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回,得知了皇上赐婚苏易简和薛亭晚的消息,裴勍才恍然一惊,才发觉自己对薛亭晚的心思竟然不知不觉陷入了如此深的境地,再然后,便是从未有过的慌乱焦急。
裴勍谢了恩,入了酒席,伸手执起桌上的白玉杯,缓缓斟了一杯酒。
如今,只有他调离女学,消除了他和薛亭晚之间的师生名分,日后的行事才能少一些礼法上的顾忌。
席上众人寒暄不止,又是一阵推杯换盏。因着今日乃是琼林宴与中秋宴并行,便有臣子提议,不如分别以“登科”和“中秋”为题,玩一局赋诗的比试。
薛亭晚一听要玩儿这等没劲的游戏,当即便皱了两条远山眉,和身旁的德平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起身离席,准备去外头琼林苑中透透气。
裴勍正兀自饮酒,余光瞄到一抹茜色的身影离了席,刚放下酒杯准备起身,便被献庆帝叫住了。
九龙御座上,献庆帝正面含笑意地看向他,“今日中秋佳节,裴爱卿可有兴致赋诗一首?”
以往每逢这等写诗、射箭、投壶的御前比试,总少不了把裴勍这种天纵奇才的人物拉出来溜溜,裴勍虽然颇感无奈,可也对此习以为常了。
今日乃是良辰佳节,裴勍本不想扫了献庆帝的雅兴,不料还未开口,下首的一名文官便拱手笑道,“正是正是!许久未闻裴大人的佳作了!若是今日裴大人作诗一首,想必明日又是家家争唱,文人墨客们争相传阅呀!”
那文官说罢,看了上首的太子太傅史大人一眼,又笑道,“只不过,若是叫这些新科进士们和裴大人比试写诗,定是有故意为难新人的嫌疑……臣倒是有一个主意,史大人的嫡女史清婉素有才女之名,不如请史小姐出席,和裴大人共同赋诗一首,也好应了这中秋月满的才子佳人之意……”
“大人慎言!”
话未说完,便被人冷冷打断,那文官面带错愕,当即便愣住了。
只见裴勍陡然起身,唇角微抿,目含严霜,俊脸上神色阴沉,竟是带了几分不悦的戾气。
裴勍久居上位,又是御前能臣,身处庙堂十多年,心中所思所想从来都是滴水不漏,从不挂在脸上。故而,如今这般怒意外露,实在是少见。
只见他眉头紧皱,冷然开口,语气冰冷至极,“史小姐尚未出阁,裴某人尚未嫁娶,大人今日当着诸位同僚的面儿说什么‘中秋月满’、‘才子佳人’,所谓何意?莫不是想毁了裴某人的清誉,坏了史小姐的闺誉?!”
此言一出,那文官当即打了个寒颤。
上首的史太傅闻言,脸色更是猛地一沉。
自家女儿心仪裴勍已久,史大人是知道的。史氏乃是帝师之家,故而史太傅对未来的女婿颇有一番要求,若是裴勍这样有才华的权臣,一朝成了史家的高门贵婿,史太傅做梦只怕都要笑醒。
做梦做久了,就奢求美梦成真的那天,故而史太傅先前曾在献庆帝面前提过想和裴勍接亲的事情,希望献庆帝帮忙牵绳引线一番。
不料今日宴席之上,当着王公重臣的面儿,裴勍竟是毫不留情面地划清了和史清婉的界限。
他们史氏也是高门显贵!书香世家!难道和自家女儿作诗,还委屈他裴勍了吗?
史太傅心中怒火陡生,胸口起伏不定,可此时若是多言,难免有倒贴裴勍的嫌疑。故而,史太傅憋着一腔怒意,捏着酒杯的手都攥的通红。
那厢,史清婉亦是玉容煞白,贝齿死死咬着嘴唇,眼中盈满了泪水。
以往她每每和裴勍套近乎,裴勍一向是不冷不热,能说两个字敷衍的,绝不说一句话打发。
史清婉始终心存妄想,以为他生性如此淡漠,以为他能看到她的才情,以为他对她始终是不一样的。
直到如今听到这一席划清界限的话,史清婉才如遭雷击,一颗心坠落到了冰窖里。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史清婉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宴席上众人反映各异,裴勍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径直将眸光冷冷扫向上首的献庆帝,启唇道,“还请皇上赎罪,今日这诗作,臣怕是做不得了!”
说罢,清隽的男人一甩广袖,便径直离席而去了。
席上的新科进士们裴勍如此直接地拒绝献庆帝,皆是面面相觑,满心惶惶。一旁的老臣和王公大臣们却已经见怪不怪了——谁叫,别人破不出来的案子,他裴勍一查就水落石出;别人愁眉不展的难题,他裴勍一接便迎刃而解……如此治世安邦的能臣,不过是和皇帝吵两句而已,怎么了?
更何况,献庆帝对裴国公府有莫大恩宠,十几年来对裴勍更是宠信非常,献庆帝都不怪罪的人,他们这些臣子若是揪着不放,那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先前,史太傅在献庆帝面前提过有意和裴勍结亲的事,献庆帝也乐得做一回媒人,可说到底,这成婚的事儿也得两厢情愿不是?
此时见裴勍明明白白地表示了对史清婉没有任何男女之意,献庆帝便也打消了为裴勍做媒的念头。
只见献庆帝沉着脸,挥了挥广袖,叫那个出歪点子的文官赶紧坐下了——大好的日子,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
第40章 中秋(三)
那厢, 薛亭晚和德平公主双双出了宴席, 踏着一地月色清辉,刚行至沧浪榭, 便被一名疾奔而来的小黄门叫住了。
原来, 当日徐颢被调往永兴军路做督军御史, 这一去竟是已有半月之久。
今日乃是中秋佳节,自古便是异客思乡, 游子思亲友, 佳人思情郎的日子。
德平公主万分想念徐颢, 奈何二人相隔千里,思念却无法相见。
不料, 徐颢乃是心思细腻之人, 早在一日之前便写好了一封纾解相思之情的信函, 托人快马加鞭,赶在中秋宴会之前送到京城里来。
当日,徐颢和献庆帝约法三章,说好了先完成永兴军路的督军御史的差事,再回来商谈求娶德平公主的事情。
眼下徐颢和德平公主两人还未有婚约在身,将这封信堂而皇之地送到德平公主手中,若是被献庆帝知道了,惹了龙颜不悦, 只怕是得不偿失。
娴贵妃早早为自己女儿考虑到了这点, 先是派宫人偷偷收下了徐颢远寄而来的信函, 又特意差了心腹小黄门来叫德平公主, 回芳林苑的偏殿中偷偷展信一观。
德平公主听说徐颢来信,当即眼冒红心,恨不能插翅而去。可先前,德平公主说好了和薛亭晚一起夜游琼林苑,思及此,德平公主颇为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薛亭晚。
薛亭晚看她这般人在心不在的模样,没好气道,“人家大老远送来的加急信函,不知写了什么甜言蜜语!罢了,快去吧!我就在前头等着你。烦请公主看完了信函,再来此地和我同游!”
德平公主见薛亭晚大度放她而去,笑着应了一声,便跟着小黄门急急而去了。
琼林苑中,芳林葱郁,秋花繁盛,因今夜有鼎盛宴饮,苑中处处宫灯高挂,彩带轻悬,更有一行行宫人、宫婢,时不时地从花林之间经过。
过沧浪榭,复行数十步,穿过一道海棠门,便见一座小山赫然现于眼前。
此山名为揽胜,沿着石阶上山,置身山顶的翠樾亭中,垂目俯瞰,便可饱览这琼林苑中的山水胜景。
薛亭晚对揽胜山上的美景心驰神往已久,迈着莲步,正想提步上山,不料,竟是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阿姐!”
薛亭晚闻声回首,看见不远处的海棠门中立着一人,那人穿着一袭眼熟的水蓝色的衣裙——正是薛楼月。
薛亭晚当即弯了粉唇,“阿月?你怎么也出席来了?”
“先前瞧阿姐和公主出席来了,阿月也想跟着一起出来透透气。”
薛楼月笑着走近了,又道,“阿姐出来得早,只怕不知道一件好消息——方才皇上叫人宣了大赦天下的旨意,接着又亲自为苏易简苏统领和李氏之女李婳妍赐了婚。这下,姐姐终于不用嫁给苏易简了。”
大计已成的消息,苏易简一早便知会过薛亭晚。今日琼林宴上,献庆帝要亲自赐婚苏易简和李婳妍的的事情,薛亭晚也早就得知了。
故而,此时听闻这个好消息,薛亭晚小脸儿上虽是笑意晏晏的模样,心中乃是不吃惊的,只启唇道,“是啊,此番多亏了上天庇佑。”
说罢,薛亭晚双手合十,微微阖了一双杏眸,冲着夜空中高悬的一轮圆月颇为虔诚的拜了下。
此时,姐妹两人正站在揽胜山下的水岸边,左侧是崎岖山壁,右侧是一潭湖水,名曰澄镜湖。
中秋之夜,琼林苑中有三秋桂子,十里飘香。夜空中,漫天星子闪烁,一轮满月渐出层云,将皎洁清辉洒满湖面,入目满是波光粼粼之景。
薛楼月见薛亭晚面上并无过大的惊喜,便知道她早就获悉了献庆帝要在今晚赐婚一事。
方才在宴席上,薛楼月因无封号加身,只得随惠景候和宛氏坐于献庆帝下首的王公侯爵之列。九龙御座一旁,便是东宫太子的坐席。宴饮期间,太子几乎是全程盯着薛亭晚的仙姿玉貌,看的挪不开眼,那副神魂颠倒的模样自然是全落到了薛楼月的眼中。
薛楼月心仪太子已久,奈何太子却迷恋薛亭晚之姿容,本想着薛亭晚若是能嫁给苏易简,从此身为人妇,自然能叫太子死了这条心。
没想到此事一波三折,如今,薛亭晚竟是不用嫁给苏易简了!
薛亭晚正面朝湖面,虔诚背对她而立。薛楼月正望着薛亭晚的纤细背影,眸底涌上一抹阴狠的目光。
只见她掩于衣袖下的双手紧攥成拳,神不知鬼不觉地向薛亭晚挪近了两步,薛亭晚正满面虔诚,双手合十,全然没有发觉身后那两道恨意灼灼的目光。
此时九曲回廊之上宴饮正酣,此地灯火朦胧,四下无人。若是她将薛亭晚一把推下澄镜湖,宫人们定是不会那么快赶来营救。
听闻澄镜湖中水深数尺,足以没过一个身长八尺的男人的头顶。若是薛亭晚今晚落水,就算不去半条命,也能生一场大病。
思及此,薛楼月心中的嫉恨如杂草般疯长起来,她心头咚咚如擂鼓,不着痕迹地来到薛亭晚身后,伸手欲推上她的后背。
不料,薛楼月的手刚要捧到薛亭晚的衣衫,那厢,有一侍卫模样的人不知从何处闪出,上前冲薛亭晚拱手道,“秉县主,我家主子正在山上等候县主,县主沿着这条石阶一路便可上山。”
薛亭晚闻言,下意识以为是德平公主派来寻她的侍卫,当即便点了头,应了句:“我这边过去。”
薛楼月见那侍卫突然出现,登时便收回了想要作恶的双手,一想到自己加害薛亭晚举动差点被人瞧见,薛楼月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月色朦胧,薛亭晚倒是未曾注意到薛楼月过分紧张的神情,只柔声叮嘱道,“阿月,你快快回席上去吧,此处天色黑,不宜多停留,免得叫父候母亲担心。”
德平公主和薛楼月的性子不和拍,故而三人并不常一起玩闹,更何况,今日薛亭晚和德平公主有约在先,自然也不好意思径直带着薛楼月去见德平公主。
薛楼月心神恍惚地点了下头,望着薛亭晚转身而去的背影,暗暗咬紧了牙关。
——难道她没有县主封号,就不配和德平公主一起玩闹了吗?!
只见薛楼月的眸中杂糅着无边的妒忌、嫉恨,正双目微红,面上盛满怨怼,寂静夜色中,忽然响起了德平公主的声音——
“薛楼月,你方才……是想把阿晚推下去吗?”
陡然有人声响起,薛楼月大惊失色,陡然回首,正看到德平公主正站在一盏宫灯之下,玉容上半是惊疑,半是搵怒,正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方才,德平公主在偏殿中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徐颢的来信,满心甜蜜几乎要满溢出来,正准备来和薛亭晚分享这份甜蜜,不料走到此处,竟是看见薛亭晚和薛楼月两人正站在湖边。
德平公主本想上前,却猛然发现薛楼月正一点一点靠近薛亭晚——她的眼神出奇的狠辣,手上的动作也颇为怪异。
德平公主自幼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对于后宫嫔妃们的争斗见怪不怪。历朝历代,为了争宠,导致亲生姐妹反目相残的事情数不胜数。德平公主心中思绪一转,当即便联想到了薛楼月的不善用意,静静立在原地一言不发,特意等薛亭晚走了之后,才出声质问薛楼月。
薛楼月额上当即冒出冷汗津津,心中满是被拆穿慌乱,眼珠儿转了转,挤出一抹天真笑意来,“怎么会!公主,我怎么会推我阿姐呢?我是见那湖边危险,想拉阿姐一把而已。”
这一推,一拉,可谓是南辕北辙。
德平公主对薛楼月的话半信半疑,毕竟,上次史清婉在焕容斋的脂粉中嫁入麝香,陷害薛亭晚的事情,起因便是那日女学之中,薛楼月把薛亭晚是焕容斋掌柜的事情大肆宣扬了出去,惹了一众小人暗中使坏。
薛楼月心思缜密,见德平公主在此,当即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约薛亭晚上山一见的人又是谁?!
莫非,是有别的男子约着薛亭晚幽会?!
薛楼月心中万般好奇,一想到若是能撞破薛亭晚和别的男子的幽会,便能坏了薛亭晚的闺誉,便起了尾随薛亭晚上山的念头,当即对德平公主道,“公主是在找阿姐吗?她方才上山去了,咱们一起去寻她吧!”
奈何德平公主却不是吃素的。她对薛楼月方才的解释并不完全相信,此时见薛楼月直勾勾地往揽胜山上看,下意识觉得薛楼月心中有鬼,启唇道,“非也,本宫不找薛亭晚。眼看着宴饮过了一半,也该回去了,路上黑,本宫害怕,还请你和本宫一起回去。”
“那阿姐……”
德平公主微露不耐烦,拿出了几分公主威仪,“自有宫人去请永嘉县主回席上,你就不用操心了。”
这话说的强硬至极,薛楼月虽不愿意就这么回去,可德平公主开了御口下令,她无法忤逆,只好陪着德平公主一起回九曲回廊去了。
第41章 中秋(四)
青石板小径两侧花树佳木郁郁葱葱, 时不时传来几阵香甜的桂花气味。
树梢上悬着盏盏宫灯, 将暗夜小径照的亮如白昼。薛亭晚提着衣裙拾阶而上,一会儿便到了揽胜山顶。
夜凉如洗, 天上圆月高悬, 洒下清辉如雪, 倒映在澄镜湖上,映出一轮月影泛金波。
薛亭晚迈着莲步入了翠樾亭中, 耳畔传来瑶笙阵阵, 凤萧声声。
27/87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