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他捶着床,把整个人包到被子里,“都给我出去!”
女人婉叹一声,只好退下,剩下的佣人又再次呈上新煮的药汤,谁让老爷吩咐,一定要让少爷用药呢。
江舒来的时候,飞溅的药汁跳到她的裤子上,落下棕色的一小片污渍。
江舒的眼睛转了转,看到佣人小心呈着的一碗小盏,假意好奇的问道,“咦,什么东西?”
陶自如一听到江舒的声音,顿时微讶的从被子里探出头。
只见她捏起药碗上的瓷盖,闻了闻味,“好喝吗,他不喝就给我呗,不然啊……”她指了指衣物上的药渍,“摔地上可不就浪费了。”
陶自如不过六岁,闻言一骨碌从被子里跳出来,“谁让你来的,关心你爷爷我啊?”
他这一通闹,头脑上沁了虚汗,江舒还拉着谭希孟,见他眉眼耷拉,精神不济,明显是真病了。她嘴上调侃,“嘻,你竟怕药苦吗?还不如小一岁的我哩,这样还敢称爷?”
陶自如一时大窘,“你少瞧不起人,爷哪个怕你!”
江舒却是吐了吐舌,显是笑话他,“说这么多,你哪里敢喝?”
“谁说我不敢了!”他怒的抢过药碗便一口灌了进去,药苦的差点要吐出来,正皱着眉,立马被她塞了一口蜜饯,她自己嘴里也塞了口,还朝他挑眉,“你家的做的挺好吃啊!”
谭希孟全看在眼里,此时见陶自如,眼中闪过“真蠢”,自如一下子炸了毛,“你这是什么意思!”
希孟并不言语,但他的表情和眼神已能表达许多,“这么简单的激将法都看不出”,自如有些恨自己为什么能看出来。
江舒一下子有些愣了,左看看自如,右看看希孟,一个炮仗对上一个冰山,这架还有得吵吗?
事实证明,这架就算是自如单方面轰炸,竟也可以吵得很久。
江舒起先站着听,后坐在椅子上晃着腿,悠闲的拿瓜子磕磕,到后面快要瞌睡。
直到病弱的自如有些疲倦,看到坐在旁边看戏的江舒一脸不爽,“小矮子,你帮谁?!”
江舒怎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战火就烧到她身上了,她笑了笑,“谁有道理,我就帮谁喽。”
万料不到,这句话倒是一语成谶。
此时她跳下椅子,拉住希孟的手告辞,“我看你这么精神,病怕是好了!”
希孟朝他翘起了唇,惹得自如又生起了闷气。
另一头大人们也议好了事,熙静听闻自如乖乖吃了药,倒是对这两个同窗重视起来,瞬间和蔼道,“以后你们便多来,我们自如从小没有同龄玩伴,寂寞的很啊。”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从此之后,自如的矛头就对上了希孟,反倒和江舒关系和缓起来。
自如看希孟的淡然不顺眼,日常便是设一些小机关捉弄,希孟不是被书本砸到,便是被水泼到,又或是被打翻食盒。
希孟也是真不动如山,仿如水过无痕,旁人待他是好是坏,都与他无关。
倒是江舒看不过去,和自如又打了几次。
自如直面江舒的怒意也不生气,他虽年岁小,但也分辨出江舒当初探病的好意,便觉着他们勉强算一国了。
现在他就专注于希孟,是觉得这希孟要不真就没有脾气,要不就是和他深沉的六哥如出一辙。不管怎样,他都要试出来。
双方这样僵持,很快到了冬日。
这年天气尤冷,孩子们都没遇过这样冷的天气,连湖面上都结起了冰,中午下了学,他们就相约到湖冰上遛着玩。
自如一把抓了希孟的帽子,身子一蹲,鞋子一遛,便滑出一小段,他扬了扬帽,“有本事过来拿啊?”
希孟虽不在乎这顶帽子,但他要是不装个样子追上几步,陶自如这厮又会来烦他。
他懒洋洋跑了几步,足下“咯哒”一声,却是裂开了一条细缝,只一瞬间,细缝便呈蛛网状向外延伸,以至于他尚未反应过来,一只脚便窜了进去。
希孟此时已觉大事不妙,待要伸出另一只脚,耳边听得又一声“咔嗒”,脆弱的冰层再支撑不住重量,冰层持续碎裂坍塌,而他的半个身子也掉入了冰湖!
冰水刺骨的冷,希孟的嘴唇立时冻得乌紫,江舒来不及细思,连忙趴着去拉希孟的手。
希孟再怎么冷淡的人,此时还是存着强烈的求生意志,情急下见到一双手,下意识便是一拉,江舒人小力弱,反倒把她往冰窟窿拖拽。
希孟顿时不敢用力,却也不敢放手,此时一旦放手,他便真是要没到湖里了。
希孟望了望江舒,见这孩子虽被大力抓着手掌,却紧咬牙关安慰他,“哥哥,你别担心,你马上就上来了。”心头一暖。
他素来冷心冷肺,往日里江舒待他和善,他从不觉得如何,此时患难方觉出江舒的情真意切来。
他心里想,好吧,你待我好,我以后也待你好便是了。
陶自如已是有些懵了,事发至此,已完全脱离了他的计划,眼见江舒都要被拖到冰湖里,他四处环顾,倒发现墙根靠了一架木梯。
岑先生起先不知这些孩子去冰湖玩,听闻惊叫声才觉不对,一掀开厚重的布帘,竟是满学堂的孩子都不见了,真真急煞。
他连忙跑出去一个个喊孩子的名字,出门便撞翻了陶自如,“先生!”
一架木梯摇摇欲坠,他连忙扶住,耳边又听到一阵大呼小叫,一回头才发现这帮不要命的小子们竟是站在冰湖上玩耍,登时眼前一黑。
“你们都给我回来!”
“先生!”陶自如拉住岑先生的衣角,一脸焦虑,“快救人啊!”
岑先生看到湖面上的境况,又是抽了一口冷气,这冰面薄脆,孩子的体重尚且承受不住,何况成人?
他这才发觉陶自如的打算,心下暗赞这孩子奇智,便搬起木梯横放,让江舒和希孟都来抓取,两人依言被救了上来,他赶紧让人准备热水给希孟洗澡,另煮了姜汤让每个孩子都喝下去。
江舒本全身冰冷,无意识发着抖,这一喝下去,全身都舒坦了。
等到希孟洗完热水出来,她如往常一样迎上去,“哥哥,你没事吧?”
希孟抬眼仔细望了望她,“没事,你还好吧?”
江舒一时惊诧,只觉希孟似和往日有些不同,但要说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你怪自如么?”江舒说着不免瞟向陶自如,见他面有悔意,“陶自如,还不来赔礼道歉!”
自如肃着脸,倒不推脱,过来便是一个长揖,“此事是我错。”他从来不想弄出人命。
江舒见希孟又是云淡风清,两人皆不说话,一时又陷入僵局,江舒便拉着两人的手,“哎呀,你们都没喝姜汤吗,我给你们拿!”她一人一碗的塞给他们,“好嘛,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以后也是朋友了。”
甫一开始,他们之间便是由她转圜,她就像是润滑剂,充当两人水火不容的缓冲之用。
从这之后,他们三人便如她所愿,变成稳固的“铁三角”。
时光流逝,江舒的身体如新芽般抽长。
有一天她在梦中,忽觉肚腹坠坠,她揉着眼醒来。
浅眠的许茂琴听到她夜间的响动,起身问她怎么了。
她拉开门,许茂琴看她裤子上的梅花血点,既惊又喜。
许乔在第二天知道,她把江舒叫到近前,沉默的端详许久。
这个秘密越来越露出端倪,而她们的小舒,也终于“长大”。
她开了口,“小舒……”
这一个秘密,也到了让当事人知晓的时候。
第8章 7(改下错字)
江舒是知道自己的不同的,她不在外人面前换衣和方便,她也早注意到学堂那些男孩在小时候比赛谁尿的高,但她从不疑心别的,只认为自己有什么重大缺陷。
敏感早慧的她,以为这不过是母亲为了保全她的自尊心,且她也并没有更直观的看到男女间的重大差异,学堂里更不会教男女之别,于是她懵懵懂懂,对自己的不同全盘接受,依从母亲的教诲,从不突显自己的异常。
可这一天,她的世界都天翻地覆了。
“我只生了一个女儿,”许乔告诉她,“小舒,你是女人。”
她吃惊的不住摇头,困惑的回应,“妈妈,你弄错了,我是男人啊!”
许乔的手遥遥一指,她顺着指尖看到自己柔软的肚腹,那里有一丝坠坠的疼痛,身下像有一股贲涌的泉,她联想到鲜艳的血,心中闪过隐约的不安。
“你已经是‘大人’了。”许乔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这是每个女人必经的过程。”
江舒攸的站了起来,不过平常的一个动作,腰却有些酸软。
这是做女人的代价吗?
江舒的头有些昏昏的痛楚,她像是要摆脱什么似的微微摇摆,最后猛的推开门,慌乱却又迫不及待的跑了出去。
她大脑里只有一个声音,跑吧!这事情多么荒谬,你们说我是女人,我便是女人吗?
谁来问过我要不要当!我不要!
许茂琴正要去追,许乔摇摇头,示意随她去。许茂琴有些不安的望着江舒的背影,“要不派狄生跟着吧?”
许乔却有些气闷了,“跟着做什么,她这是在和我们置气呢,就让她一个人好好想吧。”
许茂琴一时没了主意,“嗳,你和孩子生什么气?”
许乔的眼睛盯着地面,半天不响,好久才说,“我不是生她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
“是啊,做一个男人多好,”她自嘲的笑了,“我就不必告诉她,不必让她认清自己。”
江舒漫无目的的乱跑一通,才有些力竭的停了下来。
或许是初潮头一遭,她的量极少,此时停了下来,她竟再未感觉到恶心的黏腻。
她微微气喘的走了几步,只觉得头脑空空,耳边嗡嗡作响。
这天是息日,并不用上学,她信步在街上走着,竟是遇到了同学。
“江舒?”同窗潘乐叫住了她,“你做什么去?”
话一说完,他立刻狐疑的望了望她身后,随即不可思议的问,“你竟一个人么?”
江舒微一怔愣,随即意识到他是在说谭希孟和陶自如,他笑着打开纸扇,有些得瑟的调侃,“嘿,真是奇事,你们向来焦不离孟,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江舒勉强集中注意力,仔细打量了眼潘乐,“咦”了一声。
潘乐今年16,刚长出青色的胡茬,体格微瘦,今天特意捯饬的人模狗样。
衣着光鲜自不必提,头发亦梳得一丝不苟,神情尤其雀跃。
她如他所愿的啧啧称奇,“瞧啊,我道是谁,这是潘大少爷?今天打扮得这么潇洒,又是打算干什么去呢?”
潘乐的面上不由得更是满意。
他傲然的看着江舒微微蓬乱的头发和略有尘土的衣摆,一脸嫌弃,“你这是逃难来了?”他眼珠儿一转,把扇面一折,敲了敲她的肩,笑着低语,“你是雏儿吧,怎么样,要不要小爷带你去大场面见识见识?”
江舒有如鹦鹉学舌,“大场面?”
潘乐一脸“你乡巴佬”的神情,“嘿,听过倾兰苑没有?”
江舒理所当然的摇摇头,潘乐拿扇骨击掌,继续嫌弃,“没见识!”
江舒不感兴趣的正要拱手告别,他又自个凑了过来,“哈哈,没见识好,我也没去过,不如我们一道去,也好壮个胆?”
江舒正要拒绝,被潘乐一把挽住胳膊,“嘿,你再推辞可就不给我面子了,再说了,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更要去见那花花世界啊!”
江舒一听“是不是男人”便整个人僵住,最后竟任由他强行拖了去。
两人一路拖拉,也磨蹭着到了,这地方其实全国各地皆有,只是被统称为倾兰苑。
江舒抬眼一看,便看到这座建筑有十层高,每层皆有悬空栏杆,各色男女倚杆而立,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因女人珍贵,而单身汉却有许多,为了排解这些男人的空虚,政府便设立倾兰苑。可就算是在倾兰苑,男女比例也是7:3。
倾兰苑的女人皆是罪犯出身,但女人犯了罪,也有可能被填补到人手不足的生育所去,总是以人口优先不是。
因为男女比例的严重失衡,有家室的女人往往深居简出,像许乔和许茂琴,轻易是不出门的,有什么事都是管家出面。
而倾兰苑的女人没有这个规矩,她们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对往来行人嬉笑撩拨。
有个身姿袅娜的中年女人见到这两个生面孔,嘴上还嗑着瓜子,却是朝他们招了招手,“呦,你们两个小后生也来这里寻乐子?”
潘乐的脸刷的红了,他自己生母是生育所的,家里没有女性长辈,平常更见不着女人,乍一见这么多穿着清凉的女人,心跳一下子快如擂鼓。
他咳了一声,拉了江舒的胳膊,“我们进去。”
进倾兰苑是要付费的,当然,这只是聊天的钱,还按小时计算。要是想再进一步,就要付更多的钱,赚来的钱都算做地方财政收入,因此政府对未成年进场从来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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