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相对一望,见他洋洋洒洒继续往下写去,一篇论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写就,大半篇纸上还墨迹未干。两人拿来看了一遍,交口称赞,王世芳道:“今日我能为朝廷选拔你这样的人才,也算是尽到我作为提学官的责任了,实在是不虚此行啊!。”说罢,吩咐把林蓁的文章拿下去,传交众幕僚们观看。
林蓁赶紧拜谢这两位大人,心想,这回自己的乡试应该算是真正结束了吧。果然王提学对他笑着说道:“林蓁,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明年的会试,我等着你的捷报!”
看来,自己的乡试确确实实通过了,林蓁又是一拜,走出府衙,忽然间觉得脚下有些发软。大概是刚才写文章时体力有所消耗,加上紧张,还好做的文章没出差错,两位大人看样子也算满意。他一出门,便见翁万达和陈一松等在不远处,上来就拉着他问东问西。当听说是加试了一篇文章之后,他们都连声说道:“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想来是提学大人对你做的文章满意,有意看看你的才华吧。”
林蓁缓了缓劲儿,和两人一起往驿站走去,这时,他们头一次推断起了这次乡试中三个人的排名。陈一松道:“说实话,我觉得这次我的文章做的不是很好,或许不能中举了。不过没关系,我打算回去好好准备,三年之后再试一次。”
陈一松的学问其实不错,林蓁听了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问翁万达时,他倒是颇有信心,道:“虽然不能像阿蓁那样名列前茅,但若说那几篇八股,应该还能入得了考官的眼吧。”
果然,三天之后揭案发榜,林蓁排在第六,翁万达也榜上有名。陈一松虽然落榜,却十分坦然,三人结伴回到潮州府,一县上下又为他们二人庆祝了一番。程氏、林老太太喜出望外,自不用提,整个山都乡摆了三天流水席,热热闹闹让孩子们欢喜了好一阵子,紧接下来,林蓁却不敢懈怠,马上准备起了入京会试的行囊。
会试三年一次,在乡试之后的来年二月举行。二月正是京城春暖花开的日子,故会试又称“春闱”。
穿越之后,林蓁一直都在“南方”生活,对于从前自己生活的北方,他反而从来没有去过。
从广东到北京路途遥远,林蓁和翁万达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现在手头宽裕,可以早点进京候考,以免路上发生什么意外耽误了事。会试的程序和考试形式和乡试一模一样,也是分三天考,考试日期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
所以,两人在家中提前和家人庆祝了一下即将到来的除夕和新年,就匆匆忙忙上了路。一路上看着万家灯火,爆竹声声,林蓁只能和翁万达住在冷冰冰的驿馆里,只得自我安慰为了前程,少不得要做些暂时的牺牲。
两个人也买了些酒菜对坐而饮,林蓁问道:“翁兄,我这两年心思其实没怎么在举业上,但这一路来也听了不少进京赶考的士子们议论,说是会试比乡试有更多讲究,不知道你先前在府学里听那些先前赶考的前辈们说起过吗?”
翁万达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道:“那是自然,你别看会试和乡试的首场一样都是七篇八股文,可这会试的八股做起来却更要好好揣摩时下的风气,还有主考官的喜好,否则即便是你做得再好,也不见得能中。”
林蓁道:“这么说来,和乡试倒也差不了太多,时下的风气倒是好说,我们平日里会科程墨看的也不少了,自然知道眼下流行的文体,只是这主考官员到底是谁,这不是保密的吗?咱们怎么能提前知道呢?”
翁万达笑道:“这要猜起来也不难,你想,会试的主考大多是翰林学士,而且选的都是翰林中文章大行于天下,品德也能够为人师表者担任。上一次会试的主考官是蒋冕蒋大学士,他如今已经致仕了。眼下颇有文名的大学士,无非是贾咏贾大人,还有费宏费阁老这些老臣,他们的文章我也曾拜读过,这几天到了南京,咱们不如再去买几卷来读读,,揣摩揣摩他们的喜好,到时候得中的机会也就大些!”
林蓁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听说张璁、桂萼也都入了翰林,前些日子又升了兵部、吏部的侍郎,会不会让他们来出题呀?”
翁万达琢磨了半天,道:“这应该不太可能吧?他们两人的资历尚浅,也没有入过内阁,况且他们的文章嘛……没几个人看过,你知道,现在虽然他们深得圣眷,但毕竟在天下士子们的心中,他们的名声远远比不上那些阁臣,听说最近杨一清杨老先生要复起了,若是他入了朝,那他来主考也很有可能……”
眼看夜色渐深,林蓁有些昏昏欲睡,两人撤去酒菜,各自睡了。谁知这一小壶金华酒虽然让人睡得快,但酒劲儿一过,林蓁半夜里又醒了过来。他望着窗外,不禁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人。想起过去两年悠闲的乡居生活,如今已经随着自己远离家乡成了一段回忆。等待着自己的是肃穆的北京城,或许还有风波难料的宦海生涯。朱厚熜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主子,而如今他身边已经有了那一众靠着大礼议起家的臣子。他们心思各异,各自有各自的长处,却一个比一个精明。
林蓁知道明天要早点赶路,只得闭上眼睛,催着自己快点再次入睡,谁知一个个画面在他眼前闪过,睡意却迟迟不肯到来。这些画面中,有佛郎机大船上飘扬的旗帜,宋素卿那精巧的骨扇,南京翰林院藏书阁里的层层灰土,有林学画的一张张栩栩如生的画,还有月儿、莹儿、柯轩,厚重的木箱子的箱盖“啪”一声落下,里面藏的是山水画一般的“过洋穿星图”……
林蓁终于有了些睡意,他的意识朦朦胧胧变模糊了,最后耳边却隐约响起了严世藩那充满怨恨的低语声:“我一定要报仇……”
他竟然没做噩梦,就这么缓缓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翁万达和林蓁起的都有点晚,他们特意绕进了南京城,想要买几本贾咏和费宏的文选,谁知却早已经被抢购一空。他二人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只能打算到北京再去看看。不过林蓁心里知道,北京的书架上这两位的文章只怕卖光的更早一些吧!
越往北走,眼中的景色就越是荒凉。林蓁完全没有想到如今的北方如此萧条,简直就是满目疮痍。他本来以为岭南偏僻,他待的那个小村子已经够闭塞的了,但到了这北方各地一走才发现那里还算是富足兴旺的地方呢。
翁万达感叹道:“唉!怪不得会试要南北分开录取啊,这北方百姓的生活当真不如南方,我原先听人说起,在江南问路,就连轿夫走卒也能认识字,而在北方,认识字的人却少之又少。可见若是不行此法,江北士子能中举的就屈指可数了!”
林蓁心中赞同,只是,对于他们这样的地方来说,学风不及江浙那么昌盛,却又要和南方士子们竞争名额,实在不怎么合算。翁万达又道:“我们潮州这些年来还没有出过一个状元呢,阿蓁啊,你可要好好考,到时候殿试中个状元,也让咱们潮州的学子们风光风光!”
第60章
林蓁赶忙道:“翁兄你可真是太抬举我了, 我乡试也不过排在第六,说起中状元, 我还真不敢奢望……”
两人正说着, 忽然旁边几人往这边看了过来,一人道:“若说谁能中状元, 我看当属我们平凉的神童赵景仁!”
另一边也有人道:“你们甘肃那地方有几个能断文识字的?我们福建才是人才辈出。”说着,往旁边一指:“这位就是我们福建的才子王道思,今年的状元肯定是又是我们福建的了!”
林蓁一看眼看大家就要陷入地域歧视的争吵之中, 连忙道:“哎,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进京赶考的,将来一起中了, 还有同年的情分,在官场上是一辈子都要互相提携的, 何必这时候为了个虚名争论不休呢!”
众人一看, 林蓁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倒是颇为圆通,一起问道:“你也是去考会试的, 你今年多大了?”
林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今年十六,去年侥幸中了举人,今年便想随我这位兄长一起去京城看看, 权当是见见世面吧。”
这时, 那两拨人里各走出一名年轻俊秀的少年, 看上去都和林蓁差不多大,他们互相通了姓名,原来这两位就是方才众人口中的赵景仁、王道思。赵景仁名赵时春,字景仁。王道思名王慎中,字道思,他们都是正德四年生人,仅仅比林蓁大了两岁。这两人的名声确实响亮,林蓁听说过赵时春九岁时参加童子试,考官当场以“子日”为题让他破题,赵时春做的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考官十分惊异,又让他用他的名字“赵时春”三个字做个破题,赵时春便道:“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这件事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人人都知道这位“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的神童。林蓁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没想到,这两人竟然会和自己同场考会试,看着两人出众的仪表风采,他心中并没有和他们竞争的恐慌,反倒升起了一股英雄相惜之情,对二人深深一拜,连声道“久闻大名”。
赵时春和王慎中在科场上几乎从没见过比自己更小的士子,有的也不过是些学艺不精,滥竽充数之辈,这回一看林蓁眉目清朗,虽然年纪小却举止稳重,风度翩翩,心里也觉得十分难得,于是就和翁万达、林蓁坐在一起,说起话来。一开始四人说的都是文章学问,后来又说起阳明先生的心学,听说林蓁曾经去阳明先生的老家向他请教学问,他们两人对他更加佩服。但很快几人又谈到最近刚刚尘埃落定的大礼议,王慎中和赵时春对张璁这些靠议礼后来居上的官员就有些不屑了,林蓁劝了几句,道:“我在南京的时候也和张璁、桂萼还有席书席大人打过交道,他们出身清贫,但都很有见识,这次肯力排众议,和朝廷重臣当庭议礼,不论如何也是勇气可嘉的,虽然咱们明朝都以敢于上书直谏为荣,这次反对议礼的官员也有很多,但我反而觉得,‘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不能因为他们顺应了皇上的心意,就说他们是阿谀奉承的人哪。”
王慎中听了,似乎有些赞同,赵时春也微微点起头来。没过一会儿,两人都告辞了,说是到京城中再聚。林蓁眼看他们和他们的同乡一起离开了,便小声对翁万达说道:“看来如今虽然‘大礼已定’,但天下士子反对‘议礼派’的仍然很多,不知道这些争论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啊。”
这回,翁万达倒是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议论哪里有停止的时候?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就是因为那件事情,两个人的想法都很难完全一样,更不要说是朝堂上数百名心思各异的官员了!”
一句话说的林蓁沉思起来,与此同时,船只也开始渐渐向北京靠近。京杭大运河的功能在运送士子们进京赶考这件事上发挥的淋漓尽致。林蓁从大明的最南端到几乎最北端这么长一段路途的跋涉,终于在二月初没耽误考期的情况下画上了一个句号。他拜别了刚刚结实的王慎中、赵时春还有其他一众举子,和翁万达一起找了个干净舒服的驿馆住了下来。
二月五日,二月六日……时间开始倒数,最后几日里,众举子猜测得最多的当然还是主考官的人选。最后,他们终于打听到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惊讶的消息,这次的两名主考官中,正主考是翁万达提到的贾咏,而副主考却是如今风评很差的“小人”张璁。
就在各地士子辛辛苦苦赶往京城的路上的时候,费宏已经屡遭张璁桂萼的排挤,在内阁待不下去了。为了全身而退,他不得不提前致仕。接替他的,正是前一段时间在大礼议中出声支持了嘉靖皇帝的前朝老臣杨一清!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令云集京城的士子们惴惴不安起来。不过不管是谁做了首辅,无论是想步张璁他们后尘靠议礼平步青云的人还是心中愤愤不平想要替那些被贬被罚的官员翻案的人,试总要考,没有官职就更没有话语权,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为了能在青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那一页,二月九日清晨,来自大明东南西北的举子们踌躇满志的踏入了北京贡院的大门。
就在这里,在这狭小而局促的一间间号房之中,这些大明的“精英”将会用他们的生花妙笔写出一篇篇传世的文章,这七篇八股或许会把他们送上所有读书人羡慕的仕途的起点,尽管今天或许还没有人去想这个起点之后的路是平坦还是险恶。他们眼前只有一道道题目,脑海中只有平时读过的本经和四书中一句句反复读过,甚至在睡梦中都能倒背如流的话,什么朝代更迭,“大礼议”,新旧之争都被他们抛在了脑后,这几张画好了一条条细红线的试卷纸才是他们今天的目光聚焦的地方,而对于林蓁来说,别人都以为他年纪小,这次考试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即使考不上也不丢人。但只有林蓁知道,他从穿越过来之后就在为了这一天而努力,他已经为之奋斗了十六年了,这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二月初九第一场结束之后,大部分士子回到休息的地方都倒头便睡,而到了最后一场二月十五日的傍晚,京城中一改几日来的沉闷,四处都是欢庆的气氛。士子们心头盘桓了几个月的紧张、不安,在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后一扫而空,虽然没有应景的春风,但许多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刻谁都能猜测自己的成绩,也无妨做一做高中进士的美梦。
林蓁和翁万达可能是因为这一路走了太久,倒不像其他那些人那么兴奋,都觉得十分疲倦。他们拒绝了王慎中、赵时春约他们去把盏欢庆的的邀请,原本是打算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的,结果翁万达却发现一向不太在乎成败的林蓁开始疑神疑鬼了,一会儿问自己策论到底有没有什么深层次的含义,一会儿又问自己那篇奏表应该用什么格式,甚至连四书题都拿出《论语》来翻了好几遍,最后又问起了《诗经》……
翁万达有点哭笑不得,道:“阿蓁,我的本经不是《诗经》,我没注意《诗经》考的什么……”
林蓁带着歉意笑了笑,道:“唉,我看我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翁万达道:“没事,你肯定能中!走吧,咱们也去酒楼热闹热闹,尝尝京城的美酒佳酿!”
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林蓁默默注视着这座庞大的城市,这个时候的北京绝对没有南京那么繁荣富饶,甚至少了些磅礴的气势,连外墙都没有。林蓁听说明朝的迁都是在极仓促中完成的,永乐十四年,明成祖颁诏迁都北京,同时下令仿照南京皇宫营建北京宫殿。
北方二月的空气还有些肃杀,青黑色的天空中是一排排暗黄色的灯火,林蓁往京城中心紫禁城的方向看去,没有现代的高楼遮挡,他隐约能看见亭台楼宇朦朦胧胧的亮光,仿佛浮在半空中一般,他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盯着那方向看了一会儿,方才跟上翁万达往不远处的酒楼走去。
39/94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