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若有所思的道:“转运颇艰,改成征银……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这样一来,百姓就得把米拿到市场上去换银子,这样会不会有些太麻烦了呢?”
林蓁道:“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长远来看,这应该是件好事,百姓去市场上换了银子,你说,如果是你的话,会不会给你的夫人,孩子顺便再买点什么?这样银子就不是死的,它就活起来了……”
两人正在那里议论,忽然背后有人朗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去用午膳,一会儿过了时间,难道你们打算下午饿着肚子编书吗?”
林蓁和徐阶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名身穿红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长得相貌堂堂,长髯漆黑,修饰的整齐发亮,一看就是出身言情书网,又带着几分直爽,不像张璁那样一抬眼射来的就是阴测测的目光。总而言之,他的出众气质让已经见过了不少长得不错的人的林蓁在仔细端详了他的相貌之后,精神都大大为之一振。
这人说的话虽然带着几分责问,表情却很沉静,林蓁和徐阶也没意识到已经这么晚了,马上站起身,道:“多谢大人提醒,我们马上就去。”
说罢,他两人赶紧出了编检厅,到后面用膳去了,徐阶好奇的道:“这位是谁?他穿的是从五品官服,是新来的侍讲学士?我怎么没听到消息呢?”
林蓁虽然从不曾见过此人,但他却清楚的知道他的身份,因为不仅是刚才,之前在系统的画面里,这个人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清楚地记得此人坐在经筵讲席上侃侃而谈的时候,嘉靖皇帝不断向他投去的赞赏的目光,他也知道,这个人将会是张璁最大的对手,不,应该说他会终结张璁的时代。
“他就是夏言,夏公瑾。”林蓁小声道:“他可是个挺厉害的人。”
徐阶惊讶的回头看了看,夏言似乎还在那儿,翻看着他们桌上的书卷。徐阶问林蓁道:“这位就是夏大人?维岳,你怎么知道的?!哎呀,他果真是气质不凡啊!维岳,你听说过皇上登基后他上的几封奏疏吗?那些奏疏篇篇言中时弊,字字掷地有声,当时很多同僚都在传颂他的义举呢!而且,我听说他和樊御史外出清查皇庄,挨家挨户明察暗访,愣是把京城附近皇庄的土地状况查的一清二楚,我对他的才学和能力都十分佩服……”
徐阶刚说到一半,林蓁忽然猛的把他的袖子一拉,原来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此人身穿大红的一品官服,一步步走的很慢,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这就是当今的内阁首辅张敬孚,林蓁真心想不明白,他都已经一人之下百官之上了,干什么还这么苦大仇深的呢?他到底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林蓁和徐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并且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往翰林院的“员工餐厅”走去。张璁不仅不喜欢看见别人高兴,更不喜欢别人成群结队,兴高采烈的在他面前晃荡,在对于这一点的认识上,林蓁和徐阶是很一致的。
就在这时候,张璁忽然一转身,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好像有什么事情破坏了他用午膳的兴致,他正在回想着刚才路过编检厅的时候看到的那三个人:林蓁、徐阶、还有现在他最看不顺眼的夏言。
他好像没有看见林蓁和徐阶一样,在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林蓁和徐阶所以他的态度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害怕,但是事已至此,他们除了赶紧去吃饭之外别无选择。一直到了厅内,林蓁脑海中还冒出这么一个问题:张璁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张璁不仅没有搭理林蓁他们,他一路无视了所有向他问候的翰林官员,径直走进了那间曾经属于他,现在属于桂萼的单间办公室,刚来不久的桂萼茫然从一堆地图上抬起头来看着张璁,道:“张兄,你……你今日怎么有空……”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张璁就气呼呼的坐了下来,低声喝道:“你那个老乡严嵩是怎么回事?!你在皇上面前为他说了不少好话,把他留在了京城,你知道他最近做了一件什么事情?!他竟然上疏请求皇上分开祭祀天地,皇上去年就有此意,屡次三番想让我在朝堂上提出,可我觉得此举劳民伤财,且无先例,因此并未同意,严嵩是从哪里来的消息,是不是你告诉他的?现在皇上把他的奏疏拿到内阁要阁臣们票拟,你说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桂萼当下手中书卷,颤悠悠的站了起来,对张璁道:“张兄呀,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是没摸透皇上的脾气啊?他若是不想让严嵩留下,我磨破嘴皮子也没用啊!严嵩是来求过我,你也知道,他说他留下来能帮咱们……”
桂萼说着往窗外一指:“你也看见了,如今这个翰林院里,没什么人听我桂子实的,都忙着去巴结那皇上面前的红人去了。不过我最多再过两个月,把我这部《任民考》写完之后,我就要向皇上提出致仕了,他们呀,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喽。”
张璁一听桂萼要致仕,心里更加不痛快了,他上前拉着桂萼的袖子,道:“桂兄,你不能现在致仕啊,那姓夏的太目中无人了,你一走,还有谁能站出来帮我斗倒他……”
桂萼反过来扶着张璁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坐下了,对他说道:“张兄,既然你想让皇上更宠信你,你为何不答应他那分祭天地的要求啊,这有什么要紧的?你还不明白吗?当今皇上是位难得的英主,我总觉得他胸中自有雄才大略,不是你我能够妄自揣测的,他所想做的就是让我们都听从他的调遣,至于议礼啊,祭天啊,不过是表面的文章罢了。”
桂萼坐下来喘了口气,接着道:“张兄呀,你不会因为此事是严嵩提出来的,就不想答应吧,若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严嵩和夏言不同,夏言张狂,他恭恭顺顺,皇上对他也很有好感,他来求我要留在京城,主要是为了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这些回头我再与你细说,至于现在,你何不把他拉到你这边来呢?唉,有时候太坚持原则,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啊。”
张璁愤然在桌上一拍,道:“我张茂恭认定的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断然没有中途更改的道理,我支持皇上议礼,清查田庄,整顿吏治,我样样做的问心无愧!严嵩那投机取巧的奏疏,我不会附议的,你若是还站在我这一边,就去告诉严嵩,他这样做就是与我张茂恭做对,别说他现在只是个礼部右侍郎,就是他是礼部的尚书,我一样也把他赶回南京去!”
看着张璁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桂萼忙道:“张兄,慎言、慎言啊!谁能留在北京,谁该回到南京,这些都是皇上说了才算,你我又怎么能改变呢?你现在虽然做了首辅,反而应该更加谨慎,唉,我再最后劝你几句,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为了你辛辛苦苦,为国为民做的这些事情,你也该多笼络笼络这些后辈,以免将来人走茶凉,被人清算呀。”
张璁感叹道:“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我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和夏言只能留下一个,严嵩若是能助我赶走夏言,夏言在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职位,我就让他来担任!”
桂萼心中觉得十分不妥,但看着张璁那气呼呼的样子,他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张璁这才站起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他刚想离开翰林院,忽然一时兴起,又转身往后堂走去,他走以后,桂萼大大松了口气,但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叹着气合上了眼前的书卷,再次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林蓁和徐阶回到座位旁,却发现夏言就坐在不远处,好像是在等着他们。下午编检厅里翰林们来来往往,众人都用带着几分崇敬,几分好奇的目光看着夏言,林蓁和徐阶更是诚惶诚恐,赶紧走过去问道:“夏学士,您有什么事吩咐下官吗?”
夏言的脸色非常平静,目光往桌案对面的椅子上瞟了瞟,示意他们过去坐下,林蓁坐下一看,夏言手中正拿着他们刚完成的内容,问他们道:“这一部分,是你们两人负责编写的吗?”
林蓁和徐阶赶忙点头称是,夏言一直紧绷着的脸看上去稍稍放松了些,道:“我先前经过时,听见你二人议论粮税征收之事,你们看了这些典籍,似乎也颇有些自己的想法。我问你们三个问题,你们考虑考虑,下次见面时再回答我如何?”
第90章
林蓁在心里默默记下, 问道:“其二呢?”
夏言接着道:“其二, 你们两个都是南方人吧,南方富庶, 北方贫瘠,要用粮食换银子可没那么容易,这个你们考虑过没有?”
徐阶反应很快, 听见这第二个问题, 便道:“这个,肯定是要因地制宜,北方不适合此法,就暂时不要执行, 等到条件成熟,或者说, 等到在南方执行一段时间,有了效果,再尝试着向北方推行便是。”
夏言赞许的点了点头, 道:“嗯。因地制宜,推行任何新的政策都都不得不将此纳入考虑范围之内啊。但是到底如何一步步的推行, 以何为标准决定能否推行,这个你们还要好好考虑考虑。第三,收银子该怎么收, 谁来收, 还是像以前那样, 由村里的里甲来征收吗?银子可不像粮食, 这些里甲若是起了心思,侵吞税银,这该怎么办呢?”
三个问题徐阶回答了一个,另外两个开始在林蓁和徐阶的脑海中不断打转。这时候,夏言已经站起身来,对他们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觉得你们的想法是可行的,正相反,我觉得其中有很多漏洞,不一定就比如今的赋役法制好多少。皇上刚登基的时候,我奉命在京城附近清查土地,那时候,京畿地方可真是民不聊生,怨声道载,我知道桂大人如今想要制定新的税法,这关系到国计民生,你们向他进言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啊!”
说罢,他径自站起身来,往厅外走去。林蓁和徐阶赶忙站起来送,夏言却毫不在意的把手一挥,让他们赶紧回去做自己的事。林蓁回到座位上,发现四周的人似乎觉得夏言对他们挺赏识的,都向他们投来了羡慕的目光。林蓁小声对徐阶道:“幸亏首辅不在,否则咱们肯定要倒霉了。”
他话音刚落,马上感觉到编检厅里的空气降到了冰点以下。徐阶的脸色也变了,林蓁回头一看,张璁正一脸怒气的站在厅门口,目光向刀子一样往林蓁和徐阶身上掷来。
林蓁几乎都要开始打哆嗦了,他平日常常用陆炳、沈炼这些人的姿态和气度来鼓励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就常常想,若是陆大哥在这儿,他会怎么做。这个想法有时候还是挺管用的,比如现在,他在脑海中努力回想着陆炳那翩然如鹤的身姿和沉静的表情,这让他很快就鼓起勇气,站直了身子,当张璁走到跟前的时候,林蓁恭恭敬敬一拜,问道:“首辅大人,您有何吩咐?”
张璁看看他,又看看徐阶,在心里头琢磨着该从他们两个之中哪个比较好欺负的开始下手,最后他决定把目标锁定于没有朱厚熜撑腰的徐阶身上,他冷冷的盯着徐阶,开口问道:“徐编修,刚才你和夏学士相谈甚欢呐,能不能跟老夫说说,这本应该是你们两个编修《会典》的时间,夏学士跟你都说了些什么啊?!”
徐阶不卑不亢的打了个揖,道:“回禀首辅大人,夏学士方才看了下官和林修撰整理的‘征收’这一部分,问了下官几个问题,下官和林修撰据实回答了,仅此而已。”
张璁一听“仅此而已”四个字,愤然“哼”了一声,道:“如今的翰林大学士是桂萼桂子实大人,他问你们,你们确实应该好好向他回报,夏言问你,你有什么可在他面前搬弄的?”
徐阶道:“首辅大人您似乎忘了,夏言大人他也是这编修《大明会典》的副总裁,更何况,他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官职在小人之上,为什么他问小人,小人就不能回答呢?这不是以下犯上吗?”
张璁心里咯噔一声,他确实气昏了头,忘了夏言也负责修书的事情了,虽然这种重大的会典编修,就像写论文一样,稍微在皇上面前有点分量的人都想来挂个号,混个一作二作的,将来评三公、三师这些“名誉职位”的时候,也能算得上是一个成就,夏言当然就凭着如今皇上对他的宠信,挂了一个副总裁的头衔,但他其实并不负责什么具体的工作,他现在主要任务是给皇帝做经筵讲师,按理说也没有时间来盯着会典的编编写写,但是理论上,他当然可以过问会典的进度了。
这一切都增加了张璁心中的愤怒,他“呵呵”笑了两声,听的林蓁心里直发毛,道:“首辅大人,徐编修说的句句属实,您若是也关心这《会典》的进度,我们今天下午可以写一份详细的奏报给您,您若是还有什么别的指示,我们往后编写一定注意,您看如何?”
张璁那本来已经皱皱巴巴的脸现在看上去完全挤成了一团,他没有再逼问下去,而是往后退了一步,对二人道:“我不过也是因为担心会典的情况,问一问你们而已,席春去哪儿了?我身为首辅,竟然连这样的事都要我亲自过问,真是疏于管理,嗯,你们两个就按林蓁说的,好好把你们这段时间的进展记录一下,明天交到桂萼桂大人那里去,还有你们如今完成的这一章,也一并交给桂大人,我明日申时派人来拿!”
说完之后,他在编检厅里环视一周,道:“下个月初一,你们都早些来,我有事和你们商议,具体时间我会让桂大人通知你们的,好了,都干活去吧!”
就像每一次张璁出现一样,他离开以后,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很复杂。徐阶怏怏不乐,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几个庶吉士凑了过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赵时春问道:“维岳,张璁没让你们些奏报,你干什么要给自己添活儿啊。”
林蓁叹了口气,道:“你看他那样子,不给我们找点事儿他心里哪能舒坦的了?我干脆就自己开口吧,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自己来写就行,就不麻烦徐兄你了,万一他要找茬,也不过多骂我两句,我已经习惯了。”
其余几人都道:“那怎么行,我们帮你写吧,来来来,咱们已经整理到哪一年了?一起来确认一下……”
徐阶把笔一掷,站起身走到外面,林蓁赶紧跟着他走了出去,徐阶回头对林蓁道:“维岳,这翰林院原本是清清静静做学问的地方,可是你看如今,被张璁搅的像一潭浑水,人人活的战战兢兢的,这个官做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林蓁自然很理解徐阶的想法,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系统里看过的画面。看着徐阶,林蓁知道上一世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而且看徐阶如今的态度,这一世难免他要重蹈覆辙了。作为徐阶的好友,林蓁一直在想如何才能避免此事,可是如今,他的想法有些变化,人生的起落总是无法避免的,难道一时的挫折就真的只是坏事,没有一点好处吗?他有想到了除夕夜朱厚熜和他和陆炳之间的谈话,他头脑里忽然产生了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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