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可曾敲打过?”
国公夫人一双厉眼如电射来,琥珀颤颤身子,答道:“已吩咐过了,今夜太平无事,一切如旧。”
史夫人按按眉心,扶着鸳鸯的手,迈步往女儿院中去。
蕴玉阁里,丫头们跪了一地,史夫人心中惊诧,忙往内间快步行去。
“敏儿?”
她的女儿小脸煞白,正伏在桌上哭泣,一旁的痰盂淡淡散发血腥味。
鸳鸯把落在地上的手帕捡起,见那上头赫然一团血污,显见是咳了血的。
史夫人脚下一晃,把女儿揽入怀中,登时落下泪来。
她一生两子一女,最珍爱的便是这个女儿贾敏。
女儿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明知夜会不合规矩,怕伤了女儿的情面,便装聋作哑随她去。
丫头们都跟着,她教养出来的女儿也必然不会做下那寡廉鲜耻之事。
她已打听出那书生的身份,也派了人往姑苏去,只要家里干净,待国公爷回来,便遂了女儿心意。
成了正经夫妻,今夜这出格之事,就只算是小夫妻间一点柔情往事。
明明她已为女儿打算好,为何却见女儿伤心呕血?
史夫人已顾不得会不会引人猜疑,她当即取了荣国公的帖子,命人快马去请太医。
贾敏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太医隔着那华美精致的屏风稍稍望一眼,又在覆了丝帕的腕子上摸了脉,细细问过贴身的婢女有些什么外症,心中有了结论。
“贵府千金乃是悲伤太过,伤了心肺,这才咳血,更有了神思不属的恍惚之症……”
史夫人当即便落了泪,年少咳血,不是长寿之相。
宁、荣两公正是煊赫,公府里的小姐能有什么幽思悲意?太医心中糊涂,却不敢多问。
三个小姐与两位公子都来了,史夫人怕露出行迹,打发庶女们散了,又让大儿贾赦送太医出去,独留二子说话。
“政儿,你带人往宫门口候着,若是殿试完了,留心瞧着出来的人,把那个姑苏来的、叫林海的掳来!”
贾政心一跳,失声道:“母亲,这不合礼法!若是被御史知道,定是要弹劾父亲的。”
贾赦送了人进来,听了那林海的名字,再一想妹妹这病,即刻就明白了。
“母亲,让孩儿去!”
他是荣国公世子,又是太子伴读,掳个人而已,又不伤他性命,就是被弹劾了也出不了什么大纰漏。
史夫人踌躇一瞬,点头让他去了。
贾赦是这府里的承爵人,他有心爱护手足,便是伤一点名声也不算大事。
贾赦点了三四个亲兵往宫门口去,又派人到东府给贾敬报个信。
若是真出了事,太子殿下来救个场,依着圣上对殿下的宠爱,这事就轻轻揭过去了。
寒门的学子独身上京,稍有家底的人家却都会带上几个伺候的人。
贾赦留心在那些奴才里瞧瞧,见两个伴读模样的身穿宋锦,回身点个人去套近乎。
那两个书僮一开口,果然满嘴的吴侬软语,再细细一打听,可不正是姑苏林家的下人。
林海这个混账东西,也不知怎么招惹了他妹子!
贾赦心里有气,先把那两个下人拘来盘问。
他带来的这些亲兵,原本就是荣国公的亲信,后来在战场上伤残了退下来,这才到了他们府里当差。
这些人原先都是拷问奸细的好手,身上各种手段说出来都骇人听闻。那两个小僮皇城脚下被拘,本就惶惶不安,又见了那些人头脸上的伤疤,立刻就把话全抖出来了。
“表小姐?”贾赦眯眯眼,“可曾下了聘?”
“没有没有!咱们太太是这么个意思,只是另有个浙江巡抚家的二子求娶,舅老爷家里犹豫不决,便没有说定。”
林家的爵位在老爷那代便尽了,大爷如今只有功名,除了祖上几代积攒的财富,和巡抚家的公子比起来是逊色一些。
贾赦嗤一声,又问:“房里可还干净,有没有在外头眠花宿柳过?”
“这……”
那亲兵竖着铜铃大眼,书僮忙道:“家里有个姨娘,大约六七个通房丫头,姨娘、姨娘是有孕的……”
贾赦眉心一拧,嘱咐人在宫门口候着,自己打马先回府里。
史夫人正给女儿喂药,见了他这时候来,便问何事。
贾赦在妹妹蜡黄脸上一看,踌躇片刻,把那话全说了。
贾敏咳一声,在母亲兄长的关切目光里柔柔一笑。
“既是如此,那便算了吧。”
御马游街时,贾赦站在府门口冷眼瞧那高头大马上的俊秀少年,想起终日强颜欢笑的小妹,默默盘算一通。
五月底荣国公巡边归京,刚复了皇命,便马上往后院去瞧幺女。
他拉着贾敏好生看了一遍,“清减了不少。”
贾敏笑道:“纤细些好看。”
荣国公胡子一翘,“你就是个钟无艳,也不愁没有青年俊彦来求娶。”
他们是行伍出身的勋贵,贾敏却不是个钟无艳般骁勇善战的女子,更有着钟无艳所没有的美貌。
“莫要闷在房里了,陪爹爹去跑马。”
她从前倒常和父兄在京郊跑马,只是后来渐渐大了,这京里人言可畏,贾敏不愿家里被人议论,渐渐便不去了。
谁知今日这样赶巧,正遇上姑苏林家的车马。
贾敏隔着帷帽和那马上的少年人对视一眼,低头拉拉父亲的袖子。
“爹爹,咱们回吧。”
荣国公眯眼在那小白脸身上一瞧,不愿女儿难堪,当即打马回城。
林夫人揭帘看了一会,见那队人去得远了,才笑道:“常听说京里规矩大,我瞧那穿骑装的女子,倒和咱们姑苏女郎差不多的样子。”
林如海一顿,答道:“那是荣国公府的千金,她们家军伍出身,洒脱一些。”
林夫人微感诧异,“看气韵还当她通诗书呢,谁想是兵鲁子出身。”
诗礼人家一向瞧不上武夫,林如海听母亲嘴里说出蔑称,忍不住道:“她祖上都是保家卫国的英勇将帅……”
林夫人听出味儿,问他:“你和他们有来往?”
她心里犯了狐疑,见儿子不应,更是要逼问起来。
“春娘那胎没保住,你便说灰了心,房里人全散了不说,更是连女色都不沾了!”
她怒目圆睁,喝道:“你是沾染了龙阳之癖,还是在哪里留了情,连祖宗香火都不顾了!”
林如海深深吸一口气,“娘,你并不姓林。”
为了这数代单传的香火子嗣,林家的男人女人,渐渐都入魔了。
林夫人愕然,“你方才说什么?”
她精心教养十数年,知书懂礼的探花儿,竟说了那样的混账话?
林如海张嘴想要复述一遍,林夫人却一伸手,“你莫要说了,我这就给你舅舅去信,尽快把你和静姝的婚事办了。”
那信去往姑苏,过了两月才有回信。那一直看做儿媳妇的外甥女,竟已嫁到浙江巡抚家了。
林夫人手一松,那信笺扑簌簌落在地上。她想起避在翰林院不肯回家的儿子,心头一阵茫然。
她在祠堂里擦了三天的牌位,水米不进,任下人怎么哭求都不听,终于力竭昏了过去。
林如海守在病榻前,心中木木。
林夫人怔怔出神,嘴里念叨:“往后可哪里给你讨媳妇,咱们家的香火竟断在你这里……”
只因家里断了爵位,那区区一个巡抚的次子,便让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女背弃了她。
如海已是探花郎啊!
荣国公打听着林家的消息,先把贾赦夸了一遍,也不追究他冒用自己印鉴、给浙江巡抚去信的事了。
那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已嫁做他人妇,总不能还惦记着吧?
翰林院里都是一群看人下菜碟的酸儒,又有那文人相轻的臭毛病。他的好女婿也该尝到了人情冷暖,知道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
荣国公越想越高兴,抚掌道:“敏儿,爹爹给你寻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回来!”
史夫人横他一眼,“你把事情做成了再说大话,省得惹我敏儿伤心。”
荣国公吹胡子,“咱们的女儿做太子妃都使得,配他还寒掺了不成?怕不是被牛粪蒙了心吧!”
史夫人压低了声,问他:“林家那妾小产,别是咱们家的手笔?”
林家若是知道了,必然要生怨气。依着敏儿的傲气,怕是也不会快活。
荣国公摆摆手,“谁管内宅小妇的破事!”
他一想贾赦那信,又疑心起他来,便把人点来查问。
贾赦还干不出这样的隐秘事,喊过冤枉又皱眉道:“竟是还想把小妹嫁到他家?”
“我还没死呢。”荣国公哼一声,“那便轮不到你过问。”
这事不好亲自出面,显得太上赶着倒贴,荣国公琢磨两天,把东府贾敬提溜去翰林院。
贾敬是正经科举出身,除了宁国公世子的身份,另有功名在身。
林夫人的病已好了,林如海便销假回了翰林院,听说有人找他,便合上书去见。
贾敬先与他寒暄几句,倒很是欣赏他品貌才学,深觉与堂妹很是般配,便含蓄把那意思露了出来。
林如海愣了半日,归家时脚下都有些发飘。
林夫人心灰了大半,听说国公府的千金肯下嫁,先是怀疑道:“怕是这小姐有什么不妥当?”
她派人外头打听了几日,听说府里四个姑娘,又挑剔道:“咱们家虽没有爵位,却也是世代书香,万万不能娶了庶女回来。”
林如海这才猛然想起,他还不知那小姐排行第几。
荣国公等了数日不见冰人上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贾敏听见动静,便去父亲书房里瞧,听着父母不住骂什么“林家混账小儿”,心里一慌。
夫妇二人见女儿进来,忙悻悻住了口。
“可是父亲你为难了林……”
女儿眼中泪光点点,看得荣国公心里有气,还没想出怎么个整治的法子,忽有人报:“翰林院编修林海大人求见国公爷。”
荣国公大袖一挥:“不见!”
贾敏心头噗噗乱跳,泪汪汪望着荣国公:“爹爹……”
林如海等了许久,终于还是进了荣禧堂。
荣国公威严不可逼视,国公夫人倒很是和善。他认真答了夫人几句问话,正正衣襟,沉声把来意说了。
这时的林如海尚不及弱冠,仅仅是个翰林院小官,还没有后来宦海沉浮修习得的心术城府,更不是位居三公的当朝太师。
若不是贾家先露了意思,他或许一进这公府便怯了。林如海心底苦笑,想起那小姐,又觉浑身充满了勇气。
“既然你诚心求娶,便把六礼过了,再商议婚期。”
荣国公挑剔地将他上下一瞧,又道:“敏儿上头还有三个姐姐不曾婚配,总不能让幺妹先嫁,需得你等上一两年。”
林如海心中忐忑,深怕那小姐不是这位四姑娘,便踌躇道:“下官唐突,可否……可否请小姐出来一见?”
史夫人迟疑未决,那屏风后的贾敏坐不住了,当即问他:“你还想挑拣不成!”
林如海听了那声,低眉轻轻一笑,“敢问小姐家中行几?”
那笑声醇厚动人,听的贾敏耳垂一热,“姊妹中,行……行四。”
林夫人见儿子亲去求娶,心里很是不满,但国公府的门第不便结怨,一时也没有好的人选,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谁知问名之时,那贾家嫁的竟是嫡出的四小姐。
荣国公匆匆把三个女儿嫁了,史夫人更是生了贾敏便一直在攒嫁妆,这婚期一定,夫妇二人每日只管和女儿说话游乐,旁的一概不问。
赦大奶奶帮着婆母掌家,便和弟妹王氏一齐清点妹妹嫁妆,登记造册后再抄录出一式三份。
王氏不识字,珠算却是一绝,大奶奶嘴里边念边抄,她便在一旁拨算珠,忙了两日才算完。
“四妹妹这嫁妆当真丰厚,把咱们妯娌的都比下去了。”
大奶奶笑道:“那林家几代的主母出身皆是不凡,若非母亲为敏妹妹积攒多年,怕是还要露怯呢。”
王氏撇撇嘴,“连个爵位都没有,只靠几本书穿衣吃饭?门第终究是差了些。”
大奶奶自己便是诗礼人家出身,深知自家底蕴,那林家怕是比自家还强出不少。王家教养不同,大奶奶也不和她计较,只一笑而过。
这话传到贾敏耳朵里,却生了一场闲气。
姑娘不高兴,丫头们也跟着没了好脸,王氏在小姑子那里得了几回冷脸,渐渐便不去了。
贾政听她几回抱怨,只道:“你不曾读过诗书,轻慢了妹婿这样的清贵人家,敏妹妹生气也是应当的。”
他最喜欢那些红袖添香的雅事,王氏心里犯了妒火,转脸把书房里几个识文断字的丫鬟全撵了。
丫鬟都是史夫人赏的,她顾不上儿子房里,等女儿出嫁才想起来问,但王氏有了身孕,便也不再追究了。
贾敏到了林家,与林如海两心相知,夫妻间很是和顺。
林夫人见她诗书上很通,也就不说什么“兵鲁子”了。只是半年不见儿子身边有旁人,贾敏也没个喜讯传来,那不满渐渐又露了出来。
林如海刚从翰林院回家,见房里多了几个面生的女子,眼底掠过厌恶。
大抵没有男人能容忍这种没有尊严的艳福,尤其是他已经有了钟情的夫人。
贾敏已哭过一场,面上还能勉强装出大度模样,“这是母亲赐下的,屋舍已打扫好了,往后……”
“可巧我身边几个书僮、长随还不曾婚配,便给他们一个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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