这个词还十分懵懂,她只知道左放很可怜,就像她一样。
她失去双亲,而左放根本见不到父母,唯一的爷爷还对他十分严厉。
她不想说话,他也是。
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他们吐露心声的人。
除了对方。
除了左放,再没人懂她。
孟舟说,在那之后很多次左放发病,他都想要从画室的窗台跳下去。
“那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告诉我,在你回来之前,他也想跳下去,但推开窗户,他又想,如果你回家的时候看不见他,你会着急。”孟舟叹气,“他坐在窗台上吹了两个小时的冷风,高烧一直持续了三天。司澄,你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应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情?”
司澄目瞪口呆地听着,眼泪无声无息地在脸上汇成两条小河。
她捂着嘴,声音颤抖破碎不成样子:“我、我不知道……这些、我真的不知道……”
孟舟脸上表情黯淡了一些:“左家不相信我的诊断,自然没人会告诉你真相。他们要求我继续按照自闭症的诊断进行治疗,但那已经满足不了左放的需求了。”
司澄翻着手中的病例,里面有些图片让她觉得触目惊心。
左放苍白的脸色,陌生又可怕的伤口,那些留在他身体上丑陋的痕迹,全都让她心痛到窒息。
她总以为左放是没事的,他总会好的;他总是在她面前笑,总是对她撒娇,总是让她看见他最温暖的一面;她甚至还怪过他,为什么总是粘着她,让她受同学的非议和白眼。
可司澄从来不知道,为了将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她,他究竟掩去了多少痛苦。
“这两年左华兴不在左家,你和左放的关系日渐亲密,他也终于开始好转。”孟舟说累了,喝了一口饮料,已经不冰了,刺激的气泡消散之后,只余满口甜腻,惹得他皱了眉。
“要和你一起去上学,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司澄摇头。
“这意味着他终于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他想抓住你,抓住他生命中可能唯一一次能够走进阳光下的机会。”孟舟说:“你还记得那次你来找我,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这或许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司澄记得。
那时她只以为他是在说如果左华兴回来了,就没这样好的机会可以让左放能够自由活动,但现在看孟舟的表情,却好像并不止于此。
“答应他去上学的时候,我是在赌,赌你能在左华兴回来之前扭转他的心理状态,毕竟那时候他已经好了许多,只要你和他一起努力……”孟舟弯腰,大手展开扶住镜框两端,司澄看见他眼角一闪而过的疲惫与苍凉,“但我没想到左华兴回得这么快。”
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临门一脚。
孟舟被周明贤叫去左家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左放眼窝深陷,眼下乌青。
常人或许很难想象,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在短短三天之内变成如此萎靡病态的模样。
左放看见他,苍白开裂的唇角竟撑起了一丝笑。
孟舟当下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他拉着左放的手,俯身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
‘我,尽力了。’
孟舟说完这个,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是自责,也有遗憾,更多的还是心痛。
司澄的眼泪砸在病例中左放的照片上。
她一字一字问:“他,会变成什么样?”
孟舟摇头:“我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是什么意思,司澄不知道。
但她现在回想起左华兴那天跟她说的话,越发不能理解,他分明是早就知道了左放的病情,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情去刺激他?
如果左放真的一辈子都陷在那样失控的状态里……
司澄不敢去想。
那天他坐在窗台上的时候,他心里一定很挣扎,一定很犹豫。
他想结束让他觉得痛苦的一切,可他还记得她上司斐声的车之前跟他说的话。
‘不许乱跑,乖乖等我回家啊。’
他真的很乖啊。
他那么乖,可左家给他的东西却太痛了。
司澄到现在还记得左放冰凉的手指擦过她额头的那一瞬他指尖的触感。
他那样软在袁叔手里,眼神涣散没有焦距。
那样失去了灵魂与生气的人不是左放。
“也许他会好起来,也许他会和之前一样时好时坏,也许……他会永远陷在发病的状态里,直到……”
孟舟说了三个也许,后面的没有说完。
司澄却已经明白了。
她的左放或许会一直陷在那样失去灵魂的状态里,直到生命结束,或者,由他终结。
司澄泣不成声。
“可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爷爷他为什么要这样无声无息地将阿放带走?”
司澄此刻很恨左华兴,非常恨。
是因为他的固执和偏激才让左放陷入了无法回头的地步,现在他又以这样的方式他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究竟想干什么?
孟舟深吸一口气,起身给司澄拿了面巾,再坐下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变得冷淡了许多。
“或许,他是因为愧疚吧。”
在司澄刚刚住进左家的时候,左华兴天天看着活泼可爱的司澄和沉默孤僻的左放,才终于开始正视也许左放是真的生病了这件事情。
他和常毅行谈过许多次关于左放的治疗,但常毅行能给出的建议无外乎让左放多接触集体,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刺激他。
而这些,都是左华兴做不到,或者难以做到的。
直到那天左放因为司澄突然失控,常毅行想到了一个办法。
自闭症的患儿通常有情感淡漠的问题,他们不会亲近别人,甚至对父母也不会产生依恋的情感。但其实他们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情绪,只是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克制了这种情感的表达和体现,或者很难产生这种情感。
而司澄那时正好误打误撞地将这种封闭打开了一道缺口。
这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能进去,牵住左放,带着他往外走,那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他告诉左华兴,如果能给左放找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也许这个人能引导他慢慢走向正常。
但左放的父母常年不在国内,从生下他之后就几乎没再他身边陪伴过他,而左华兴更是让左放精神崩溃的元凶,整个左家几乎都是左放痛苦的来源。
这道情感的缺口要打开很难,但要关上实在太容易。
常毅行难以相信这偌大的左家,竟然能连找个人都找不出来。
这时,左华兴听见了门外司澄的哭声。
他阴鸷的眸子沉了一沉,冷声道:‘就是她了。’
那时的司澄还不到十岁,她什么也不懂。
常毅行跟她说,让她多陪着左放一起玩,多陪他说话,她就乖乖地应了。
尽管她那时还那样小,可纯粹干净的心灵却是靠近左放最佳的工具。
如他们所愿,左放内心的缺口,司澄进去了。
他听司澄的话,模仿她的行为,对她的一切都表现得格外乖巧和顺从。
他开始有肉眼可见的好转。
左华兴很欣慰。
常毅行当时还用这个案例写过一篇关于如何帮助自闭症儿童建立共生关系的论文,但这篇文章,直到今天也未能面世。
孟舟那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跟着老师做研究,也尝试过不少治疗各种心理疾病的新颖方案,很多年以来,他也只是把左放和司澄之间特殊的共生关系当成一种有效治疗手段。
直到左放第一次自残,直到他发现才十二岁的司澄因为压力而失眠。
他终于意识到问题。
可常毅行告诉他,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必须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的病人最好。
就连左华兴都找到他,给了他一笔相当丰厚的费用,跟他说,他会好好对待司澄,就像对自己的亲孙女。
一边是恩师,一边是雇主。
孟舟妥协了。
而这一妥协就是五年。
后来左放在学校里发病,司澄被吓得魂不附体。
车上,孟舟看见司澄眼神空洞,精神紧绷的状态好似惊弓之鸟,细声的呜咽像街边被遗弃的小兽。
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司澄干净健康的心理状态正在产生变化。
那天他在电话里问常毅行,假如被建立者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共生关系,那么这样的共生关系是否还能存续?以及,假如因为另外一个人因为这样的共生关系而受到伤害,或也产生了心理问题,那么这是否关系到人伦道德?他们想救左放,却因此而将司澄拖下水,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常毅行告诉他,这是他没有将那篇论文发表出去的原因。
他知道这样的治疗方案会引起争议,也知道他们这样做可能会对司澄产生伤害,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不是他们想收手就能收手的。
如果这时候告诉司澄真相,告诉司澄她其实只是一颗可以延缓左放病情发展的解药,左放的一切都寄予她手,司澄会崩溃,连左放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脆弱的心理屏障也会全部被打碎。
到那时受伤的只会是他们两个人,甚至还会威胁到左放的生命。
“说来也是我对不住你,还有你哥。我和你哥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认识的,在接手左放之前我还不知道你就是他妹妹。”孟舟垂眸苦笑,“但之后知道了,我也没能及时将你救出来。”
孟舟说的这些在司澄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什么共生,什么解药。
她呆呆地望着孟舟,像是回不过神。
“左华兴不愧是个商人。”孟舟语气微凉,狭长的凤眸中有淡淡的鄙夷,“他利用了你,却连一句抱歉都没说。你以为他不想把你也带走吗?这次不过是因为斐声回来了。否则以他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左家、对他、对左放有利的人和事。”
脑袋乱成了一团,孟舟一下告诉了她太多,太阳穴胀得发痛。
她用力抠着身下的坐垫,努力从纷乱的思绪中找出唯一一条清晰的思路。
她痛苦地皱着眉头问孟舟:“他们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因为司斐声?”
孟舟不置可否,“关于这一点,我想,你应该自己去问他。”
-
在诊所的两个小时里,司澄像是打了一场仗,她所有力气都耗在了接受和消化孟舟告诉她的那一件件一桩桩关于左放,关于左华兴的事情里。
司斐声的助理来接她的时候,司澄二话不说将手机扔给他,钻进车的后排,大力关上的车门说明她现在的情绪很糟糕。
手机屏幕上写着:【去你老板公司】
助理大卫有些为难,但跟出来的孟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会给斐声打电话,你只管照做。”
大卫点头道:“好。”
-
斐声国际大厦。
司澄不知道司斐声在这国外这几年都是在做什么,他才刚刚回国不久,竟就在CBD拥有了这样一栋完全属于他的写字楼。
但司澄并不关心他究竟多有钱,她现在只想弄清楚左华兴为什么突然带着左放离开。
总裁办公室里,司斐声正和LA那边开视频会议,秘书拦不住一意孤行的司澄。
看着气喘吁吁的司澄,还有一脸无奈歉意的秘书,司斐声沉声对视频里的众人说道:“I\'ll call you later.”
“抱歉司总,我拦不住这位小姐。”
司斐声冷声道:“你出去。”
秘书为难地看了一眼司澄,“是。”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兄妹两人。
司斐声从老板椅上起身走过来,“先坐。”
孟舟刚才跟他打过电话,即便他不说,只看司澄哭肿的眼睛就知道,司斐声也能了解大概情况。
他让秘书买来一杯热可可,热乎乎的巧克力香气能舒缓紧绷的神经。
但司澄现在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
司斐声到底是司澄的哥哥,他了解司澄的个性,只把热饮塞进司澄手里,便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司澄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我只能告诉你,是。”司斐声闲适地靠在会客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交叠,他好整以暇的姿态像是参加音乐会,“当年司家的事情,的确和左家有关。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司澄瞪圆眼睛疑惑看着他。
“因为我只要你快快乐乐当司家的公主,别的事情你都不用操心。我不会让那些事情影响你。”司斐声说。
司澄皱眉,“哥……”
“还有。”司斐声打断她:“左家确实是因为我回来了才仓皇决定出国,但我向你保证,在接到他们出国的消息之前,我什么事都还没做。所以澄澄,不要把这件事情算在我头上。”
司斐声的确什么都知道,连司澄在想什么都说得一字不差。
她的确猜到了是这样的原因,也的确以为是司斐声做了什么才让左家这样突然地迁往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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