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球浑浊,可目光依然清澈,慈爱地望着她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年轻人要看得远一些,别只盯着脚下三寸地方的那点坎坷。阿曌,你现在成绩这么好,以后大学上了,工作找了,还愁没有个好的将来?现在住在这里,真觉得不好意思,那以后好好孝顺我们不就得了?也就四五年的事,我和你爷爷这身子骨还等得起。”
“……”
那时候,就是老太太这番话,让她走出阴霾。
可是此刻,她心里想的是……
——我曾要对你外孙女做什么,亲爱的奶奶,你知道吗?
当晚许曌整夜没睡,翌日开学,她不等高扬来接,谎称学校有事要求早去,逃也似的离开唐家。
返校后,她加倍挤压自己的时间,几乎全部精力都用来读书。
高扬课后打电话给她,总是关机。偶尔能打通,她低低地说:“现在冲刺阶段了,我……我实在不敢分心。大家都一样忙,我想、我想我们有什么事,高考后再说,可以吗?”
已将近五月,再有几十天就要高考。
她压力大倒也正常。
高扬不勉强,只叮嘱说:“专心学习可以,暂时不联系我也可以,但是吃饭睡觉的时间不能挤。凡事身体第一,知道吗?”
他这样关心她。
可她听得只想流泪。
忍住哽咽,她咬牙说:“知道。”
然而心里想的是……
——我曾要对你妹妹做什么,我亲爱的男朋友,你知道吗?
他们不知道。
可是她自己知道。
初时,她还能用学习麻痹自己。
可逃得过理智尚存的白天,逃不过午夜梦回的凌晨。
分不清多少回了,她总在凌晨时分被噩梦惊醒。
还是那个做了许多年的噩梦,她茕茕孑立,站在深渊边上,步步为营地往前走。头顶是暗沉沉的天,耳边是呼号的风,一不留神就要粉身碎骨。
而有一次,她在梦里跌倒,跪坐在峭壁边缘绝望痛哭。
她站在梦境之外,默然看着噩梦中的自己。
那个自己越哭越大声,声嘶力竭间,嘴巴也越张越大。
她看见那张嘴里猩红的舌头,森白的牙齿,还有黑洞洞的、看不见底的、深渊一样深一样暗的,她自己的喉管……
再一错眼,那根喉管真的变成另一座深渊。
——你凝望深渊太久,深渊也将回以凝视。
这样多年,她费尽心力从深渊里往上爬,到此刻才惊觉,自己早与深渊融为一体。
如果我即深渊。
那还怎么逃得出来?
她一身一脸的冷汗,骤然惊醒。
心跳快如密集的鼓点,她怎么镇定也静不下来。
慌忙钻进被子里,她哆哆嗦嗦打开书本,企图再用学习麻痹自己。
然而没有用。
终于没有用了。
从前每当绝望,就用读书来占用大脑。
因为读书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往上攀爬的绳索。
只要学习着,她就感觉有盼头、有指望。
可现在……
她自己就是深渊本身,她还往哪里爬?
即便考上最好的学校,即便找到最好的工作,即便功成名就荣耀加身……
又有什么用?
一个出类拔萃的坏人,不过罪恶的放大器罢了。
学习忽然变成无用的表演,她发现自己握着钢笔的手在颤颤发抖。
那是一种无法克制的、生理性的颤抖。
她抖得停不下来,忙将笔扔下,脑子里却有一道尖锐的啸音,如同深渊最深处传来——去死吧,去死吧。
死了就不用内疚;
死了就不会变得更坏。
求生的本能拼了命压抑那念头,她灵魂像被生与死两股巨力往相反的方向不停拉扯。
脑子几乎要炸裂,她几近本能地,把后脑用力往墙上狠狠一磕,想撞走那些避无可避的可怕念头。
然而……
——“谁呀!大半夜不睡觉,吵死了!”
是被她撞墙声吵醒的同学,含含混混埋怨着。
她吓了一跳,不敢再撞,忙缩回被子里。
可刚刚撞得后脑锐痛的滋味儿那么好,可以短暂覆盖脑内莫名的疼。
她贪恋上自虐的快感,低头,狠狠咬在自己手臂上。
越用力,越疼,越能减轻心里的压抑。
接下来数日,她对自虐上了瘾。
一开始只咬出一圈齿痕,后来程度渐深,手臂被自己咬得多处出血。
再后来,撕咬无法满足,她换上了刀片。
夜里打着手电,手下垫一层纸巾,拿铅笔刀在腕上一下一下来回地划。
皮肉裂开,鲜血涌出,莫名的慰藉后,肉/体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与此同时,她拿东西时手抖的症状越来越重,凌晨时分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多,经常无法克制地流出眼泪,叫她去死的声音在脑内也越来越清晰。
她上课时开始魂不守舍,有一次老师叫她回答问题,“许曌许曌”的喊了数声,她明明都听见了,却木木地一动不动。
直到同桌碰她手臂,提醒她快站起来,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许曌是她的名字。
还有一回,她路过走廊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在打闹。
女生偷偷拍了男生的后背,男生笑着追上去,把女生抵在墙角,威胁她道歉。
学生时代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却让许曌骤然心跳加速,盯着那两人瑟瑟发抖,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
幻觉再次出现。
被抵在墙角的女生,那张娇笑的面孔变成哭泣的唐耘。而和她打闹的男生,也变成一脸狂暴的许峻峰。
她疯了一样,冲过去猛地揪住男生的衣领,尖锐大喊:“放开她!”
音量太高。
整条走廊都安静了。
路过的学生们纷纷看过来,就连一旁教室里都有人开窗探出头。
男生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只觉伤了面子,一把推开她,抖抖衣服骂了句“神经病”。
女生也表情古怪,看怪物一样瞧她一眼,悻悻地走了。
许曌在无数异样的眼神里,终于发现,自己应该是病了。
拿出手机上网去查,和自己症状一一比对,失眠、自残、幻觉、轻生……她几乎可以确定,她是得了抑郁症。
不是讳疾忌医的人,她想马上去治疗。
可又忍不住自暴自弃地想:还治什么呢?生这病恐怕本来就是报应,如果真的到后期,抑制不住跑去自杀,大概也算一件好事。
如此,她恍惚了近一个月。
而今快到高考,学校已不再月考,改为与高考形式更贴近的模拟考。
算是考前大练兵。
第一次模拟考试,老师到学生,都格外重视。
考场上,许曌盯着试卷,心里一片空白。
幸好从前基础打得牢固,简单问题的答案,几乎自然而然就能涌出来。
可一到略难的题,大脑就如生锈的轴承,完全转不起来。
浑浑噩噩考完,三天后出了成绩。
年级一百三十名。
前所未有的差。
完全够不到浮远交大的分数线。
可许曌也不太难过。
只觉得心里木木的。
高扬如今已不来学校,又听她恳求,暂时和她断了联系。
可在她不知道时,他还是暗中关心着她,时不时向从前关系好的几个男生,打探一下她的情况。
从小伪装惯了的人,在学校里佯装无事,高扬那些“眼线”也瞧不出什么。
不过这次成绩大幅度滑落,写在纸面上的东西可瞒不住人。
高扬得知后,总怕她有什么事,还是打了电话过来。
看到手机上,他的名字不停闪烁,许曌下意识把手机往床上一扔。
莫名的心惊肉跳。
屏幕终于暗下来,她松一口气,那边却又打了过来。
避无可避,她终于咬牙接起来,高扬的声音低沉悦耳一如往昔,可她只觉得刺心。听着他先关心自己身体,又问在学校的近况,最后才斟酌开口:“我听说,这次考得不太理想?有什么原因吗?”
许曌知道高扬不好骗。
以她从前的经历和心性,如果告诉他是压力大,他必然不信,还要深究。
都已经这样了,可揣摩人心和撒谎算计的本能没有丧失。
许曌自嘲苦笑了下,慢慢地说:“有一科答题卡类型涂错了,一下子少了五十多分,所以名次掉了这么多。”
高扬果然放了心,只轻轻笑嗔:“怎么犯这种低级错误?下次注意啊。”
“嗯。”
沉默了片刻。
许曌攥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紧。
“分开”两个字几乎顶到嘴边,可忽然地,高扬又开口:“对了,你生日快到了。我算了下时间,正好是月假的时候。十八岁生日,要真正成年了,想要什么礼物?”
她飞快地眨眼,泪水像一种冰凉的蠕虫,很快爬了满脸。
把手塞进嘴里,硬生生咬住,她不敢泄露哭声。
分手的话没出息地吞回去,她恬不知耻,到了这种时候,还在贪恋他给的温暖。
终于,她忍下哽咽,低低说:“不要什么,不用费心思准备。”
“……”
临近月假。
同学们都兴奋地盼着回家,可许曌一天比一天害怕。
沉淀了一个多月的内疚,而今发酵成近乎致死的愧悔。
她不敢再面对他们一家人。
尤其,他们还在预备着给她过生日。
月假前一天,有一节体育课。
现在的体育课,已经变成自由活动,给学生们减压。
许曌脱离人群,自己坐在一棵树下,恍惚看着操场上打球的、玩闹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同学们。
塑胶操场上有绿色的仿制草坪,暗红色的跑道,看台上是橙色的椅子,白色的墙壁,还有瓦蓝色翘着角的飞檐。
五颜六色的世界,在她眼里已经变成黑白。
她百无聊赖地正看着,不远处甬道上传来惊喜的一声:“姐!”
缓缓地转头,她看到穿着小裙子、戴着粉色头花的莹莹,正兴高采烈朝她跑来。
莹莹……
也是被自己利用过的人。
一个瞬间,她只想躲开,可只来得及站起身,莹莹已经扑到她面前来。
她只得挤出笑来,低声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莹莹身后跟着个中年女人,也笑吟吟走过来,摸摸莹莹的脑袋,对她说:“你就是莹莹作文里的姐姐啊?她作文在市里得了奖,领奖的仪式就在一中礼堂里。我陪她一起过来的,没想到这么巧,看见作文里面的人了。”
许曌听得有些恍惚,“什么作文?”
莹莹羞涩地低着头,只是笑。
老师替她解释说:“就是莹莹写,她被迫偷过一个哥哥的手表,很害怕,想把这事偷偷烂在肚子里。可是她姐姐告诉她,有错要认,不能当懦夫,所以带她去见那个哥哥,专门道歉。哥哥也原谅了她,还给了她奖励。”
“这文章写得真挚,老师们看了都说好,送上去评奖,果然拿了个第二名。”老师面带自豪,又说,“哎,等一下领奖的时候,孩子们还要当众朗读自己的作文。你们……现在没事对吧,也去听听?”
闻言,莹莹拉着她的手,软软说:“去嘛,姐姐。”
小孩子得到荣誉,总是愿意和亲近的人分享。
许曌一阵心酸,又一阵心软,正想着如此拒绝,人已经被莹莹牵着走了。
校内礼堂。
第一名的小同学读完文章,很快轮到莹莹。
她朝许曌比划了个“加油”的手势,略显僵硬地走上台,对着话筒,拿出几页纸,清脆的童声读道:
“……哥哥告诉我,做错事不要紧,他也做错过,还是更严重的错事。可错了之后,不能再找借口,要先认,再改……”
小学生作文,短短几百字。
莹莹很快读完,台下掌声一片。
许曌坐在后排,双耳仿佛屏蔽了那些掌声和夸奖,只在脑内重复着——
“错了之后,不能找借口,要先认,再改。”
先认,再改。
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她却出于自私怯懦,硬生生装作不知道。
那时候她执意让莹莹当面对高扬道歉,高扬说不必,她是怎么对他说的?
她说:“我怕她做了错事,不能当面得到你的原谅,会一直把这事当成负担,压在心上;也怕她做了错事没受到惩罚,会有侥幸心理,将来走上歪路。”
其实她没说出来的是——
她怕莹莹变得和她一样。
她犯过的错,不希望妹妹重蹈覆辙。
那她自己呢?
忽然又想到高扬。
他十二岁背弃母亲,同他父亲一起导致了母亲的郁郁而终;十七岁丧母,为前途没有及时回国,更是导致全家人的怨恨。
然而错了,他就去弥补。
跪一夜跪得浑身鲜血,总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今渐渐与家庭弥合。
或许……
只要她够诚恳,也可以被原谅?
即便无法得到原谅,至少不用再找新的谎言去遮盖旧的,用新的罪恶去掩饰已经犯下的。
颁奖的教育局领导已经上台,把奖杯和证书递给莹莹。
领导发言说,知错能改的就是好孩子。
下面人再次鼓掌。
莹莹站在礼堂灯光下,咧开缺了牙的小嘴,笑得羞涩却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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