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应连听了这话,唇边笑意更胜,拱手道,“原来如此,是汪某唐突了。”
许端并不知道汪应连心中的所思所想,吊儿郎当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回席上去了。
汪应连望着许端的背影,计上心头,脑海中渐渐有了诡诈筹谋。
那厢,薛亭晚和裴勍一前一后入了宴席,两人前后离得远远的,宛如两个陌生人。
今晚,裴勍向薛亭晚表明了心意,本想着,若是薛亭晚也心仪他,对两人的婚事点了头,裴勍明日便差派遣京城中最家喻户晓的媒人上惠景侯府提亲。
这种被人当面诉说倾慕之情的事儿,薛亭晚还是头一回经受,万般惊讶羞赧之余,和裴勍说“要考虑一段时间才能做出答复”,裴勍虽然急于求娶,可见薛亭晚面上的如霞绯色,便知道两人的事儿八成是成了,自然也尊重她的意愿,不必急于一时。
薛亭晚入了席,捧着酡红的两腮,抿唇轻笑不止,正准备和德平公主分享这件叫人心肝砰砰跳的事,不料一转身,竟是看到德平公主秀面微沉,略带犹豫地望着她。
薛楼月乃是薛亭晚的亲妹妹,德平公主若是把她所做之事告诉薛亭晚,必定会影响姐妹二人的感情。可若是不说……
德平公主对薛亭晚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了,看似嚣张跋扈,其实内心最是单纯,人不犯她她不犯人,若是薛楼月真的心存歹意,做出什么伤害薛亭晚的事,到时候只怕后悔都来不及。
思及此,德平公主心下一横,忙拉过一脸羞赧的薛亭晚,将上次薛楼月透露她是焕容斋东家一事、今晚欲推她下水一事悉数道来。
薛亭晚听了这事,脸上的绯色渐渐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难以置信。
她和薛楼月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是别人和她说薛楼月做下的这些事,薛亭晚定是不信的。
可是,望着德平公主郑重其事的模样,薛亭晚不由自主回忆起了那日浮翠坞中薛楼月朝她狠狠砸过来的茶盏,和那两道杂糅着嫉恨和毒辣的眼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薛楼月的性格大变,对她这个阿姐,也不复以往那样亲近。
思及这些日子薛楼月的所作所为,薛亭晚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心中如翻起无声惊涛,万丈骇浪。
宴席之上,献庆帝和众臣谈及盐铁、水利、农耕之国家大事。
眼下秋收农忙的时节已经过去,今年,地处中原的三个行道的粮食产量比去年显著减少了许多。
说起这事,献庆帝面带忧色,当即召了工部尚书和司农官员上前,细问其中缘故。
工部尚书立于御座下首,面色沉峻,将其中减产的原因细细道来。
原来,一是天公不作美,今年春夏时节的降雨较往年少了许多,土地干涸,供水不足,自然会影响到粮食的产量。二是如今农夫们耕地用的辕犁,乃是沿用先人数百年前的发明,这种辕犁操作起来不灵敏,耕地播种的效率也十分低下。工部相关官员曾尝试着对辕犁进行改进,可改来改去,根据农户们的反映来看,仍旧是不得章法,成效不大。
献庆帝闻言,当即皱了眉头,朗声问在座的文武百官有何良策。
若是谈及治国大论,在场的文官们还能叨叨上几句,可是沾上这等机械发明的物事,一干文官皆是知之甚少,只好闭口不言。
众臣正面面相觑,献庆帝看向下首的裴勍,“裴爱卿,朕记得你数年前曾译注过墨家的一本古籍《鲁问》,里头好像记载了一些机械之术……你可对此事有什么高见?”
裴勍起身道,“秉皇上,臣对墨家的了解仅停留于古籍文书之上,至于农耕器具的改进……臣实在不曾涉猎机械之术,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不过,臣听闻惠景侯府世子薛桥辰素来善工器机械之事,不如请他来谈一谈高见。”
上回,裴勍以国子监上师之名去惠景侯府家访,被薛桥辰一路引到漱石坞中,不仅解答了薛桥辰关于《鲁问》一书的疑难问题,也看到了书桌上随意堆放着的各种机械发明和草稿图纸。
若是裴勍没记错,其中一张图纸上画着的,便是耕地所用的器具,辕犁。
献庆帝知道薛桥辰打小就爱捣鼓这些小发明,只以为是小孩子家家的玩闹,经裴勍这么一提,才知道薛桥辰竟然真懂得墨家机械之事。献庆帝半信半疑,当即叫大太监李忠德亲自去请薛桥辰到御前回话。
那厢,薛桥辰正在席上捧着一盅蟹黄面吃的不亦乐乎,惠景候府一家人听闻献庆帝要传召薛桥辰,皆是十分的诧异。
薛桥辰倒是个不怯场子的,立于御前听了来龙去脉,当即从大太监李忠德手中接过备好的纸笔,粗略画出了他数月前绘制的农耕器具的模样。
他打小对机械发明这类东西感兴趣,平日里也会动手做些小木活儿,若是一时做不出来的,便将自己的奇思妙想画成图纸,保存下来,以便日后继续钻研。
等薛桥辰搁笔,大太监将此图纸呈到献庆帝手中,献庆帝略一细看,当即眼前一亮。
图纸被传至工部尚书手中,亦是大喜过望,连声道,“妙哉!妙哉!世子在这辕犁手柄处的改动看似细微,却大有不同!”
如今,大齐农耕所用的辕犁的手柄皆是直的,而图纸上,薛桥辰所画的辕犁的手柄却是弯曲的。
改动看似不大,却如画龙点睛,农户若是推起图上这种辕犁耕地,能省下不少力气。
薛桥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尚书大人谬赞了,说起来,还要多亏裴大人的译注之功劳——此图纸乃我翻阅《鲁问》一书时,偶然拾得的灵感。只是,这曲辕犁的实物,我还没有做出来,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运用于耕种上。”
献庆帝看向薛桥辰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当即便吩咐了工部官员将图纸上的曲辕犁实物做出来,若是能运用于农耕播种之事,便率先在京郊农户推广使用。
薛桥辰见自己的点子得到了百官和献庆帝的认可,也是颇为欣喜,一想到自己的发明就要成为实物,流惠万民,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第43章 重阳(一)
那日琼林宴上,薛桥辰的发明得到了献庆帝的赏识, 献庆帝当即令工部按照他绘制的图纸, 制作出了曲辕犁的实物。
目前,大齐农耕所用的辕犁沿用先人的原有样式, 辕犁笨重不堪, 耕起地来费力又困难。如今,薛桥辰改进的曲辕犁不禁操作灵活,更大大节省了人力和牲畜。
曲辕犁经过工部尚书、农官的亲自试用之后, 献庆帝当即批准,由官府制作出一批曲辕犁, 下方到京郊一带的农庄、农户家中, 率先进行试用。
一转眼,十日过去了。京郊一带的农庄、农户们试用了曲辕犁, 可谓是对其一致好评。
薛桥辰改进的曲辕犁,耕起地来不仅灵活便捷,而且把原有的耕地时间缩短了一半。
献庆帝得知之后,不禁龙颜大悦,当即下令将大量曲辕犁加急赶制出来,尽快在整个大齐推广。
献庆帝重赏了薛桥辰一番,并开了御口, 让薛桥辰可以自由出入工部, 若是有什么新的机械图纸, 或是什么新的发明点子, 都可以拿出来和工部尚书时常交流, 若是有可以付诸实用的机械发明,便可以直接批量制造出来,也好为朝廷所用。
农耕乃国家之本。以往,宛氏见薛桥辰整天捣鼓的墨家机械术,总是斥责他不学无术,如今见薛桥辰的发明不仅得了献庆帝的重用,更是造福了大齐的农耕之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儿子对墨家机械术的热爱,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小孩子的玩闹,而是上升到了利国利民的高度。
故而,经过此事之后,宛氏再也不像以往那般反对薛桥辰钻研墨家机械术了。
那日琼林宴后,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身骑高头骏马,脚蹬皂靴,头戴乌纱帽,身着大红锦袍,自御街打马而过。
当日,御街道路两旁的百姓们摩肩接踵,只为一睹这一甲三元新科士子的真容。更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小姐,为得近水楼台之便利,一早便在御街两旁的酒楼茶馆的二楼包下了座位,面带羞赧地悄悄探头出窗外,只为亲眼目睹这三位人中龙凤的风姿。
那厢,御街之上,汪应连手握缰绳,身着状元红袍,满面意气风发。
他虽是庶人出身,却领一甲状元之名,见将显贵出身的榜眼李棠阶、探花罗文俊悉数甩于身后,汪应连不禁暗自得意。
昨夜赴宴琼林,今朝打马御街,先有折桂蟾宫,后有深沐天恩,汪应连一朝登科及第,可谓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翌日金銮殿早朝,汪应连被授职吏部主事,榜眼李棠阶、探花罗文俊分别被授职翰林修撰、监察御史。
从这一刻始,汪应连的宦海沉浮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关于汪应连的这一切,和薛亭晚上一世记的忆分毫不差。
话说,上回薛亭晚盘下了史家脂粉铺子隔壁的店铺,敲锣打鼓,大肆开张,皆设成焕容斋分店。不出一个月,史氏的脂粉铺子便没了生意可做,只得纷纷倒闭关门了。
焕容斋的生意依旧红火,顾客往来如云,开张不久的焕容斋食铺也生意兴隆,食铺里的四物糕、珍玉糕、阿胶糕、燕窝糕四种糕点皆十分受人追捧。
一日,薛亭晚进宫看望皇太后的时候,特意带了一盒焕容斋食铺的点心去,皇太后吃了点心之后赞不绝口。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传到了宫外头去,京中那些没吃过焕容斋食铺的点心的贵女小姐们听闻养尊处优的皇太后都对焕容斋食铺里的点心赞不绝口,更是心生好奇,纷纷前来购买。
因四物糕、珍玉糕、阿胶糕、燕窝糕四种糕点的配方有养颜滋阴之功效,许多贵人小姐们每日用上一两块养颜滋阴的糕点,配合着使用焕容斋的脂粉,如此外敷内服,不出数月,容颜果然大有改善,不仅褪了暗沉蜡黄之色,而且愈发光彩照人。
贵人小姐们将使用焕容斋脂粉、点心的亲身体验在闺阁之中的口耳相传,使焕容斋和食铺的名声更胜往昔。
上回,薛亭晚受了史清婉的构陷,为了将坊间小报上刊载的污蔑焕容斋的言论压下去,薛亭晚不惜一掷千金,购买下了数个坊间私营小报作坊。
如今,薛亭晚手里握着数个坊间小报,就等于掌握了整个京城的消息命脉,说是独揽了整个京城的民间喉舌也不为过。
深思熟虑之后,薛亭晚决定,并不干涉坊间小报正常的日常运转,而是在小报每日刊载的京城八卦中,“随手”、“不经意”地穿插一些对焕容斋、松风万客楼、焕容斋食铺的褒扬之语。如此只言片语的宣传点缀其中,不显得刻意,反倒显得真实可信。
再加上薛亭晚手下的这几个酒楼铺子确实是酒菜味美价廉、脂粉质量上乘、产品功效显著、伙计服务周到……东家用心经营,加上小报的正面宣传,如此双管齐下,更是进一步提升了这几个铺子酒楼的知名度。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九月份。
徐颢领督军御史之官职,办完了永兴军路的差事,不日便打道回京,向献庆帝复命。
此行徐颢尽职尽责,不仅肃正了军纪,更查办了一起私吞军饷的案子,将涉案官员悉数缉拿回京,也算是在献庆帝面前立了一功。
一码事归一码事,献庆帝本就知道徐颢此人身负才能,可堪大用,见他如此尽忠办差,诚信求娶,先前因为徐颢惹德平公主生气而起的怒火也渐渐平息。
献庆帝见徐颢是真心诚意想尚德平公主为妻,便也点头应允了两人的婚事,准备在九月九日重阳宴上颁布为二人赐婚的旨意。
金秋送爽,佳节又重阳。这日,献庆帝于禁廷东南乐游苑举行重阳宴,率文武百官、王公侯爵共赏丹桂茱萸,登高修禊事。
乐游苑,致爽殿中。
宫人、宫婢们鱼贯而入,奉上玉盘珍馐、金樽美酒。殿中宾客满座如云,君臣共同举杯,以庆贺佳节。
阵阵秋风穿殿而来,挟裹着花香袭人,酒香清冽,叫人如梦似醉,不知今夕何夕。
酒过三巡,献庆帝召徐颢和德平公主上前,亲口宣了赐婚旨意。
依着德平公主的意思,两人成婚之后,依历朝历代惯例,依旧设公主府,但德平以嫡妻身份嫁入徐国公府中,与驸马徐颢合住,此生此世,不设面首。
德平公主和徐颢两个人都是十足的倔性子,这十几年来不仅折磨对方,更是折磨自己,如今二人明白了自己的真心,幡然醒悟,皆为了彼此做出“不可能”的让步,终于解开了多年心结,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薛亭晚见两人终成眷属,心中也颇为感动。
等礼部官员拟好了赐婚的圣旨,献庆帝又召了数位臣子上御前觐见,行提拔官职之事。
这批新臣入朝为官已有一个多月,其中有几位新臣政绩卓绝,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或是屡屡建功,或是恪守职责,或是造福一方百姓,献庆帝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当即大手一挥,将这几名新臣的官职各提拔了一级。
殿上有人为了升官而欢喜,殿下宴席上,自然也有人为不得升迁而发愁。
宴席上,汪应连身着从六品深绿色官袍,面笼愁云,兀自饮了一杯闷酒。
一个月过去了,榜眼李棠阶已经从翰林修撰升为了翰林侍讲,探花罗文俊也已经从监察御史升为了领侍御史。而他这个一甲状元郎,却依旧在吏部主事的位子上原地踏步,不得升迁。
思及此,汪应连暗暗捏紧了手中的金樽——是他的才学不如他们吗?是他的成绩不如他们吗?都不是!只因他汪应连出身庶人,在朝中无权无势,献庆帝和这些世家大族从未把他放在眼中!
他出身贫寒,好不容易凭着一身才学连中三元、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本想从此可以青云直上,宦海扬帆,没想到竟是出师不利——宦途伊始,他便被这些显贵出身的同窗们狠狠的压了一头。
汪应连心中愈想愈憋闷,连饮数杯冷酒,抬眼望向上首端坐的许大人。
许大人乃是许端、许飞琼之父,官拜礼部侍郎,朝中二品大员。若是能得许大人为吏部的靠山,以后他汪应连的官途岂不是大道坦途,一帆风顺?
虽说许大人之女许飞琼的姿容逊色了些,可听说许大人对这个女儿不甚喜爱,等两人成了婚,他汪应连得了老丈人的倚重,定是少不了红袖添香之福!到时候,他若想三妻四妾,岂不是想娶几个就娶几个的事儿?!
思及此,汪应连将左手缓缓伸入宽大的官袍衣袖中。那袖中正躺着一只小小白玉瓶,里头装的,乃是汪应连一早准备好的迷药。
汪应连面上阴阴沉沉,手中暗暗攥紧了白玉瓶,心中的阴险计谋渐渐成型。
第44章 重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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