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没管那么多,盯着林蓁怀中书卷,两眼露出了欣喜的光。林蓁也笑着对他点点头,道:“没错,有桂大人的亲笔书信,又是几卷旧书,他们怎么会阻拦呢?”
徐阶长舒了口气,按着自己的胸口,道:“这一下子挨的也算值了!”两人相视哈哈大笑,一起转身往翰林院走去。
徐阶问林蓁道:“维岳,你是从哪里出来的?”
林蓁道:“多亏我在南京国子监待了些时日,这北京国子监和南京国子监几乎一模一样,我知道后面有个侧门,跟那位帮我拿书的典簿说了一声,让他从后门把我放出来了。”
徐阶点点头,道:“那就好,刚才那人,你说他是谁?不会就是一直想害我的那个严世蕃吧?维岳,你说我和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干嘛用哪种看杀父仇人的目光看着我呀?”
林蓁道:“他就是那个样子,咱们可不能小瞧他,你别看他就一只眼睛,才十四五岁,他脑子里的坏水可多着呢。我怀疑……”
林蓁放低声音,道:“宁波附近倭寇猖獗的事情,就和这个严世蕃很有关系!”
徐阶皱起眉头,刚想说话,忽然有人在他身后一拍,道:“徐探花,你这要上哪儿去?”
林蓁和徐阶回过头来,不觉大吃一惊,严世蕃和另外两个穿着国子监监生袍子的人正在恶狠狠盯着他们看呢。这不知道又是严世蕃怎么笼络到他身边的两个喽啰,林蓁看着他们那不可一世的神情,估计这两位都是有点来头的人,说不定是和郭守干一样,是什么武将之后,执掌京师这团那营的军官的子弟。
要知道,能入国子监读书,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靠父辈的官职,这个资格可不是谁都有的,武官二品以上,才准许送一子入监读书,无论是从实力上还是从背景上,林蓁感觉自己和他们都没有较量的本钱——看看自己和徐阶,他好歹还跟陆炳、沈炼学过一点拳脚,徐阶个头还没他高,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文质彬彬,君子倒是君子,这个时候君子之风完全派不上用场啊!
更要命的是,国子监里面他还算熟悉,可现在他们已经出了国子监,京城毕竟不是南京,外面这街道他没来过几次,该往哪儿跑,怎么跑,林蓁是丝毫没有概念。
第94章
而严世蕃呢, 他这回是豁出去了, 从林蓁和徐阶的表现来看, 他们肯定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管怎么样,这次他要好好从林蓁嘴里套一套话, 看看林蓁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至于徐阶,严世蕃从来就没害怕过他,更何况徐阶和林蓁都是首辅张璁,也就是张敬孚的眼中钉, 如果他们现在从京城消失,说不定张敬孚大人还会感激他严世蕃呢。
等等,严世蕃把目光落在林蓁抱着的那几册书上,这些书,看起来还挺眼熟的。
令严世蕃不解的是, 林蓁不仅没有后退, 没有夺路而逃,他似乎还露出了一丝庆幸, 一丝欣喜的笑容。
林蓁一边往严世蕃他们身后看去, 一边喊道:“翁兄, 沈兄, 好久不见了!”
严世蕃冷笑一声:“林蓁,你想耍什么花样?我说你最近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原来你和徐子升混到一块儿去了, 咱们这个账从哪儿开始算呢, 就从你厚着脸皮到我家去跟我二姐求亲开始算吧,不过算账之前,你得先把你手里那几卷书给我拿来看看。”
严世蕃话音未落,忽然被人往旁边一推,他怒气冲冲的转过身去,眼前站着两个高大英武,一身正气的青年。这一下子不仅是他,就连他那两个喽啰也傻眼了,他们一起看向严世蕃,道:“德、德球,这两位是谁,他们怎么看着像跟你有仇似的,我们不奉陪了,我们回国子监读书上早课去了!”
严世蕃伸手一拉身旁一人的袖子,那人逃跑的速度之快,把严世藩拽的脚下一阵踉跄,他哼了几声,自己也往后退去,其中一人他看着眼生,另一人他却不可能不认识,他一边退一边道:“姓沈的,你不好好跟我二姐在浙江老家过日子,你又跑回京城干什么,你、你不要以为我爹把我二姐嫁给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将来你要是不识时务,照样有你好瞧!”
沈炼瞪着严世蕃后退的身影,沉声道:“严世蕃,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你不要以为你可以为所欲为,看在你爹还算清廉,还有咸宵的面子上,我沈炼打心眼里不想和你作对,可你要是知错不改,一错再错,那我只有一句话奉上:‘多行不义必自毙!’到时候看谁能救的了你!”
“救我?!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严世蕃最后愤愤的往地上呸了一声,紧跟着他那两名同伴后面拔腿跑了,他圆滚滚的身影就像一个球一样缓慢的移动着,半天才在林蓁几人的视线之中消失。林蓁额角的冷汗方才一直在往外渗,现在沿着脸颊不停的流了下来,他脚下一软,徐阶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道:“维岳,你没事吧!”
林蓁忙道:“我没事!翁兄,沈兄,你们两个来的太是时候了!咦,你们怎么一起到这里来了?!”
原来和沈炼一起出现的正是和林蓁许久未见的翁万达,他在宁波时远远地看过严世蕃一眼,如今又瞧见他那可厌的模样,心中十分不快,道:“维岳,那个什么严世蕃,他怎么又来找你的麻烦了?”
林蓁稍稍解释几句,翁万达也回答了刚才林蓁所问的问题:“……今天一早,这位沈秀才就来我家中拜访,说是他从浙江来到这里找你,可是却……被你……被你祖母撵了出来,是你的小厮,林阿伯的儿子林柱儿让他来找我的,我和他一交谈,感觉颇为投缘,于是便带着他到翰林院去看看能不能碰上你,谁知那里的人告诉我,桂大人派你到国子监来办点事情,于是我就又和他一起来国子监了。”
林蓁对翁万达和沈炼各拜了两拜,连声道:“多亏了你们,多亏了你们!要不是你们两位来得及时,我这宝贵的书说不定就要落到严世蕃手里了!”
他们一听,马上好奇的看着林蓁怀中那已经泛黄且破旧不堪的书卷,问道:“这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典籍啊?”
林蓁对他们低声说了几句,翁万达和沈炼脸上都现出了惊异的神色。林蓁没少给翁万达灌输探索大海的重要性,而沈炼呢,他这次来找林蓁,就是为了双屿岛附近倭人聚集的事情的,这海图和他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所有人马上打起了精神,开始询问林蓁打算把这些书安放在哪儿。
林蓁道:“依我看,唯今之计,还是把这套书送回翰林院去,在桂萼手里,比在我这里还安全些。”
沈炼道:“那陆大人呢?能不能把这书送到他那里去?”
林蓁心想,都是这年头通讯工具落后惹的祸啊!他摇头道:“陆兄在皇宫里日夜当值,我很难找到他,更何况这牵扯到翰林院,又牵扯到国子监,以陆兄的身份干涉这些事情,只怕会让事情更加复杂,更容易引起人的注意。不如就这样,到时候桂萼致仕了,我们再想办法把书秘密转移走,我只是希望,它们能有很快派上用场的那一天。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咱们还得做点防备严世蕃捣鬼的措施……”
他把几人叫在一起低语几句,众人纷纷点着头,连声称好。
翁万达道:“这样吧,维岳,你和子升现在还是赶紧回翰林院去吧,我听说,今天一早张敬孚就赶过去了,他这一阵子十分暴躁,你们可要千万小心。至于我,今天户部事情不多,我告一天假,先把沈兄带回我家稍事歇息,晚上你们到我家去见面,你看如何?”
林蓁忙道:“多谢翁兄,如此最好,那我和子升就先走了!”
翁万达和沈炼都不放心,一直把林蓁他二人送到了翰林院门口,方才离开,林蓁抱紧了书和国子监的回执,走进翰林院大门,向桂萼办公的那间斋房走去。
屋门一开,桂萼放下手中毛笔,站起来满怀希望地看着林蓁,林蓁一把那几卷书递到桂萼手里,桂萼马上两眼中就放出了光彩。他打开身边一个木匣子,把这些书和另一些典籍一起保存起来,有把钥匙在自己身边收好,然后对他们道:“张首辅就快来啦,你们啊,赶紧到编检厅里去等着。”
说罢,他又不放心的看了他二人一眼,低声嘱咐道:“今日张大人无论和你们商议什么事情,你们都千万不要反对,不要冲动,你们记住了吗?!”
林蓁看看徐阶,徐阶也转头看着林蓁,他们向桂萼道谢过后,一起往后面走去。
还没踏进编检堂,林蓁就感觉到翰林们之中那种不安的气氛。还没等他坐定,整个大堂里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张敬孚来了。
张敬孚的面色有点诡异,总体上是铁青的,但双眼还有点泛红,不知道是昨天通宵研究什么的结果。更令人不解的是,他脸上还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笑容,也不像是高兴,也不像是愤怒,大部分翰林看了一眼之后就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了。
林蓁感觉张敬孚这表情颇有点练大功未成要走火入魔的前兆,想到今天有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心里比大家更加紧张。张敬孚环视了一圈,只是撂下了一句话:“都到前厅去,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张敬孚能有什么事和他们“商量”?多半是他对翰林院所谓的“整顿”终于有了结果,这会儿来通知他们他们即将面临的命运的。这段时间,不少人扛不住压力,或多或少的对张敬孚流露出了对他的“敬仰”还有对他雷厉风行的改革的“佩服”,也在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件在张敬孚上疏后支持他,为他的主张造势,或者是帮他在翰林院里盯着夏言的出现,不断向张敬孚汇报夏言的动静;另一部分官员仍然对张敬孚十分不齿,但大多保持了沉默。那些庶吉士们更是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生怕被张敬孚抓到把柄,成为他杀鸡儆猴的对象。
正因为如此,前两天林蓁和徐阶的举动,让大家都为他们捏了把汗。就算是那些表面上依附张敬孚的人,也无不在心里希望他早点下台,谁不想伺候一个对下属好一点的上司,而谁又想天天看着张敬孚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呢?
众人来到前厅之后,掌管翰林院院事的翰林大学士桂萼和首辅张敬孚在堂上坐着呢。桂萼站起身,简单说了几句大致类似于欢迎张敬孚首辅来到他以前管理的翰林院,向大家发布新的政策动向,指导你们的工作这一类的话,就坐下了,这时,张敬孚慢慢站起了身,大家都平息凝气,想听听他到底要宣布怎样的决定。
张敬孚一开口,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丝毫没提翰林院官员去留的问题,而是上来就说:“今天,老夫是想和你们商议一下,先师孔子的尊号和祭祀之事。”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张敬孚倒背着手,一边在他们面前踱步,一边扬声道:“先师孔子,有功德于天下万世,然而自从汉朝以来,孔圣人的谥号从汉平帝时候封的‘褒成宣尼公’到北魏时的‘文圣尼父’,到了唐代,竟然开始称‘文宣王’,前朝更是封其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们觉得,这样的封号合理么?!”
底下诸位翰林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张敬孚为什么又闹起了这一出。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前一阵子分祭天地的事情上夏言占了主动,张首辅现在想要找个借口在扳回一城。至于他是拿孔子还是拿孟子开刀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他只是想看到自己的提议在翰林院里一致通过,然后在皇上面前再立一功。
张敬孚把目光投向其中的一位翰林检讨身上,那人赶紧站了出来,道:“依在下看,孔圣人的谥号,实在是与礼制不合,而且圣人的祭祀规格自从唐宋以来,一直过于混乱,历朝历代都没有能够更正,现在也到了应该改一改这千古陋风的时候了。”
毫无疑问,这人是张敬孚早就吩咐好,今天来和他一唱一和的。张敬孚再次扫视了一遍众人,从他们面前一步步的走过,挨个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第95章
一开始, 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从孔老夫子身上下手, 这是先前谁也没有干过的事情。孔圣人是整个儒家学派的代表, 早已成为了一个符号,历朝历代之所以一再抬高孔子,是因为同时抬高的也是天下儒生的地位。如今张敬孚竟然要降低孔子的待遇, 这难道不是在给他们所有的读书人拆台吗?
毫无疑问,今天夏言大概是听到了张敬孚要来翰林院的消息,他根本就在翰林院出现。张敬孚紧紧盯着另一位翰林学士,问道:“你可愿意和老夫一起上疏?”
那位翰林学士的心里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交战, 整个大殿上一片寂静。他年纪也不小了,是顺利致仕还是流放外地,或许就看他今天这一句回答了。
其他的人也都提心吊胆的想着自己一会儿到底应该怎么应付,过了半晌,那位翰林学士结结巴巴的答道:“首辅大人, 此事……此事关系重大, 可否让下官回去查阅一下相关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张敬孚就怒吼道:“我问你愿不愿意上疏!”
所有的人都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桂萼都差点被张敬孚吓出心脏病来。桂萼眼看不能再这么下去, 他只能起身对那人道:“此事自然要细细查阅典籍, 不过眼下张大人只是问你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共同起草这奏疏的内容, 你若是觉得有理,先答应下来便是了。”
那人实在受不了这份惊吓, 深深一躬, 道:“下官愿意效劳……”
张敬孚双目之中的红光终于褪去了一点, 他恶狠狠的看着剩余的人,问道:“你们呢?还有谁有异议的吗?”
翰林们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了一个不大的声音:“下官不敢苟同。”
这几个字就这么从容不迫的从徐阶的口中说了出来,却显得格外掷地有声。很多人都被吓坏了,桂萼也开口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你们回答之前都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再说……”
张敬孚竟然没有反应,就这么看着大家在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中往后面各自办公的地方走去。他缓缓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了编修厅,停在了林蓁和徐阶的桌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徐子升,你觉得你有多么了不起吗?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编修,也敢反对老夫的意思?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是不是想背叛老夫?!”
徐阶仍然是刚才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他站得直挺挺的,在众人的注目中回答道:“叛生于附。我徐子升什么时候依附过您,何言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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