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回过神来的时候,陆炳正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道:“……皇上如今还很需要这些在大礼仪中支持过他的人,若是这时候惩治郭勋,那些支持和同情杨廷和的势力很有可能又会掀起对议礼众臣的新一轮的攻击,郭勋是私德有亏,而张璁、桂萼他们着急整顿吏治,清查土地,每天攻击他们的奏疏数不胜数……所以,郭勋暂时还动不得……段朝用和那天抓的那个喽啰,再过一阵子,等张璁他们把郭勋家田庄的状况查清,或许也就会被放出来了,不过你放心,这武定侯屡犯众怒,早晚皇上会有收拾他的时候!”
林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的眼前莫名有些模糊。过了好半天,他才看清眼前陆炳熟悉的脸,和他那满是担忧的眼神,林蓁渐渐镇定了下来,不管如何,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的关键,是要想个安置魏琼玉的办法。
他想了一想,问道:“那魏姑娘现在在哪儿呢?”
陆炳道:“这正是我发愁的地方,如今我不可能再把她送回安陆州去了,而京城里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等我想上两天再说吧。”
林蓁点点头,两人默然往前走去。快到林蓁家门口时,他对陆炳说道:“陆大哥,如果你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安排魏姑娘,可以把她送到我的家乡海阳县去,我们那里是乡下地方,离京城又远,这些年薛兄薛中离在家乡讲学不辍,让那儿的风气越来越淳朴,少有的几个坏人也都待不下去,跑到别处谋生了。因为我中了状元,家里深宅大院的,百姓们也有几分敬畏,她在我那儿,至少可以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
陆炳一听,低着头考虑了起来,最后对林蓁道:“好吧,等她恢复一段时间,我问一问她的想法,若是她愿意,我就送她去岭南。”
送走了陆炳,林蓁赶紧回家换上官服,去翰林院报道,今天他迟到了一小会儿,又引得张璁对他横眉竖目,训斥了他一番。林蓁心情低落,根本没有心思分辨,况且,每天看着张璁这张脸上的表情就跟看着林老太太催着他找媳妇的表情一样熟悉,已经看得都没什么感觉了。他条件反射的自我检讨了几句之后,马上就回到编检厅和他那些难兄难弟们一起为《大礼全书》奋斗去了。
两三个月过去,发生在魏琼玉身上的不幸给林蓁带来的阴云一直都没有散去,为了排解心里的难过,林蓁工作的格外卖力。在明朝头脑最好,文笔最好,历史经验最丰富,最能体会圣意的这一群人日以继夜的努力下,《大礼全书》的编纂工作终于到了尾声,朱厚熜读过初稿之后圣心大悦,敕谕内阁,将《大礼全书》改名为《明伦大典》。敕曰:“……欲使明人伦,正纪纲……朕欲名之曰《明伦大典》,未知可否,卿等便会璁、萼商议……”
皇上都开口了,还有什么可否不可否的呢?张璁桂萼赶忙招来众人,连夜将朱厚熜的批示还有他提出的一些其他的意见传达下去,然后逐条逐句按朱厚熜的批示进行改动,忙忙碌碌一直到这一年新雪初降,这本名曰《明伦大典》的“礼书”编纂,才彻底的画上了一个句号。
这也就成了林蓁的简历上踏入仕途之后所所参与的第一个“大项目”,《明伦大典》的完成让翰林院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参与编纂的所有官员都收到了不同程度的升职和赏赐,彼时正是岁末,朱厚熜更是特地给他们增加了三天的假期,让他们和家人一起准备过节,同时好好休息一下。
这是林蓁在京城过的第一个春节。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回忆起来甚至有些应接不暇,不过,过去的这些年,又有哪一年不是如此呢?从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开始,他仿佛就在争分夺秒的过着日子,把一天当做两天来过,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在现代的时候他也有这样的干劲儿,是不是自己的成就也会比之前大得多?
虽然京城比山都乡寒冷,但北方的雪景却让林蓁和年少的林莹觉得分外新鲜,除夕那一天晚上,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中洒落,举目望去在檐下微弱的灯光照耀中,整个院子四处一片莹白,林蓁一家人办置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酒席,一家四口围坐桌边,高高兴兴的举杯共饮,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林莹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起身趴在床前,数着一片片飞落在窗棂上的雪花,林蓁则在桌边伺候林老太太和程氏用膳,谁知院门处吱呀一响,莹儿惊讶又高兴的回过头道:“娘,奶奶,那天那位陆大人……他又来了!”
第88章
新的一年到来, 翰林们休假结束, 纷纷回到了翰林院,除夕夜的一次面圣似乎并没有对林蓁的生活产生多大改变,他仍然当着他从六品的修撰, 每天早来晚走, 为大明的修史事业发光发热。他要做的事情也和先前差不了多少, 只是编纂的书从《明伦大典》变成了《大明会典》,坐的位置也从编检厅里靠近门口冬冷夏热的地方换到了里面一个宽大点的书桌旁边。
这完全在林蓁的预料之中, 翰林院底下的官位非常有限, 他现在担任的修撰,还有往下的编修、检讨这些职位是没有定员的, 但是再往上,如果他想升职, 那么上面的职位两只手差不多就能数出来了, 作为从六品修撰, 他下一步最大的可能是会被提升为正六品的侍讲或者侍读, 按规定, 侍读和侍讲各有两人, 这两人虽然贡献不大,但他们还都好好地在这儿呆着呢。
再往上,那就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到了“学士”这个级别, 才能更多接触君王还有国家核心的决策制定, 为将来入内阁做好准备。而除了这几个人之外,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位翰林院的最高领导——翰林大学士了。
所以,林蓁现在对升职并没有太多肖想,而且有时候,升的太快,像张璁那样,也不是什么好事。对了,张璁现在已经不叫张璁了,他为了避讳朱厚熜那个“熜”字,请求朱厚熜给他赐了一个新名字,叫做张敬孚,字茂恭。他的这种行为再次赢得了满朝官员的一致鄙视,因为他的那个“璁”字根本和朱厚熜的“熜”不一样,他这样做,在大家眼里,无非是以前巴结皇上的招数都使完了,现在有绞尽脑汁想出了个更没有底线的新花样而已。
曾经的翰林大学士张璁变成了如今的内阁首辅张敬孚,翰林院的官员们终于松了口气,他们再也不用每天早上看着张璁那苦大仇深的面孔了。桂萼虽然和张璁是一丘之貉,但他比张璁好伺候点。去年自从皇上下令清丈土地以来,他天天都满怀热情的在署堂后面的那间小斋房里忙活,据说是在研究新的征收田税的法子。他还下令,让翰林院所有的官员都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有什么建议的话可以直接找他去谈。
虽然林蓁对桂萼的研究也很关注,但他的本职工作还是编史,他只能在闲暇时偶尔思考思考这个问题。如今他们几个参与编修《明伦大典》的人都有了独立的编写一些不是特别重要的部分的资格,皇上比较重视的内容,一般负责编写的总裁会指定像席春这样更有经验的史官去做。
相比于专注记载大礼议的《明伦大典》,《大明会典》的内容可要广泛的多。这套史籍记录的主要是大明的典章制度,各部门的设置、沿革,执掌的职事,都详细的记载在这部史籍之中。
可想而知,这部史籍非常有价值,编纂起来也要格外仔细。好在他们并不是从零开始,这本《大明会典》在弘治年间就已经成书了,如今他们要进行的是在弘治版本上的续修,也就是说,从弘治十五年到本朝的这几年的历史并不在先前的版本之中,他们要把这些年的各种改变,官职增删,体例变化一点点的加进去。
《明伦大典》共有二十四卷,而《大明会典》足有二百多卷,他们这些史官像先前那样分成了一个个小组,每组一名修撰,一名编修,带着五个庶吉士,每隔五天向桂萼汇报一次进度。林蓁和徐阶分在了一个组里,他们所负责的正是“征收”,也就是如何收粮税草料这一部分。
林蓁深深感觉这是桂萼有意的安排。他和徐阶上一个阶段都干得不错,桂萼让两人查看历年征收粮税的法规政策,无疑是希望这两个脑子好使的人能提出点建设性的意见来。
不过,这样的安排给林蓁带来的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终于得到了频繁出入翰林院中的藏书楼的机会,林蓁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个大木箱子,还有他仓促间丢进箱子里的几本书。先前他没有开始寻找这些东西,一是因为他没有资格,二是那时候事态还比较混乱,就算是他找到了海图,也没有一丁点劝说朱厚熜派人出海的条件。而如今一切都在渐渐步入正轨,清查了田产,整顿了赋税之后,林蓁相信,用不了多久,那套珍贵的航海图就会派上用场的。
不过,前提是他还能把那套书找出来,这几天他没少跑藏书楼,徐阶对他的执著有点好奇,一再问他:“维岳啊,你到底在找什么?用不用我帮你一起找找?”
林蓁对徐阶还是很信任的,且不说他曾经救了徐阶的性命,那之后,他们还一起在浙江余姚拜王阳明为师,就凭他和徐阶这大半年来的日夜相处,他觉得,徐阶和他一样,对国计民生格外关心,而且,林蓁发现,虽然徐阶对张璁、桂萼的主张有的赞同,有的不满,但他对这两人的态度不卑不亢,丝毫没有阿谀奉承的意思。
和徐阶一比,林蓁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张璁面前太低眉顺眼了,不过那是因为他知道张璁是个不好惹的角色,虽然张璁现在离开了翰林院,但他的权力更大了,而且他一点也没有放弃整顿翰林院的打算。万一自己壮志未酬,还没找到航海图就先被张璁下放到地方,朱厚熜、陆炳都救不了自己,不仅如此,恐怕朱厚熜还会冷冷的批上一句:“辜负朕的期望,你再也别回京了!”
林蓁想,就算找到航海图以后,他还需要不少人手,更需要像徐阶这样有声名,又年轻的人和他一起在朝堂上下推行他的主张,一点点的改变这些读书人闭关自守,故步自封的想法。他打算从现在就开始给徐阶“洗脑”,于是,他神神秘秘的对徐阶道:“子升,你知不知道,在余姚的时候阳明先生还对我说了些什么?”
“王阳明”、“心学”都是翰林院里的敏感词汇,林蓁故意放低了声音,并且示意徐阶和他一起再去一次藏书楼,那里午膳前后都没什么人,他们可以在那里好好聊聊。
一路上,林蓁从自己在广东、浙江的经历讲起,把出海通商,探索其他的陆地的事情对徐阶多多少少透露了一些。徐阶生活在富庶的江南,尤其是近来数年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林蓁说的很有道理。他对林蓁说道:“就拿我的家乡松江来说吧,我听说我们松江的棉布尤其受到那什么日本,还有佛……佛郎机人的青睐,一匹上好的棉布在咱们这里能卖三钱银子,但若是卖出海去,价格在数倍之上。我们松江乡下地方家家都有妇人纺布,农闲时候产出的布匹日以万计,这些布匹若是能卖到海外,那大明的国库岂不是大大充实了么?”
林蓁赶忙道:“正是如此!不仅是布匹,还有丝绸、瓷器、茶叶,这些都能为我们大明换来数不清的财宝。而且,阳明先生说过,我们不必坐等别人送银子来,也应该自己掌握银矿的开采,这样,万一别的国家政策有变,我们方才不会受到影响,白银的流入量也不会减少。”
徐阶赞同的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踏入了藏书楼的门,林蓁把那些航海图志的样子对徐阶描绘了一番,然后他们就开始分头寻找,可是找了大半个时辰,两人名副其实的蹭了满鼻子灰,仍然什么都没有找到。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收获,林蓁发现了一些有关税收沿革的史料,桂萼兢兢业业的样子始终在他眼前浮动,他和徐阶赶紧带着找到的东西,回到编检厅接着续写《大明会典》去了。
第二天一早桂萼迟迟没来,他们免去了例行的情况汇报。桂萼年纪比张璁还大,最近行动举止已经让林蓁觉得他有点老态龙钟的了,其实,平心而论,林蓁不希望桂萼致仕或者是出什么意外,因为如果只剩下张璁一个人的话,他还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举动。
其余的翰林官员多少也有些惴惴不安,接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林蓁和徐阶趁着午休的功夫,讨论起了他们正在整理的资料,征收这一卷开卷便写道:“国初因田制赋、税粮草料、各有定额。每年、户部先行会计、将实征数目、分派各司府、州、照数征收。事例甚详、具列于后……”
征收只有一卷,后面还有N卷就名为“会计”具体的记载了各地征粮数目多少,这样的综合资料也只有翰林院的官员们才能及时掌握,这个时候,林蓁深深感到了作为翰林在仕途上的优势——当一名地方的知县焦头烂额的为了谁占了谁几亩地,谁偷了谁一只鹅,张家该了李家的钱,李家拆了张家的房这样的事情而忙碌的时候,在翰林院里的这些新科进士,庶吉士们接触到的却是这个国家数代以来的政策制定,法度颁行,数年之后,他们就会对这个国家机器的运作规则有着充分的了解,而且往往能写一手比他们考中进士的时候更好的字,文笔也更成熟老练,这一切都将为他们进入内阁,成为真正的决策者而做好准备。
林蓁和徐阶都还没用午膳,根据林蓁的经验,一用过饭之后,开春的阳光就会晒的他昏昏欲睡,他刚有了一点思路,还是想趁机和徐阶好好商量一下,他对徐阶说道:“子升兄,你看看从开国之初,到弘治年间,不同时间,不同地方这粮草征收之法一改再改,动不动就写着‘悉从民便’、‘务使军民两便’,结果百姓的负担却越来越重了,你觉得这是为何呢?”
第89章
徐阶停下手中的笔, 道:“让我想想……这征收粮食, 本来就是个复杂的事情, 因为百姓要承担的, 不仅仅是田赋,还有徭役,还有杂役, 还有岁贡,你看, 光是这粮食的运送,明初仅浙江一省, 就要‘设粮长一百三十四名……送粮人夫一千名’,这些都算是徭役, 还要百姓来承担, 交了粮又要无偿为官府运粮,这负担能不重吗?对了, 说到运粮, 田赋所收,南方是米, 北方多是麦粟, 收的是都实物,尤其是那些岁贡, 五花百门, 名目繁多, 交的时候分等别类, 这收租之人就容易巧立名目,吸取民脂民膏啊!”
怪不得严世蕃把徐阶视为眼中钉呢,徐阶的水平确实很高,三言两语就把林蓁琢磨了大半天发现的问题都总结出来了,林蓁拍了拍手,诚心实意的道:“徐探花,我真佩服你。来来来,你过来看……”
林蓁把手指向其中一行,读道:“弘治六年题准、山西腹里起运宣大税粮……可通车者、悉从民便、征运本色……其平阳府、泽、潞、辽、沁四州所属、转输颇艰。减征价银。每米麦一石、折银七钱。豆一石、折银五钱。草一束、折银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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