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惠景候每次看见这位岳母,都有股子莫名的心虚。
宛老太太饮了口老君眉,略点了头,环顾一圈,淡淡发问,“阿月呢?方才下了船我就想问,今日怎么没见阿月?”
薛楼月已被禁足在浮翠坞许久,此事若要瞒宛老太太乃是瞒不住的。宛氏和惠景候相视一眼,只得把薛楼月的身世如实告知宛老太太,又将这些日子薛楼月心术不正,做下的祸事一一细细道来。
宛老太太听了薛楼月的生父是献庆帝的惊天秘闻,也是一瞬的愣怔,又听到薛楼月意欲陷害薛亭晚,更是气的直发抖。
宛老太太掌管后宅许多年,好歹是见多识广之人,略平复了下心中怒气,责问道,“那阿月如今知道了多少?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宛氏道,“她只知道并非我和侯爷的亲生女儿,并不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谁。”
“那就好!若是叫她知道自己是龙裔,只怕不知道要造作出什么祸事!”
宛老太太狠狠一拄龙头拐杖,厉色道,“管她是什么真公主还是假凤凰!胆敢谋害我的宝贝外孙女儿,我这老婆子哪怕搭上一条老命,也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宛老太太瞪惠景候了一眼,“你倒是能替你那皇帝表兄守口如瓶!被我误会责怪了十几年,竟是活活等到今天才据实相告!”
惠景候赔着笑,好言好语道,“岳母教训的是,小婿不敢忤逆。”
宛老太太白了女婿一眼,冷声道,“侯爷不必在这儿给我打滑头,我这老婆子只有一句话——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阿月扫地出门?”
这一问,着实把惠景候难住了,“岳母有所不知,皇上已经许诺,在阿月出嫁之前,定会将她接出侯府。眼下,也只能先把人养在府里头——岳母放心,我和夫人派了婆子小厮整日看管着阿月,不准她踏出浮翠坞半步,定不会再让她有机会伤害阿晚!”
“那样最好!”
宛老太太冷哼,“若是你们两个管不住她,我这个老婆子便亲自来管教!”
惠景候闻言,忙道,“那是自然!事关阿晚安危,我和夫人定不会再对阿月心软。”
时光倒流回几十年前,宛老太太也是宅斗的一把好手。
当年,余杭柳家大小姐人比花娇,宛家大公子风流倜傥,一朝,柳家大小姐嫁给宛家大公子为嫡妻,把宛公子那群姬妾收拾的服服帖帖,后来更是驭夫有道,几句甜言蜜语便叫宛公子主动将府中姬妾都遣散了出去。
自此,夫妻两人恩爱非常,几十年来,宛老太太“治理后宅有方”的名声一直都远近闻名。
年轻的时候,宛老太太什么狐媚子精怪没见过?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薛楼月,处置起来。那真真是如捏死一直蚂蚁一样简单。
就算薛楼月是金枝玉叶,打不得骂不得,只要她身在这侯府中一天,宛老太太就有大把的法子叫她不好过。
三人说话的功夫,帘子被丫鬟从外头挑开,只见薛亭晚和薛桥辰也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姐弟二人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宛老太太身旁,薛亭晚笑着安慰宛老太太,“祖母快别生气了,孙女儿从头到脚都好好的,一点儿事也没有!祖母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那才是不值当!”
薛桥辰附和道,“我作证,这几日阿姐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少。上回皇上做主把史家小姐打入大狱,阿姐心中十分解气,当晚还一连吃了两碗饭呢!”
此言一出,紫筠堂中的婆子、丫鬟都忍不住掩面低笑。
宛老太太轻抚着薛亭晚的发顶,笑道,“这么一看,阿晚确实是圆润了些。”
薛亭晚小脸儿红红,气的踩了薛桥辰一脚,“不会说话就别说!”
薛桥辰一脸委屈,跳着脚躲到了宛氏身后。
宛老太太端详着自家孙女儿红润照人的小脸儿,笑道,“圆润些好!以前阿晚怎么吃都不长肉,那抹小腰,两手一握就没了!祖母看了都心疼的慌!”
话罢,宛老太太又道,“先前我动身来京的时候,余杭一带的农官正在给农户、田庄下发新的耕地器具,叫什么……曲辕犁!听你舅舅说,那是阿辰的发明!可是真的?”
惠景候道,“千真万确。”
宛老太太身旁的宋妈妈打趣儿道,“侯爷夫人可是不知道,老太太听说那曲辕犁是世子的发明,不禁得了皇上的赏识,还下令推广全国,高兴地一宿没睡,第二日一早便叫了几个老姐妹到府上分享这个消息!”
宛老太太被打趣儿,也不生气,拉着薛桥辰颇为自豪道,“农耕军事,利在千秋。我孙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才,我是打心眼儿的高兴!”
祖孙三辈儿许久未见,有大把的话要说,只听得紫筠堂中传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薛亭晚一向喜欢和外祖母亲近,纵然平日里性子跳脱,此时在宛老太太跟前,俨然成了只乖顺的小猫。
只见她笑着给宛老太太递上果子点心,嘟了粉唇道,“这半年,阿晚日日去国子监上学读书,连出去游玩的机会都没有,听说祖母来京的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惬意!不知祖母可遇见什么有趣好玩的见闻?祖母讲给阿晚听听嘛!”
宛氏也道,“是啊。母亲这一路上水路陆路兼备,途中可一切顺遂?没遇上什么事情吧?”
宛老太太面上带笑,指了身旁的宋妈妈代劳,一一说了来时路上经过了哪几个行省地界,途径了哪些山水风景,尝了哪些地道的民间吃食……
那宋妈妈梳着油光水滑的圆髻,虽上了年纪,口齿依旧伶俐清楚,讲起一路上的见闻来绘声绘色,比起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差不了多少。
讲到宛老太太一行人路过中原时,吃了一种糖晶油酥火烧的时候,薛亭晚听的直吞口水,和薛桥辰心有灵犀地各拿了块粉栗糕大咬了一口。
宋妈妈话音儿刚落,宛老太太笑道,“讲是讲的不错,只是少说了一件趣事儿。”
原是宛老太太进京之前,在路上遇见了一位年纪相仿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姓邵,也是远道而来,去往京城中探亲的。
“我们一路相谈甚欢,行船途中邀那位老姐姐来船上玩了几日,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哦,对了。我们还约好了,过两日要去她府上登门拜访呢!”
薛亭晚一边听着长辈讲话,一边拿了茶盏,饮了口玫瑰露。
宛氏诧异道,“竟有如此缘分?!可问清楚了是哪家的老太太?”
宛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问清楚了!是裴国公府老国公夫人的娘家,邵氏的邵老太太!”
那厢,薛亭晚刚饮了一口玫瑰露,还未咽下,听闻此言,竟是一口喷了出来,“咳咳……”
第52章 登门做客
见薛亭晚大咳不止, 侍书忙上前给自家小姐顺背。
宛老太太嗔怪道, “你这孩子, 喝个茶也这般不小心!”
邵氏祖上出过数位鸿儒大家,乃是京南一带的有名氏族。邵氏历代于京南数郡兴办杏坛学舍,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 堪称大儒之家, 言情书网。
裴国公府的老国公夫人,也就是裴勍的生母, 乃是当世大儒邵雍的独女。这么算来, 宛老太太进京途中遇到的这位邵老太太, 正是裴勍嫡亲的祖母。
“听邵老太太说,当年她那独生女儿远嫁京城, 奈何芳命太薄,早早便去世了。女儿去世不久,女婿也缠绵病榻跟着走了,只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孙子在国公府里。这一晃将近十年过去了, 邵老爷子也不在人世了, 听说那邵老太太那孙儿还未娶亲, 祖孙二人年年分隔两地,今年邵老太太特地从京南赶过来,准备陪她那孙儿一起过个热闹的年, 过完年, 邵老太太也就呆在京中不走了, 准备把他孙儿的婚事儿定下再说。”
宛氏忍俊不禁道,“岳母有所不知,那邵老太太的孙子,乃是当今裴国公,裴勍。”
宛老太太愣了愣,旋即眼前一亮,“你是说,那老姐妹的孙子是……皇上万分宠信的近臣、才名广布四海的白衣上卿,裴勍?”
惠景候笑道,“正是。那邵氏、裴氏皆是侍书簪缨之族,此番因缘际会,岳母和邵老太太偶然相识,实在是咱们的缘分。”
宛老太太又是惊又是喜,连声盛赞裴勍系出名门,一家子的好学问好教养,回过神儿来,又道,“那邵老太太膝下只有一个孙儿,据说还是个淡漠寡言的性子,来的路上,我跟她说我孙子孙女儿双全,她羡慕得不得了!非叫我来日带着阿晚一起去裴国公府做客呢!”
宛氏笑道,“也好。母亲有所不知,裴大人曾在国子监女学中担任过数月的上师之职,论资排辈,阿晚该尊称裴大人一声“师长”。更何况,先前裴大人多次施以援手,救阿晚于水火中……不算不知道,咱们竟是已经承了裴国公府这么多的人情!”
宛老太太听了这番话,才知道裴勍和惠景侯府竟有这么多的渊源,又听闻裴勍多次救了薛亭晚,心中不禁对裴勍的人品暗暗点了头。
说罢,宛氏看向薛亭晚,“等去裴国公府登门拜访那日,你和祖母一起带些礼品过去,权当做过年谢师的贺礼。”
裴勍双亲已经不在人世,若是将来行嫁娶之事,一概事宜皆由这位祖母邵老太太做主。如今,冷不丁突然告诉薛亭晚,不日便要去面见裴勍嫡亲的祖母,薛亭晚真是当场昏过去的心都有了。
薛亭晚闻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便要拒绝,可望着宛老太太笑意晏晏的神色,听着宛氏一本正经的叮嘱,张了张樱唇,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宛老太太此行来京,光是红梨木的大箱子就带了十来口,箱子里除了有日常的衣物首饰之外,还有许多从余杭带来的年货,诸如人参、灵芝,松茸之流,样样品质上乘,比每年献庆帝从宫中赏赐下来的成色都要好。
除此之外,宛老太太还带来了余杭织造局新产的料子布匹,江南第一银楼打出来的钗环首饰,五六张纯白无暇的白狐皮子和貂皮……如此叫人眼花缭乱的绫罗绸缎,名贵珠翠,皆是用来给薛亭晚置办过年行头所用。
以前,薛亭晚喜欢华服首饰纯粹是为了讨自己开心,如今心尖尖上有了裴勍,自然也想叫心上人看尽她最美的昳丽姿容。
故而,薛亭晚一见这些料子布匹,首饰皮草,立刻盘算起来今年要做什么样式的新衣,该和什么钗环首饰搭配,才能更加出彩。
年关一天天近了,惠景侯府名下的田庄、铺子经营了一年,这几日,管事儿们纷纷带着一年的账本入京,到惠景侯府中和东家汇报一年的收益收成。宛氏为此已经焦头烂额的忙活了数日,更是一早便下了令,说今年薛亭晚手下的几个铺子酒楼都归她自己管,查账诸事也一概由她亲自打理操办。
好在国子监早早放了冬假,这几日,薛亭晚不用每天去女学中读书,突然闲了下来,颇感无所事事,听了宛氏的吩咐,倒觉得手头终于有了事情可做,也好消磨漫长的冬假。
不知不觉间,薛亭晚已经为这几个铺子酒楼忙活了大半年,如今看着一摞摞账本摆在眼前,看着上头的一串串数字,心中颇感欣慰,也算是这大半年的心血得到了回馈和证明。
随着年味儿渐浓,京城中大街小巷皆是热闹非凡,出门采购年货的人络绎不绝,首饰铺子、胭脂水粉铺子、成衣铺子更是人满为患。
聚宝楼一早便推出了今年新岁限定的首饰礼盒,以“五蝠献春”为主题,礼盒中有一簪、一钗、一对珠花,一条璎珞坠子。据说当日凌晨,五蝠献春的首饰礼盒刚刚发售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排起长龙前来购买的顾客们抢购一空了。
一反常态的是,这回薛亭晚却没有差下人去聚宝楼排队抢购。
原来,在聚宝楼发售新品的前一天,裴勍便差了贴身侍卫十九前来,亲自将这不可多得的首饰盒子送到了薛亭晚手中。
虽不知道男人是用了什么法子、从哪儿拿到的这难得的首饰盒子,却丝毫不影响薛亭晚心中的甜蜜滋味。
受聚宝楼的启发,薛亭晚当晚便叫了焕容斋的管事儿入惠景侯府,亲自拟定了焕容斋的新岁限定口脂颜色,正红色。
除此之外,焕容斋食铺也依着薛亭晚的授意,推出了新岁限定的“吉祥如意”茶点礼盒,每盒盛放着十六块造型精致的小巧茶点,皆是蝙蝠、蟠桃、莲花等寓意吉祥如意的形状。礼盒包装精美,点心入口即化,唇齿留香,无论是自己吃还是送人,都十分的有面子,可谓是走亲访友,居家旅行必备之品。
数日之后,焕容斋、焕容斋食铺的新岁限定产品一经发售,便被抢购一空,薛亭晚见新品的销售出乎意料的火爆,叫掌柜补了两次货,奈何依旧是供不应求。
那厢,宛老太太是个顶顶心疼孙女儿的老太太,听说了薛楼月几次差点陷害薛亭晚的事儿,心中憋着一股子怒火无处消解,虽说顾忌着薛楼月的身世,不好对她行刑处罚,可宛老太太治家恩威并重,名震余杭的威名也不是盖的。
故而,宛老太太到惠景侯府的第二天,便派了心腹婆子宋妈妈去浮翠坞中训话,美名其曰“眼看着二小姐快要及笄,也是时候学一学闺阁规矩”。据说,这些时日,薛楼月整日被宋妈妈看管着教习站姿坐姿,讲话仪态,刚刚过了三天,薛楼月的脚腕竟是肿的没法走路了。
薛楼月心中憋着莫大的怨气,奈何知道宛老太太手腕强硬,并非宛氏那般心慈手软,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忤逆,万般难为都只得生生受着。
浮翠坞中,薛楼月正伏在床上抽泣不止,田妈妈递了帕子过去,却被薛楼月狠狠拍落在地。
一行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前,传来宋妈妈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午休时间已过,又到了听训的时辰,老奴亲自来请二小姐过去。”
这几日,每天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宋妈妈便差人来浮翠坞中叫薛楼月起床,然后去往浮翠坞厢房中听教养嬷嬷训话,这般一训便是一整天,直到晚上夜幕四合,才放薛楼月回屋中休息。
经过这几日,惠景侯府中的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这哪里是听训哪,分明是老太太存心不想叫二小姐好过!万幸的是,一干下人只知道宛老太太打小就不喜欢薛楼月,并不知薛楼月的身世内情,故而也并没有往别处多想。
田妈妈是薛楼月的贴身妈妈,自打薛楼月三岁便在旁近身服侍,见薛楼月被宛老太太如此“苛待”,顿生护主之情,抹着眼泪求道,“好叫宋妈妈知道,二小姐这几日疲累过度,脚踝肿的老高,就连走起路来都需要下人搀扶!宋妈妈能否行个方便,今日就别叫二小姐去听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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