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亭晚一早便吩咐了下去,在这大团圆的除夕之夜,叫酒楼的掌柜为路边乞讨之人施点银钱,也好叫他们吃点热饭、穿些厚衣。
这扶持关怀虽然细微如萤火,却足以给人希望和温暖,让人重新燃起盼头,打气底气迎接新的一年。
墙角处,一名妇人眼眶含泪地接了伙计施舍的银钱,忙拉过身侧懵懂无知的垂髫女童,朝伙计连声道谢。
那妇人和垂髫女童皆是形容狼狈,裙衫脏污,看似和别的乞丐并没有什么区别,但若细看,便会发现这妇人掩盖于灰头土脸下的容貌颇为柔媚勾人。
身怀出众姿色的妇人,却在除夕之夜孤身带着孩子流落街头,其中似是有什么隐情。
然而,薛亭晚并没有发现此母女二人的异样,她亲眼看着两名伙计将绑着红绸的两贯铜钱施舍殆尽,方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
裴勍顺着美人儿的目光望去,看着两名小厮入了松风万客楼的大门,才觉得这两人十分眼熟。
裴勍略一回想,方想起来——那回徐颢请他来松风万客楼用膳,两人在酒楼外头撞见两个瘦骨伶仃的小乞丐,酒楼的伙计正打着永嘉县主之名送那两个小乞丐新出炉的点心吃。
如今,这两位小乞丐穿着酒楼里统一的服饰,做小厮打扮,原本土色无人气儿的面容也显得红润许多。
只是,小乞丐怎的成了酒楼的伙计了?
思及此,裴勍当即问出了心中疑惑。
原是这两个小乞丐的家人皆在家乡水灾中丧生,随着流民队伍一路北上进京,在京城无处落脚,只能沿街乞讨为生。
薛亭晚对他们的身世颇感唏嘘,吩咐酒楼掌柜时常拿些干净的饭菜给他们果腹。那两个小乞丐是识礼数的孩子,因感怀一蔬一饭之恩,便起了报答酒楼东家的念头。
薛亭晚心善,考虑到他们年纪尚小,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仅仅靠着别人的施舍度日,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这两个孩子无人教导,将来若是走上歪路,才是真真叫人痛心的事。
可巧,那时正赶上松风万客楼生意红火,掌柜正欲往酒楼里多招些人手。薛亭晚便干脆吩咐酒楼掌柜,收下两个小乞丐做小厮伙计。
如今,他们在酒楼中有吃有住,每日只管干些跑堂、帮忙的活计。为了叫他们从失去亲人的苦痛中走出来,薛亭晚还为他们另赐了名字,一个叫长寿,一个叫天龄,皆是取吉祥长生的寓意。
薛亭晚柔声道,“他们只比阿辰小两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依着母亲和祖母的意思,先把他们安置在酒楼中历练一段时间,等长大些,若是人品可堪大用,也好派他们到庄子或是铺子里当差。”
裴勍听着美人儿平静地叙述,垂了眼眸,望着粉唇一张一合,心中渐有暗流涌动。
为富为贵者仁义,知恩者图报,自成一段救孤的人间佳话。
他的阿晚,从不将伪善挂在嘴上,背地里,善意之举却做的比谁都多。
他和她手挽着手,走在十里灯市之中,身边行人来来往往,脚步匆匆。
忽闻得几声烟火巨响,紧接着,暗夜中绽开漫天的璀璨烟火,繁花团团拥簇,流光溢彩,灿烂夺目。等绚烂转瞬而逝,烟火坠下,复又撒下星辉满目。
裴勍此人,性子本就冷清,年少身负高才,常年跟在献庆帝身旁,等后来年纪渐长,又离家四海公干,见天地之重,识大道苍茫,愈发沉沉入定,宠辱不惊。
九年前,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相继病逝,裴勍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早早阅尽生离死别,更是满心断绝尘欲,摒弃世俗。
所谓凡世悲欢,无非自渡。这么多年来,邵氏外祖居于京南行道,裴勍独居裴国公府,每逢佳节,无人相对庆贺,他倒也习惯了,并不觉得孤身一人有多么寂寥清冷。
从年少的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到如今的韬光养晦,静水流深。裴勍的心境已经越过千山万水,远非同龄为官者可比肩。
可是,世事无常,姻缘天定,这世上所有的“习惯”,大抵都会被“例外”所打破。
如今,裴勍牵着身畔的薛亭晚,才知道自己并非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第一次觉得,以往的二十来年,竟是白活了——若此生有佳人在侧,依依挽手,陪他看尽尘世焰火,三千繁华,哪怕做个凡夫俗子,又有何妨?
她为他的平静生命画上一抹亮色,让他的满腔沉稳变得波澜不断,惊惶不定、心乱如麻。
她将他这座凛冽冰峰融化成了潺潺春水,永远都不知疲倦的奔流向她。
烟火落幕,长街恢复了方才的人生鼎沸,嬉笑喧哗。
裴勍和薛亭晚赏完烟火,没走几步,便遇上了迎面儿走来的汪应连和许飞琼。
几乎是条件反射,薛亭晚当即便把自己的手从男人的大掌中抽出来,然后往旁边迈远了一步,和身侧的俊美男人隔得远远的。
裴勍掌中突然一空,又看了美人儿刻意避嫌的举动,一腔柔情蜜意登时褪下去了一半。
只见男人寒着一张俊脸,眼神烁烁如刀,几乎要射穿许飞琼和汪应连这两个坏事的罪魁祸首。
许飞琼和汪应连也是出门游灯市,身后带着几个婆子随从,浩浩荡荡的行将过来。
两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不虞之色,望见迎面而来的裴勍和薛亭晚,汪应连眼前一亮,忙挂上笑意,拱了手上前问候寒暄。
而他身侧的许飞琼,则是将头垂的更低,压根不敢直视薛亭晚的眼睛。
薛亭晚受了汪应连一礼,瞟了许飞琼一眼,轻轻冷哼了一声。
上次重阳宴上,史清婉使出毒计,意图污了她的贞洁,如今还在京中天牢里关着呢!
虽然献庆帝只严惩了史清婉一人,许飞琼看似和此事毫无关联,可薛亭晚怎会不知道许飞琼是什么性子?
这些年来,许飞琼跟在史清婉后头,没少吹耳边风,没少出奸猾诡计,若说史清婉是被有心人利用的冤大头,那许飞琼便是隐匿在背后,献出腌臜计谋的真凶。
薛亭晚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人”的性子,自然无数次想过将许飞琼惩处而后快。只是如今汪应连这位新科状元郎和许氏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秉持着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定是要拼命护着许飞琼“置身事外”,不受史清婉的牵连。
对于报仇这件事儿,薛亭晚倒是不急于一时——心术不正的恶人早晚会露出越来越多的马脚,而她行事光明磊落,行的正,坐得端,只要伺机而动,来日逮住恶人的马脚,还怕不能揭发许飞琼的丑恶嘴脸?
那厢,裴勍望着满面笑容的汪应连,虽心有不耐,面上却也未显。
汪应连顶着新科状元的名头,被献庆帝任职于吏部,如今娶了许氏的千金,有了许大人这位老丈人在朝中美言,在吏部撑腰,汪应连的官途可谓是一路顺风顺水,这不,皇帝赐婚他和许飞琼的圣旨刚下来没几天,汪应连便从六品的吏部主事升为了正五品吏部员外郎。
许大人和这位女婿颇为臭味相投,老丈人和女婿两人联手在吏部搅混水,惹得吏部其他官员渐生怨言,吏部尚书顾忌着许氏和新科状元的御赐联姻,索性对二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献庆帝亲自出手打压他们的那一天。
裴勍一向对许氏一族的家教、作风颇为不齿,此时面对汪应连,更是神色淡漠,一张俊脸冷的叫人看了直想打哆嗦。
第59章 暗流涌动
裴勍受了汪应连一礼, 略点了头,便和薛亭晚一同行过去了。
四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 汪应连脸上的笑容登时便消失了,他转过头,盯着身侧垂头不语的许飞琼, 眼神冰冷如毒蛇, “我的好夫人, 你方才摆出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是给谁看?裴国公是御前权臣, 永嘉县主又牵扯到惠景侯府的势力,这两个人,咱们谁都得罪不起!你莫不是想叫为夫的宦途因为你而受到影响!?”
许飞琼心头窝火, 正欲反驳, 又听汪应连咄咄逼人道,“夫人别忘了, 如今咱们既然是夫妻, 便要同气连枝, 若是哪日夫人不尊夫道,犯了七出之罪, 到时候为夫把你扫地出门, 只怕岳父绝不会轻易饶过你!”
月前, 献庆帝下了赐婚的圣旨后不久, 许氏请人算了最近的良辰吉日, 便仓促操办了汪应连和许飞琼的婚事。
汪应连出身荆湖北路的辰州, 早年丧父丧母, 家境贫寒,因其勤学苦读,学识出类拔萃,才被选拔进入国子监读书。如今被献庆帝赐婚,名为迎娶许氏之女,其实和入赘许氏也差不了多少——汪应连身无分文,就连两人新婚居住的宅邸还是许氏名下的府宅,更别提陪嫁的田庄铺子之物。
汪应连看到许氏丰厚的陪嫁,心中稍微舒坦了些,不料大婚之夜,在鸳鸯帐中,竟是看见了许飞琼一身可怖的藤条疤痕。
许飞琼在许氏家中饱受苛待,从小动不动就是一顿毒打,一身的疤痕深浅交错,叫人不忍多看。
汪应连本就对许飞琼的平庸姿色颇感不满,洞房花烛夜见她一身疤痕,更是觉得自己这门亲事成了一桩赔本的买卖,故而,两人新婚才没过多久,汪应连便频繁和狐朋狗友出入风月妓所,至于新婚妻子,汪应连更是碰都不愿意碰,从半个月前开始,许飞琼和汪应连便已经分房而居。
许飞琼亦是及其憎恶自己的新婚丈夫,不仅嫌弃他出身低微,压根不想和他有一丝一毫的肌肤之亲。
奈何,许父如今和这位女婿走的很近。许父的嫡子许端年纪尚轻,还未入仕,如今汪应连人在吏部,虽然只是个五品主事,许父也算多了一个心腹人手办事,总归是对许氏有所裨益的。
翁婿两人沆瀣一气,利益共图,许飞琼也只能忍气吞声——好不容易出了娘家许氏的狼窝,又入了汪应连的虎穴,可谓是凄惨至极。
不过,只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罢了。
那厢,惠景侯府和邵老太太一行人赏了半天花灯,才发觉身后的薛亭晚和裴勍不知何处去了。
今晚的灯市鱼龙混杂,摩肩接踵,宛氏担心自家女儿的安危,正要派出侍卫去寻薛亭晚,不料迎面儿走来一行翩翩少年郎,皆是国子监太学的生员,薛桥辰的同窗。
薛桥辰正踮着脚四处探寻自家阿姐的踪迹,见几位同窗好友行来,忙急急问道,“你们这一路行来,可看见我姐了吗?”
几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其中有个叫苏鼎的紫袍公子,拿折扇一敲脑门,答道,“见着了!方才在龙津桥畔,我好似瞧见永嘉县主和裴国公正在和别人寒暄……哦,我想起来了,是吏部主事汪应连汪大人和他的夫人!”
惠景侯府一家子闻言,知道薛亭晚并没有走丢,纷纷松了一口气。
邵老太太拍了拍宛老太太的手,笑道,“老妹妹,你就放心吧!年轻人想去别处看看景致,尽管让他们去!我这孙子剑法高超,办事儿靠谱,有他跟在永嘉县主身边,定不会叫你的宝贝孙女儿少了一根汗毛!”
宛氏闻言,也笑道,“今晚御街上人潮汹涌,幸亏有裴大人同行,否则我们还真不放心阿晚一个人跑远。”
那厢,一直沉默不做声的薛楼月攥了攥手里的帕子,脸上露出浅浅笑意,上前冲宛氏柔声道,“母亲,那边有个捏糖人儿的摊子,阿月想去看个热闹。”
若是依着宛老太太的铁腕性子,就该把薛楼月押在身边,哪里都不准去,省得她到处作妖。可宛氏终究是心软,听着这番低声下气的请求,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指了薛楼月身旁跟着的田妈妈道,“你随二小姐一同前去。”
邵老太太对惠景侯府的家事知之甚少,只知道这位二小姐性子不如薛亭晚那般讨喜可爱,长相也不如薛亭晚那般明艳照人。
先前,邵老太太听下人说,二小姐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惹得宛老太太震怒,把人禁足在浮翠坞中不许出门,又差了婆子整日教二小姐学习闺阁礼仪。此时,见宛氏和宛老太太对薛楼月的态度不冷不热,邵老太太只以为是惠景侯府教训自家女儿,便也没做他想。
御街灯市之外,一处偏僻的石拱桥上。
薛楼月扶着桥栏驻足而立,柳弱花娇的小脸煞白一片,脸色阴阴晴晴,陡然一抬手,竟是便将手中捏着的糖人儿狠狠甩到了桥下的水流之中。
此处光线微弱,桥下静水流深,只听“扑通”一声,糖人儿被大力掷入水中,激起水花涟漪阵阵。
田妈妈见了,忙上前急急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先前姑娘说要看糖人儿,主母才准许老奴随着姑娘出来的!眼下姑娘把糖人儿扔到了河里,若是一会子主母和老太太问起来,咱们又该作何解释!”
薛楼月冷笑道,“我这侯府中的二小姐,竟是活的像个犯人!先是借着教习闺阁规矩之名折磨我,如今又这般寸步不离地监视我,不如直接送我下大狱算了!”
田妈妈见薛楼月满面阴兀之色,苦口婆心地劝道,“瞧姑娘这话说的!虽说老太太打小就不喜姑娘,可侯爷和主母还是心疼姑娘的!这不,前两天主母和大小姐去聚宝楼打过年戴的首饰,主母念及姑娘没有跟着前去,还特地给姑娘带回来一份首饰呢!据说和大小姐的首饰一模一样的金贵,不偏不倚!主母心里还是念着二小姐的!”
不提首饰这茬还好,田妈妈一提,薛楼月登时涌上一肚子的怒气。
那几件首饰全是薛亭晚喜欢的样式和颜色,宛氏满心敷衍,压根不问她的喜好,便自作多情地依照薛亭晚的选择为她买回来一模一样的首饰,难道还要她感恩戴德不成!?
做主,给她置办薛亭晚的首饰!
薛亭晚喜欢的凌霄花,她别无选择,只能喜欢。
薛亭晚不喜欢的东西,哪怕她薛楼月再喜欢,也不会有人念着想着记着!
薛楼月越想,心中越憋屈,她的面容涨红扭曲,眸中满是嫉恨之色,只见她猛地拔下自己鬓发间的凌霄花红宝石金簪,作势要扔进河中。
田妈妈见状,才知道薛楼月心中嫉恨有多么深,忙哭嚎着上前抱住薛楼月的胳膊,“姑娘不可!不可啊!这天底下的父母哪有盼着亲生儿女不好的呢?姑娘只不过是一时和主母侯爷生了龃龉,日后把事情摊开说明白了,解开了心结,还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
“妈妈说的对——若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定是会真心以待,”
只听薛楼月声线阴冷,幽幽开口道,“那若是,我并非他们的新生女儿呢?”
田妈妈闻言,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等回过神儿来,竟是惊得往后一仰,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薛楼月望着田妈妈额上冒出的豆大汗珠儿,冷笑一声,索性把自己的身世徐徐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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