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浪适时搁下刀叉,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沉默地看着她。
徐翘抿了一口酒,思索片刻,才慢吞吞地说:“我妈走得早,我爸老觉得我缺了很多东西。人家小朋友放学有妈妈接送,在学校跟妈妈做亲子活动,作文题目‘最爱的人’写和妈妈的故事,我都没有。所以他一直在别的地方补偿我,我小时候经常听他说——人家小朋友有的,我家小朋友也不能少。”
“只不过后来我长大了,父女之间不好这么肉麻,而且我弟弟也记事了,他觉得太偏心我,会让我弟弟不舒服,所以表面上就对我凶巴巴的,但其实还是挺关心我,钱也随便我花,家里的衣帽间都为我扩建了好几次,我后妈都没有这么多包包衣服和首饰。”徐翘咬咬嘴唇。
“我爸做珠宝也是因为我。我小时候喜欢在海边捡贝壳,把乱七八糟的贝壳串成项链手链,他就说以后给我最贵的‘贝壳’。还有金禄珠宝一开始其实叫福禄珠宝,是我爸听说我被学校同学起外号叫‘葫芦娃’,一生气才改叫了金禄珠宝。”
徐翘的叙述不太有前后逻辑,听起来乱糟糟的,但这样真实不设防的样子,看在人眼里反倒有些可爱。
程浪静静地看着她,在她停下来后才问:“你不怪他吗?比如他沾赌这件事。”
“当然会怪。但他是因为我妈走了,那段时间很崩溃,才会沾染赌瘾,那染了瘾又不可能说戒就戒,这些年他也有努力在改,多数时候还是在正经做生意的。”徐翘撇撇嘴。
“那给你找后妈这件事呢?”
“这个还好吧。”徐翘看看天花板,“我妈留给我的信里,就跟我说,如果我爸给我找了后妈,让我不要怪他,他还年轻,没道理终生不再娶,而且我的成长过程中,总需要一个‘妈妈’,来陪我做爸爸做不到的事。女儿跟后妈本来就这样嘛,我把她当成我妈妈的替代品,她把我当成日常生活里的附加任务,谁也不跟谁交心,挺公平。”
程浪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在我面前可以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啊。”徐翘一愣之下又从他这话里听出点别的味道,“而且什么叫在你面前啦,你有哪里比较特别吗?”
“特别在于……”程浪想了想,“我听得出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意思是他特别聪明呗?
气氛破了,徐翘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小心矫情了一把,跟这男人讲了太多,开始埋头吃饭。
程浪也不勉强追问,当作无事发生,等到晚餐结束,才再次开口:“以前跨年夜在家做什么?”
“看看电视之类的,零点抓着我弟放仙女棒。”徐翘答完,警惕地看看他,“干吗,你吃完饭还不走?”
“走去哪里?”他扬眉。
“回你自己家啊。”
“我家没人,回去做什么?”程浪摊手,“我也是第一次一个人跨年。”
徐翘竟然无言以对,看了眼墙上挂钟,才九点。
怎么着,两个天涯沦落人是要一起干瞪眼到十二点吗?
毕竟她又不愿意出门。
“那现在做什么?”徐翘懵懵地看着他。
程浪指指沙发那边的电视。
——
徐翘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就跟程浪看起了恐怖片。
其实她起初拒绝看跨年晚会,是因为觉得这种节目不能分去人太多精力,一边看还得一边唠嗑,跟程浪这么老夫老妻似的和谐相处好像哪里怪怪的,所以提出还是看电影吧,电影一放,投入到剧情里,就不用管旁边坐着谁了。
然后两人就开始挑电影,结果评分高的老电影里,不是程浪没兴趣,就是她不满意,好不容易遇到口味一致的,一放开头才记起来——哦,看过了。
最后她不耐烦了,说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选到了一部叫《眼》的恐怖片。
程浪跟她说,如果不敢看,就重新点兵点将一次。
她不服气,说这种骗三岁小孩的恐怖片有什么不敢看的,直接点了放映。
不过她还是在三人座的沙发中间叠了两个小抱枕划分三八线,暗示程浪别趁黑灯瞎火做坏事。
程浪表示没意见。
电影讲的是作为新闻记者的女主人公在一场换眼角膜手术之后,拥有了一双通灵眼,从此后能看到很多常人看不见的“人”。
一开始女主人公并不知道别人看不见那些“人”,在一个穿小马褂的小孩到她家借蜡烛的时候,非常热情地把家里的蜡烛给了对方,问对方是什么时候搬来这栋公寓的,怎么没见过他。
小孩说自己已经搬来很多很多年了。
然后镜头一转,转到女主人公男朋友的视角。
男朋友正在厨房做菜,望向玄关时,发现女主人公正在对空气讲话。
徐翘眼睛盯着屏幕,手默默伸向了身边的抱枕……
优秀的恐怖片,其实并不是靠具有冲击力的镜头来吓唬人,而是靠气氛渲染,给人足够的脑补空间,让人自己吓唬自己。
徐翘觉得她手气很好,选到了一部非常优秀的恐怖片,以至于电影开场二十分钟后,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电影是假的,程浪是真的,不知不觉把两只抱枕圈在了怀里,自动解除了三八线。
接近三十分钟的时候,电影进入到第一个小高潮:女主人公有天在报社查找过去的新闻资料,看到一则关于七岁孩童被养父毒死的报道,以及相关的一些非公开照片,发现上面那个小孩有点眼熟。
然后镜头拉近,老旧的照片上,对方的模样跟那天来借蜡烛的孩子对上了影……
徐翘心肝儿一颤,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手又往隔壁伸出去摸抱枕,结果摸了把空气。
程浪偏过头去,刚准备提醒她,两个抱枕都已经在她怀里了,却见她的手伸到了他裆前,忽然往下一抓。
“……”一声爱情动作片里才有的闷哼,格格不入地闯入了恐怖片的世界。
第43章
徐翘和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在同一时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火箭升空般原地弹起。
“啊——”这是电影里女主人公替徐翘喊的。
徐翘一个激灵杵在沙发边,眼睁睁看着程浪失态地躬起背脊,开始确认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好事。
刚刚电影进入关键情节,她太过入戏,去抓抱枕慰藉忐忑,抓了两下没抓到,第三下终于抓着了……
抓着了一大团说软不是很软,说硬倒也没那么硬的东西。
徐翘看了眼随她起立而掉落在地的那对抱枕,打出个冷嗝,缓缓抬起自己这只曾经在牌桌上翻云覆雨的右手。
她这手气真的不错,前有医院睡梦里拍了程浪一屁股,后有公寓跨年夜精准打鸡,回回都是一爪致命。
徐翘不忍直视地,比了一个抓的手势,一抬眼,在昏暗明昧的光线里,对上程浪看过来的眼神。
她飞快把罪魁祸“手”藏到身后。
程浪皱眉低头,轻轻抽了口气,好像暂时失去了跟她算账的行动力。
徐翘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坏了吧?
她犹犹豫豫地,迈着进两步退一步的探戈步伐,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从下往上观察他的脸色:“对,对不起啊,要……要给你叫救护车吗?”
程浪掀起眼皮,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深呼吸调整着心率:“不用……”
“真没事?”徐翘蹲在地上,十根手指无措地弹拨着空气,回想着程浪当初的“十五分钟”,脑子一抽忧心忡忡道,“这样以后不会连十五分钟都没了吧?”
程浪的目光凝滞在她脸上。
徐翘一把捂住了自己这张闪电也拦不住的快嘴。
她的老天鹅!
酒后断片的人追忆什么限制级往事,这不是穿帮了吗?
“哦,我是说那个,电影的进度条……”徐翘企图若无其事地圆过去,看见程浪发黯的神情,发现已经于事无补,猛地跳起来开溜。
她这一后撤,眼看就要撞上身后的玻璃茶几,程浪立刻伸手去拦,手臂打横一圈捞上她腰。
徐翘被捞得一个趔趄朝前栽去,下一秒,一双腿分跪在他身体两侧,手攀着她的肩,沉沉坐上了他的膝头。
明灭不定的光影里,她看清了程浪额头淋漓的汗,还有凝视着她的眼神。
他的眼底,像有个深不可测的旋涡要将她吸进去。
她晃了晃神,刚要离开他,手一推出去,忽然听见一声婉转的低吟——来自持续放映中的电影。
紧接着,两道喘息交替起伏着越来越疯狂。
徐翘像被雷劈了似的,讷讷眨了眨眼。
程浪的目光跟着从她脸上移开,望向电视屏幕。
徐翘透过他的瞳孔,看见电影画面里,女主人公正跟她的男朋友在公寓的沙发上一二一,一二一。
连女上位的架势都跟此刻的她和程浪很像。
不是,这电影怎么还在她背后摆她一道呢?
你一恐怖片女主,你被吓到了需要发泄情绪你可以自立自强地去跳绳,去跑圈,为什么非要拉着你男朋友做运动?
徐翘发现程浪揽在她腰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些。
隔着毛衣,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烫得惊人。
她倏尔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扭头就要朝旁边爬去。
“等等。”程浪收回目光,哑着嗓子叫住她,手上使了点力道把她箍进怀里,好像在挣扎着尝试什么。
徐翘动弹不得地靠着他:“等等等什么……?”
再等下去电影不会照进现实吧!
“我……”程浪闭了闭眼,“不太舒服。”
“不舒服还是叫救护车吧,”徐翘欲哭无泪,“我刚才劲儿好像是使大了……”
程浪闭着眼摇头:“你别动就行。”
“我不动你就舒服了吗?”徐翘偏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越来越细密的汗珠,表示怀疑。
“嗯。”他没肯放开她,但也不做多余的动作,揽在她腰上的手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徐翘听说过男人那地方很脆弱,看他这症状,估计后劲真的很疼,终于放弃了挪动。
被抱一会儿也不少块肉,人家被他弄成这样怪惨的,她就勇敢承担一下错误吧。
她带着一丝丝歉疚去看他,见他紧闭的双眼下,细密的睫毛正微微颤动,觉得有点神奇。
这男人睫毛好长啊,而且这种脆弱时分的反差萌居然显得很可爱……
她伸出一根食指,朝他睫毛轻轻戳过去,即将触到他眼下的时候,猛地收回手。
徐小仙女,孟浪了,孟浪了啊!
她撇开头,庆幸电影的BGM把自己“齐个隆咚呛咚呛”的心跳声完美地遮掩了过去,过了会儿,保持着半跪半趴的别扭姿势,清清嗓问他:“你好点了没……”
“还好。”程浪点点头。
“你刚那样子不像还好啊,”徐翘丧起脸,“你别逞强好吧,万一真出了岔子,回头找我赔我又赔不起。”
“我心里有数。”程浪睁开眼来,她刚那一爪子没那么严重,他的后续症状是因为发病,而现在,即便他还抱着她,窒息感和压迫感却也缓解了下来,他的神色轻松一些,擦着她耳朵压低声道,“你不用担心十五分钟的事。”
有力气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是吧!
徐翘耳朵一烫,一把推开他,麻溜爬起:“你住嘴,住嘴!就非要把话说破了让人下不来台吗?”
“我要是真想,”程浪从汗湿的状态里抽离出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那天早上就会在电话里拆穿你。”
“……”
她的演技竟然烂成这样。
幸好早几年星探要拉她进演艺圈的时候被她拒绝了。
“你还不如直接拆穿我呢!”徐翘冒火地看着他,“看猴儿耍戏这么久很开心吗?”
程浪太阳穴有些胀疼,不知是发病的后遗症,还是因为她的蛮不讲理。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她摇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猴子。”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么夸还怎么跟他吵?
她啐他:“你身体好了就可以走了!别在这油嘴滑舌的!”
程浪就着电视的灯光看了眼腕表:“等零点过了,你不赶我也得走。”
“嗯?”徐翘愣了愣。
“我一会儿要飞伦敦。”
徐翘低低“啊”了一声,明白过来。
她以中国人的思维在理解元旦,觉得这不过是个阳历新年,可对伦敦来说,今天就相当于农历除夕,他父母和爷爷都在那边,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什么可怜兮兮的“第一次一个人跨年”,根本就是假话。
“家里长辈等着你啊?那你早点回去呀……”徐翘摸摸鼻子。
“现在这样也不晚,伦敦差这里八小时,我落地刚好是新年凌晨。”
“这也太赶了吧。”她吃惊。
“没办法,想在零点准时跟你说声新年快乐。”程浪笑着看她,“人家小朋友有的,我家小朋友也不能少,不是吗?”
徐翘心窝子一酸,眼眶又有点发热了。
她躲闪着他炙热的目光,捶他肩膀一拳:“干吗学我爸说话!付版权费了吗你!”
——
新年的第一个梦里,徐翘梦见了久无音讯的爸爸。
梦里徐康荣背上扛着好大一座金山,一路吭哧吭哧地喊她:“翘翘,爸爸东山再起了!快看爸爸给你背回来的这座金山,闪不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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