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疏风骤。
荣国府。
紫鹃和小红醒的早,麻利地把自己收拾好,便捧着水盆往主屋去。
谁料鸳鸯已经到了,正坐在廊下看天。
“可是老太太吩咐你来收……收帕子?”
鸳鸯笑而不语,听着屋里有了起身的动静,便扬声道:“宝二爷和奶奶可是醒了,奴婢们进来伺候。”
里头二爷叫声“进”,鸳鸯推开门,先让紫鹃和小红进去。
银盆搁置在木架上,两个丫头这才敢往榻上瞧。
谁知宝二爷勾上帐子,露出来的两人照旧穿着昨日的喜服。
那衣衫有些褶皱,显然是昨夜和衣而卧,那它压皱了。
可别是两个主子……
鸳鸯心里打个突,朝紫鹃看一眼。
紫鹃扶着黛玉出来,拧干帕子递过去,道:“二奶奶,洁面吧。”
悟空也往一旁洗脸,眼角见鸳鸯往榻上被子里瞧,摇头低笑一声。
老太太那些陪嫁来的丫鬟,以赖嬷嬷为首,或多或少都犯了些事,上回抄赖大家,连着她们也一并发落了。
如今这一个鸳鸯姑娘,是什么事都要做,也顾不得避讳。
黛玉昨夜睡得沉,睁眼见自己躺在他怀中,心里正羞涩,也不开口说话。
“妹妹,咱们换了衣裳去给老太太请安敬茶。”
黛玉是新婚,衣裳颜色鲜艳,发髻也换了妇人发髻,头上带着赤金镶红宝的簪子,瞧着比平日华丽许多。
两人携手往上房去,见贾政正和老太太说话,却不见王夫人身影。
贾政道:“你母亲病的厉害,今日吃不得你们的茶了。”
黛玉和悟空对视一眼,先给老太太奉茶,再请贾政用了。
小夫妻听了一番训诫,便又往荣禧堂去看王夫人。
儿女成婚能有九日的假,贾政不用去衙门当差,便往书房里和清客们说话。
鸳鸯这才把那话报了。
老太太沉吟良久,笑叹一声:“宝玉成日想着和他林妹妹成婚,真娶回来又不晓得人事,当真是孩童心性。”
但既然已成了夫妻,该懂的还是要懂。
“背着人,把这事悄悄告诉凤丫头。”
凤姐听了很是笑了一阵子,每回见着宝黛二人都莫名发笑,惹得黛玉起了疑心。
悟空安慰道:“她为咱们高兴呢。”
老太太亲自把那避火图送到了黛玉手上,又教贾政给儿子讲讲男女大伦。
如此过了数日,鸳鸯才终于捡到了喜帕子。
黛玉实在羞得厉害,看了那避火图,连床都要分。悟空也不勉强她,却坚决不肯分床睡。
幸好如今水到渠成,闺房中另有了一种乐趣。
转眼到了腊月。
十九这日,宫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贤德妃夜里被痰迷了窍,就这么薨了。
家中各人皆是一懵,落泪哭过一回,又预备着要进宫哭临。
还没收拾好,彩云匆匆跑来,王夫人也没了。
老太太敲敲拐棍,幽幽叹一声。吩咐了各处报丧,又留凤姐在府中料理,其余的人都往宫里去。
连着没了两个人,荣国府很是消沉了数月。直到天子下了抚旨,施恩荣国府,又把凤藻宫小殿下交给贵妃表妹薛嫔抚养。
宁国府的爵就是孝期犯禁才削的,老太太原还怕小夫妻血气方刚耐不住,谁知道两人竟一直恪守礼节,并不曾逾矩,这才渐渐放了心。
母孝期间,悟空按律丁忧,也不必出门应酬,只管在府里陪着黛玉。
平淡日子过得飞快。
一晃便除了孝,天子倒还记得他,又念着贵妃的旧情,亲自召他来问话。
若要积攒政绩,最好是外任几年。
贾母和林如海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悟空不愿黛玉挂心,自然还是留在京里的好。
“臣想做个刚直言官,为皇上耳目风纪。”
他想知道点谁的秘密,不用土地公当眼线,伸伸耳朵便全知道了。短短一年就成了御史台头号硬茬子,看谁谁抄家。
不论别人暗地里怎么骂悟空,左都御史却很是欣赏他。
这样有能力又忠直不阿的后辈,这些年已不多见了。
他是将要致仕归乡的人,有心把这班交到贾宝玉身上,便去和林如海说话。
两人你来我往试探几回,心里各自有了底,又乐呵呵一起品茶。
年前左都御史上本乞骸骨,皇帝朱笔批了,也准其所奏,把那不及弱冠的贾宝玉点为从一品左都御史。
悟空走马上任,即刻就上了一道折子。
京中各官人人自危,深怕是弹劾自己。等了数日不见有人倒霉,他们多方探问之下,才知道是封为其妻请封一品夫人的折子。
腊月里事忙,凤姐难得有一日忙里偷闲,和平儿对坐闲磕牙。
平儿所生之女已五岁,取名惠姐儿,正和巧姐儿、荀哥儿在院子里打雪仗,欢声笑语不绝。
“林妹妹这一胎来得晚,却诊出个双胎,老太太和林姑父乐了几个月,如今还没歇呢。”
平儿慢慢剥着花生,把那淡红的包衣去掉,堆在碟子里等孩子们吃。
“无论男女,总是子孙旺盛的意思。”
凤姐瞧着那三个漂亮孩子,乐道:“子孙繁茂是好,就是淘气起来也着实气人!”
不过林妹妹性子沉静,宝玉也越发稳重了,应当不会是个皮孩子。
——是个皮猴子。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自己给自己撒花(づ ●─●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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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林如海番外
江南在历朝历代都是文风最盛之地,文人骚客层出不穷, 各领百载风骚。
到了本朝本代, 姑苏有个林氏世代书宦,祖上又曾袭过列侯,于清流文人间, 更多三分贵气。
林家那诗酒放诞、侧帽风流的小郎君, 今科下场已夺了案首、解元、会元三场魁首, 只等着天子亲自检阅, 成全了那“连中三元”的千古美谈。
看惯了红尘中第一富贵风流的姑苏,京城的三月便无趣得紧。
林如海轻摇折扇,漫步出了客店。
“大爷,等等奴才们!”
出门在外不好讲究派头排场,两个书僮匆匆装了银两,快步追出去。
京城的富贵是天家的富贵,百姓倒都是寻常的打扮。林如海在那沿街的店铺里随意扫一扫,并没有瞧中什么新鲜玩意。
他这百无聊赖的神情, 看得书僮心里直打突。
“大爷, 小的打听到今日宁国公归京,咱们去宁荣街看看热闹?”
宁荣街这名儿, 乃是因贾家二位国公而取。长房宁国公府,次房荣国公府,堪堪占了这一条街的大半,还是那最繁华旺隆的地段。
他们去得晚,那街道两旁已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一眼望去全是各色的头巾、方帽,乌泱泱甚是壮观。
两个书僮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半求告半强挤地清出一条小道,把大爷插在荣国府那大狮子旁边。
约摸站了一刻钟,宁国公不曾看见,荣国府的角门倒开了。
林如海站的腿酸,正依在那石狮子旁,轻摇折扇挥开浊气。
他身上穿着细锦新裁的儒衫,上头有苏州绣娘一针一线绣上的柏枝、莲花,通身的文人清贵气韵。
婆子们迎面撞见个这般俊秀的哥儿,当即唬一跳,忙折身去禀告给主子。
“四姑娘,外头人多,怕是不好这会子出去。”
那簇拥在一堆美婢里的小姐明眸皓齿,正是青春鲜艳的年岁。偏她生来受父母溺爱,最是说一不二的秉性,当即便把蛾眉一拧。
“锦枝。”
那叫锦枝的从后头站出来,一把将婆子扯开。
这婆子的男人是二门管事,她自己也理着小丫头的采买,在这府里好赖算个体面人。
但四小姐是这府里唯一的嫡女,国公和夫人爱得什么似的,莫说是教丫头扯她一下,便是大耳光子抡脸上,也是不能喊疼的。
婆子喏喏站在一旁不敢再多嘴,四小姐探头往那门外一瞧,正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睛。
林如海生来便耳聪目明,乱糟糟一片嘈杂里,蓦然听见一道春溪般淙淙泠泠的女声,忍不住便扭头望去。
这女子满头的珠翠,却不见半分俗艳。只嫌那翠不够莹润,衬不出她眉间的风流婉转;又嫌那珠不够明亮,教她一双熠熠水杏敛尽绝代风华。
“你是谁?”
这小姐眼波盈盈,看得林如海心神摇曳,不由道:“小生姑苏林海,表字如海。”
江南的美人,比起京城要多出三成不止,个个柔婉清秀、饱读诗书。
苏州不像京里,规矩没有那样大。每逢佳节,或是春日野炊,各家的小姐总能外头走走。在外头和各家的男子谈诗论画,也并不算败坏妇德。
倘若谁家的千金压倒诸位须眉男子,那便是城中争相求娶的女子。
林如海便有这样一位表妹,是他母亲最属意的儿媳。
但此时此刻,他只看了这气质高华的女子一眼,心里忽而生出了荒谬却衷心的感慨:
——莫非姻缘天定,那人便是她?
“咚——”
开道的锣鼓响的不是时候,宁国公这一露面,街上当即便人声鼎沸。那小姐菱唇开合几下,林如海伸长了耳朵,却什么也没听清。
彩鬟美婢合上了门扉,林如海心中怅然,摩挲着冷硬的石狮怔怔出神。
书僮垫脚看了半晌热闹,回头见大爷恹恹的,只当是被挤着难受。
“大爷,宁国公进去了,咱们回吧?”
若是再闷病了,耽误殿试夺魁,回了姑苏定要吃顿板子。
林如海仰脸把那“敕造荣国府”的匾额定定瞧了半晌,这才道:“回吧。”
寸功未立,多想无益。
很快到了三月底,姑苏有家信送来。林如海裁开那信封,见是母亲亲笔,不由郑重读去。
家中一切安好,还出了一件喜事。
他那房里人有了身子,已由母亲作主,抬了姨娘。
大妇还未进门,便先有了姨娘庶子,这事有失诗礼人家的规矩体统。
但自从父亲去后,母亲便左了性子,一颗求孙的心已疯魔了。
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女子,瞧着有福气、好生养,她便想张罗进府里,塞到他的房中。他已不再是母亲的爱子,而是一个延续香火的工具。
林如海把那信合上,想起荣国府里那小姐,心中顿生凉意。
夜里起了热,书僮们睡得沉不曾发觉,他也硬挺着不说,随它烧去。
如此挺了一夜,第二日便有些起不来身。两个书僮痛哭了一阵,又忙着为他请医用药。
断断续续病了三日,一直拖着不曾痊愈。眼见明日便要入宫殿试,下人们战战兢兢地瞧大爷起来,提笔练了半日的狂草。
两个书僮对视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从老爷去后,大爷再也不曾去外头宴饮游荡,那些打小玩起来的好友们也远了。这一笔冠绝江南的草书,改换成了从前最不屑的馆阁体。
自他开始留心经济仕途,从前的大爷便换了性子,再没有做过放旷出格的事。
这一病,委实蹊跷。
“备水,我要沐浴。”
那笔随手投在书篓里,墨渍晕染了一大片,书僮不敢多言,忙不迭下楼取水。
大爷自个进去沐浴了,两人凑在书案旁收拾,捡起那揉成团的纸张摊开,便见每一张都写着辛稼轩的词句:
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了,相思病怎熬?
“这是……想表小姐了?”
“我呸!”
大爷何曾对表小姐有过男女之思。
夜里刚交过三更鼓,林如海睁开眼,自己穿了衣衫,把那学子的方巾戴上,这才去喊醒两个书僮,打水来漱口净面。
“夜里风高,大爷就别骑马了吧?”
林如海在那马蹬上一踩,翻身坐上去,“无妨。”
大红的披风里层,暗绣着蟾蜍和桂花,教风吹得翻出来,惹同行的人取笑两声。
其实这样的美好祝愿,他们谁身上都有几样。
路经宁荣街时,那街口站着两个高挑小婢,轻纱覆面看不清容颜,衣饰素淡也摸不透出身。
“姑苏林如海大爷请暂缓一步!”
这脆生生的呼唤活脱脱便是一折才子佳人的戏剧。众人哄笑一阵,把林如海轻轻一推,打马先往宫门口去。
林如海下了马,牵着缰绳随那两个婢子缓行,见那转角的地方停着一辆八宝香车。
帷幔里端坐的女子,正是教他日夜辗转反侧之人。
“夜深露重,小姐可曾添了厚衣?”
“劳郎君记挂。今日殿试,妾祝郎君得偿所愿。”
林如海一怔,瞧着夜雾里那层层帘幕后的女子,心头一恸。
“中或不中,小生都要回姑苏去的……”
“常听人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妾早向往许久……”
这托付终身的话语已十分直白,天际凉月低垂,晚风拂得脸上滚烫。谁知那心中早已认定的良人,却一句话教她如坠冰窟。
“小生须眉浊物,不能与小姐把臂同游。”林如海顿一顿,咧唇道:“内子胸怀笔墨,若是小姐不弃,来日到了苏州,便由她带小姐赏玩各处。”
那白马疾驰而去,不过一息便失了踪影。
荣国府里静悄悄的,除了上夜的下人,满府都睡得正香甜。
唯有荣禧堂里还燃着蜡烛。
琥珀悄悄进来,小声道:“姑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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