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薛亭晚沉吟片刻,终是将托盘上的点翠九凤步摇拿下去,换了只白玉雕玉兰的素净簪子。
一旁的费妈妈、入画见薛亭晚的反常举动,简直是看直了眼。
宛氏也纳闷薛亭晚怎么突然变了喜好,问道,“阿晚,怎的不要那只步摇了?”
薛亭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亲,除夕之夜的灯会,祖母邀请了邵老太太一同游灯市邵老太太她老人家,怕是不喜欢太过奢华的装扮。”
宛氏闻言,突然想起上回,薛亭晚随着宛老太太一起去裴国公府登门拜访,便是特意穿了一身素色淡雅的衣衫和钗环。
这么一回想,宛氏心下顿时了然,“原来是在顾忌别人的眼光。”
薛亭晚一向是嚣张跋扈、我行我素的性子,因着她生的国色天香,出身显贵高门,又有圣宠在侧,县主封号在身,这么多年来,对薛亭晚眼红嫉恨的贵女从来都只多不少。
以往,薛亭晚满心无所畏惧,只把那些嫉妒她抹黑她的言论当做耳旁风一般,如今,她心上有了裴勍,如同有了最甜蜜的负担,行事上也越发小心谨慎,甚至生出些降心相从的意味。
宛氏顿了顿,语重心长道,“那邵老太太出身书香世家,骨子里带着些文人的清高,确实是喜欢女儿家做素色淡雅的打扮。可是,若是邵老太太看到别人衣着华丽,便心生偏见,只凭借外在的穿着打扮,便判定别人的内心好坏,这实在是昏庸至极的想法。若邵老太太真是如此,也愧对邵氏的百年书香。”
“古往今来,世道对女子而言尤为艰难。世人衡量女子的眼光无比苛刻刁钻,一直以来,母亲最大的心愿,便是想叫你不被旁人的眼光所困扰,做一个洒脱随心的人。”
“阿晚,你需记住,无论你的外表丑陋还是美丽,无论你的装扮华丽还是朴素,真正欣赏你,爱你的人,都透过外表,探寻到你的真心和你最真实的一面。真正欣赏你,爱你的人,绝不会想看到你委曲求全,故作讨喜的模样。每个人都生而珍贵,你不必为了任何一个人,去委曲自己的心意,去服从别人的意愿。哪怕这个人是你的夫君,也不必如此。”
薛亭晚听了这番振聋发聩之言,当即微微一愣,顿时有茅塞顿开之感。
真正欣赏你,爱你的人,绝不会想看到你委曲求全,故作讨喜的模样。
上一世,她被汪应连花言巧语蒙骗,甘心奉上良田万亩,广厦万间,百般委曲求全,囿于方寸内宅当时的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珍贵,更忘记了永嘉县主曾经是多么肆意嚣张,洒脱放达。
而这一世,她寻得良人,如今却因为邵老太太的喜好,开始委曲自己的喜好,迎合别人的意愿。不知不觉地,险些迷失了自我。
只见薛亭晚深思片刻,方抬了一双杏眸望着宛氏,眸光潋滟生辉,粉唇绽开一朵笑来,“母亲说的是,阿晚记住了。”
宛氏点点头,叫伙计重新拿了那只被薛亭晚放回去的点翠九凤步摇,又选了一对儿冰种翡翠的镯子,方叫伙计来结账。
只见宛氏指着薛亭晚挑选好的首饰道,“这些首饰都要双份的,麻烦分开包起来。”
费妈妈道,“主母可是要给二小姐置办首饰?”
以往每年购置过年的新衣首饰,都是母女三人一起前来,今年薛楼月接二连三地惹是生非,如今,虽然停了每日的责罚,仍旧被禁足在浮翠坞中,不得迈出半步。
宛氏心中有怨、有很,也有十来年的母女情分。纵使知道薛楼月并非自己的亲生女儿,可还是照着薛亭晚选好的钗环,打算给薛楼月带回去一份一模一样的首饰。
宛氏“嗯”了一声,长长叹了口气。
宛氏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这十来年,宛氏虽然对惠景候隐瞒薛楼月的身世感到不满,可从来都视薛楼月如己出,从未有一丝一毫的苛待过她。当时宛氏知道薛楼月意欲加害薛亭晚的时候,也曾盛怒攻心,也曾真的想置其于死地,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薛楼月是宛氏一手带大的孩子,明知道这是一头捂不热的白眼狼,可偏偏又一次又一次的心软。
那厢,伙计面上带着笑,口齿伶俐道,“平时承蒙惠景侯夫人照顾咱们聚宝楼的生意!我家大东家特意吩咐了,今个儿这单给侯夫人削价五成,还望侯夫人以后多多光顾咱们聚宝楼!”
说罢,那伙计把手里的一纸账单送到了费妈妈面前。
聚宝楼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首饰铺子,它家的首饰用料金贵,价格贵的离谱,一年四季从没听说过有削价的时候,至于降价,更是想都别想。
薛亭晚也觉得诧异——这雷打不动、绝不降价的聚宝楼,竟然主动销价五成,免去了一百多两银子!
宛氏接过账单略略扫了眼,虽有些微惊讶,却也没有深想,只道,“客气了。那便多谢贵东家了。”
第57章 灯市执手
除夕这日, 惠景侯府一家人用了丰盛的年夜饭, 已经是暮色渐浓,乘马车来到御前大街的时候, 邵老太太和裴勍已经如约龙津桥旁等候。
邵老太太一早接到了惠景侯府的帖子,几天前便和裴勍说了“除夕之夜要和惠景侯府同游灯市”的邀约,这几日朝中歇假, 裴勍无事傍身,今晚便陪同邵老太太一同前来。
只见裴国公府一应丫鬟婆子和侍卫的簇拥下, 邵老太太一身重紫色大氅,面上挂着和煦的笑意,身侧的裴勍一袭银灰色大氅,玉冠束发, 俊面倜傥, 山眉水眼间全是清隽风流,不见人间烟火。
薛亭晚望着矜贵无双的男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不料裴勍陡然一抬眸,刚好把她情意绵绵的眼神儿逮了个正着。
薛亭晚桃腮微红, 忙移开了目光, 只装作望向别处。
惠景候、宛氏和宛老太太上前,和裴勍、邵老太太寒暄了一会儿, 两家人便一起往御前大街的方向行去。
京城乃是大齐龙脉之所在, 自古便是一地繁华。今夜乃是除夕之夜, 御前大街早已张灯结彩, 花灯罗列,争奇斗姿。
因顾忌着两家人都在场,裴勍和薛亭晚互相见了礼之后,只装作不熟悉的样子,两人一左一右,中间隔着几位长辈,并没有闲聊的机会,也并不对视。
御前大街上装点着万盏华灯,花市如昼,蜿蜒十里,恰似银河玉带落凡尘,繁星点点散人间。
夜色正浓,春意渐满。因今夜是除夕,京城中的七十二处坊市皆解除了宵禁,此时街上人潮纷纷,摩肩接踵,有稚子当街追逐嬉笑打闹,更有闺阁女子掩面巧笑。
因着节景,还有许多高门显贵之家浩浩荡荡的举家出行,入目皆是华冠丽服,绮罗锦缎,
御前大街两旁,酒家茶楼鳞次栉比,飘出人声鼎沸,笙歌阵阵。游人目之所及,只见彩架高悬,欲与天上明月比高下。千灯璀璨,疑是暗夜繁星坠九天。真真是叫人流连忘返。
一行人走着,迎面儿遇见许多熟人,似是朝中为官的同僚,纷纷同裴勍和惠景候见礼,
宛氏、宛老太太和邵老太太三人行在中间,谈天说地,聊得火热,薛亭晚跟在宛老太太的侧后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几位长辈的聊天,莲步轻移,眸光朝龙津桥下的护城河中看去。
因逢新春佳节,今夜京中的护城河特地准许行船通航,许多贵人之家纷纷驶出江上画舫,在护城河上赏舞奏乐,游戏吃酒,通宵达旦,可谓是一大美事。
惠景候本来也想行船出游,但考虑到两位老太太上下船腿脚难免不便,这才打消了念头。
只见龙津桥一侧的护城河中,十来艘画舫披着夜色缓缓泛舟,船上设着绮窗丝障,明灯万千,十里珠帘,可谓是极尽靡丽奢华,极为讲究排场。
薛亭晚见此等灯月交辉的人间胜景,驻足静静看了一会儿,等回过神儿来,才发觉前头的宛氏、宛老太太一行人已经不知何处去了。薛亭晚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心中渐生焦急,正左右张望,略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左手腕突然被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掌紧紧握住了。
裴勍正垂着眸子,颇有兴味地看她,“看什么呢,竟这般入神?”
男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周身风度翩翩他生的身量高大,比薛亭晚高出整整一头也就算了,就连手掌,都比她的大出一截。
薛亭晚略一愣,待看清了来人是裴勍,粉面微红,轻启樱唇,解释道,“方才看着护城河中泛舟的画舫,便想起……便想起那日和淳郎一起同游梦隐湖之事。”
薛亭晚硬着头皮说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又回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日和裴勍泛舟时的蜜里调油,当即羞赧的咬了红唇。
“一不留神,祖母他们竟是已经走远了。咱们还是快些跟上去罢。”薛亭晚一边儿岔开话题,一边儿试图把小手儿从男人的大掌中抽出来。
不料,那握着柔夷的大掌竟是愈发收紧了几分,裴勍故意捏了捏软嫩的小手儿,薄唇一勾,“侯夫人和两位老太太有自己的体己话要说,咱们不必去打扰,在后头慢慢走着便是。”
男人俊脸上神色如常,说罢,又吩咐一旁的侍卫十九,“此处不用你伺候,只管去护着前头几位长辈便是。”
十九一颔首,当即领命前去。
他家主子爷身怀武艺,就算是把身边儿的一众侍卫都差遣出去,也照样能护娇滴滴的永嘉县主周全。更何况,今夜除夕,禁廷龙禁尉纷纷出动,震慑宵小之徒,故而,御前大街虽游人如织,却生不出什么是非来。
街道两旁,有宝马香车竞驻,游人如织,商贾云集。街上熙熙攘攘,人声喧嚣,只听得叫卖声,舞乐声,嬉闹声可谓是此起彼伏,一声更比一声高。
薛亭晚和裴勍两人缓缓穿行在灯市之中。
她今日穿了件冰蓝色的方领上杉,下头是条蟠桃纹的织金百褶裙。外头披着一袭白狐皮的大氅,就连兜帽上也滚着一圈白狐毛。
她本就生的千娇百媚,明艳照人,这一身打扮更衬得她小脸儿莹润白嫩,玉雪可爱。
美人儿和郎君两手交握,掩于大氅、广袖之下,裴勍紧紧握着她的手,从方才到现在,从未松开过。
薛亭晚侧首望着身侧俊美无俦的男人,虽身处寒冬腊月,心中却温甜如春。
裴勍见美人儿侧首看向自己这边,还以为她是在看街旁的首饰摊子,当即便停下步子,拉着美人儿行到摊前,启唇道,“喜欢哪一个?”
薛亭晚微微一愣,才发现男人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这首饰摊子上的首饰大多粗糙,不仅不贵重,样式也毫不新颖。依着薛亭晚平日里的审美,这些粗陋的首饰是从来入不了她的眼的。
可这首饰摊子的摊主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瞧着年纪应该和宛老太太相仿。寒冬腊月的除夕之夜,这老妇人不在家乐享天伦,而是坚持辛苦出摊,想必生活委实困顿。
思及此,薛亭晚心生怜意,索性打算挑选一件首饰,也算是照顾一下这老妇人的生意。
薛亭晚略略扫了一遍摊子上摆放的各色首饰,杏眸突然一亮,拿起了一块玉佩放在掌心。
这玉佩用璞玉雕琢成凌霄花的模样,样式十分别致,玉质也还算通透。
凌霄花,耀眼美丽,肆意热烈,无论身处何等恶劣的环境,总能缠绕着树干执着的向上爬。
裴勍垂眸望着薛亭晚的侧脸,顿生“花如其人”之感。
——永远鲜活,永远生动,一身毓秀,宛若天成。
见薛亭晚对这块玉佩爱不释手,裴勍当即便要买下来。
摊主老妇人告知了价钱,见裴勍和薛亭晚生的郎才女貌,又皆是一身富贵打扮,笑着恭维道,“公子和夫人皆是天上仙人一样的人物!这么般配的小夫妻,我这老婆子还是头一回见!”
薛亭晚闻言,握着玉佩的手当即抖了两抖,闹了个大红脸,呐呐解释道,“大娘,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不必找零了。”
裴勍给老妇人递过去一锭银子,陡然打断薛亭晚的解释。
男人唇角漾开一抹笑意,定定看着身侧的美人儿,“现在不是那种关系不要紧,明年就是了。”
薛亭晚闻言,贝齿轻咬了粉唇,当即抬了一双美目,羞臊难当地望向男人。
他生的清隽逼人,面容疏朗,眸中满满都是她一人。
更别提他身后那三千灯火,花灯满城,华光如昼
此情此景此人,让她怎能不动心?
美人儿肩若削成,腰如束素,此时正面染红云,含羞带怯地仰头看着他。
更别提,那周身环着的幽幽冷香,如兰似麝,叫他闻之心醉。
裴勍的眸色变得幽深,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强忍下了心头吻上红唇的冲动,抬手轻抚上美人儿的脸颊,“阿晚,我等你给我一个‘名分’。”
第58章 良人在侧
裴勍和薛亭晚难得一见, 此时挽手并肩,沿着十里华灯长街走走停停, 往前行了一段路, 便到了松风万客楼门前。
因着年关的节景儿, 京城根的老百姓忙着请客吃饭, 人情往来, 亦或是举家下馆子, 犒慰一年来的辛劳, 故而这些日子, 松风万客楼的生意红火更胜往昔。
酒楼门口立着两位迎客的伙计, 冷不丁一抬头见了自家东家,忙不迭地纷纷躬身行了礼——显然是认识薛亭晚的模样。
裴勍见状, 揣着明白装糊涂, 略挑了浓眉, 回头淡淡看了薛亭晚了一眼。
薛亭晚察觉到男人探究的目光,樱唇微扬,干笑了两声, “实不相瞒,这松风万客楼乃是我家名下的产业,如今全权是我在打理。”
薛亭晚没有一开始便告诉裴勍此事, 是因为两人还不够熟识, 如今, 两人关系亲密无间, 她自然没有瞒着裴勍的必要。
裴勍听了这番解释, 知道薛亭晚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只装作刚刚知道的模样,了然一笑,“原来是这样。”
裴国公府的耳目众多,消息四通八达,裴勍早就知道这松风万客楼的东家是何许人也。再加上上回,薛亭晚请裴勍在松风万客楼吃饭,那一脸自豪求夸奖的小骄傲模样,裴勍就算是猜,也猜出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有两名小厮从酒楼行出,手里各自拿了一贯红绸裹着的铜钱,四散分发给御街两旁的乞丐。
自献庆帝继位以来,大齐总体上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个百姓子民都能安居广厦,温饱不愁。有因为贫困残疾而无以为生的人、有因为天灾而流离失所的人……他们虽活的卑微,可一直都是大齐的一份子,一直都是这繁华京师从不缺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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