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些什么,当他离开翰林院的时候,已经是一身轻松了,他带着妻子和程氏离开京城,回到了久别的家乡潮州。世事变迁,那里也建起了高大的状元府邸,虽然是辞官归来,乡里的人们都对他十分敬重,他就如同当年的薛中离一样,在山中讲论阳明心学,和翁万达、薛中离这些昔年的好友作诗唱和,过的倒也还算怡然自得。
谁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归乡之后,朝堂上风云一变再变,桂萼病逝之后几年,不可一世的首辅张璁几经沉浮,最终也逃不过时间的规律,因病致仕,回到家乡温州四年后去世了,嘉靖帝十分悲痛,又为他加赠了太师的头衔,谥号文忠。
张璁死了,林蓁很难说自己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南京他一心上疏议礼的时候林蓁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觉得这老头子胸中有一股闷气,这种闷气不仅来自于他自己半生郁郁不得志的遭遇,也来自于他对天下苍生的悲悯吧?也只有他,敢于在别人不敢挺身而出的时候挺身而出支持朱厚熜,在杨廷和、费宏、杨一清都不敢坚持的整顿官吏,清查田庄这些事情上义无反顾,做的这么决绝而彻底,虽然他贬了徐阶,害了薛侃,但最终,他也还算配得上“文忠”这个谥号。
张璁死在嘉靖十八年,就在不久前十七年的年底,朱厚熜的母亲蒋氏也去世了。嘉靖十八年,朱厚熜决定离开京城南巡,把他母亲蒋太后送回他出生之地:湖北安陆州安葬。明朝的官员对于天子离开京城向来都很恐惧,虽然百官一直劝阻,但朱厚熜不是一般的皇帝,他还是毅然带着自己的亲信,留下太子监国,浩浩荡荡南下了。
朱厚熜南巡的场景实在太多了,林蓁就好像看了一部大片,他看到了不少他认识的人,张璁的身影已经在朱厚熜身边消失了,一场新的明争暗斗,就这样在张璁走后最受宠信的两个人之间悄悄展开……
他还看到了漫天大火,夜晚的半个天空都被照的通明,一名他没见过的道士仓皇从火中逃出,虽然烧的满脸是灰,胡子都烧掉了一半,他站定之后,却仍然露出了得意的神情,而其余的人仍然慌慌张张大喊着“救火”,林蓁这才意识到,九五之尊的朱厚熜至今还下落不明。
就在这时,火海中忽然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脸上蒙着一层湿布,一步步的往吓得魂不附体的人群之中走来。他的背上,似乎还背着另一个人……
人生就是如此,就像张璁,谁能想到他屡试不中,却在四十七岁那年等来了发迹的机会,最终官至首辅,实现了自己的抱负?谁又能想到出身言情书网,家中世代为官,聪慧过人,二十四岁就高中状元的杨廷和之子杨慎,一朝其父失势,他就在偏远贫穷的云南永昌度过了数十年再也没有回到朝廷的机会?原本淡泊名利,远离争斗的严嵩离权力的中心越来越近,而一再受到朱厚熜称赞宠信,为国家出了不少力的夏言却渐渐落了下风……
这场南巡过后,朱厚熜的心态也改变了,他励精图治这么多年,江山还是满目疮痍,流民无数,沿途中乞讨为生的百姓布满了田野街间。他本来就是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入京之后不久他的老师袁宗皋就撒手人寰,如今他的母亲,还有曾经支持过他的张璁一个个离他而去,历尽一番艰辛来到了他的故乡,林蓁看着朱厚熜孤独的身影,方才的辛酸又涌上心来——从帝王到状元到百姓,每一个人的悲剧汇集在一起,好像在他耳边奏响了这个时代的一曲悲歌。
回到京城的朱厚熜,似乎更加无意视朝了。更糟糕的是,他似乎和他的父母一样,在子嗣问题上遇到了麻烦,即使是在这一世,到如今朱厚熜的后妃们也还没有为他诞下太子,而上一世,他的子女接连出生,却又像他的哥哥姐姐那样接连离开了人世,唯一存活下来的两名皇子,在朱厚熜眼里,都是道士邵元节为他施法、祷告的功劳。
可惜,邵元节虽然在嘉靖眼中法力深厚,却并没能为他自己求来长生,嘉靖十九年,他也驾鹤西去了。他的死,也为林蓁在火海中看到的那名道士让出了位子,然而,这人却不像邵元节那样谨小慎微,也不仅仅是祷告求雨,他和段朝用有着相似的手段,却比段朝用更甚,一粒粒的丹药,让朱厚熜的脾气越发暴躁,他有时候头脑清楚,有时候却昏昏沉沉,满腹怒火,他不仅没有意识到这是那些丹药的原因,反而对求仙问道更加依赖。
这个时候,身在潮州的他,却意外收到了皇上催促他继续入朝为官的诏书,毕竟他辞官的原因是送母亲回乡奉养,如今程氏虽然抱病,但他却还在壮年,怎么能始终不出来做官呢?或许是朱厚熜清醒的时候记起了那篇气势磅礴的廷策吧,那其中一条条的主张,一句句忠言,和刚登上皇位时候的朱厚熜所期望的,所相信的是多么的相似!
林蓁看着那封诏书一点点展开,他心里也有些焦急,虽说这时候世道艰难,但哪一朝哪一代又是风平浪静的呢?说到这一点他还是很佩服张璁的,不管怎么样,他在嘉靖初年用他的努力整顿了朝纲,废除了不少弊政,如果没有张璁,百姓的生活无疑会更加糟糕。
正当林蓁提心吊胆的等待的时候,冷不防他耳边又响起了一个近来一直在他耳边回荡的,让他日夜警醒的声音:“皇上最近又想召这些所谓的‘贤士’入朝出力,对你我父子可是大大的不利呀!”
三十岁左右的严世蕃目光落在手中一份仓促抄写的名单上:“这为首的,不就是当年那位急流勇退的状元吗?他的策论当时传遍了天下,皇上对他十分看重,依我看,不能让他回京!”
第99章
严嵩脸上似有几分犹豫:“他们入朝, 无非也就是从翰林院做起, 离着妨碍我们, 还差得远呢吧?”
严世蕃抬手将身旁刚点燃的蜡烛“噗”一声按灭了,对严嵩道:“爹,您没听说过吗?‘防微杜渐, 忧在未萌’。如今夏言未除,您怎能任由皇上再为他引入这些帮手?到了那时,您在南巡时候进言的那些功劳,很会就会被皇上忘记了。这件事情您不用担心, 交给我来处理便是!”
严嵩点了点头,他攥住那份名单一角的瘦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放开了,严世蕃把那张薄纸折了两折往袖中一塞,道:“这件事,我有把握做的一点也不留痕迹……让我先去查一查, 他们到底都是为什么离开朝堂的……”
又过了很久很久, 天都快亮了,林蓁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们此时已经刚过长江, 在几日就要到宁波了。林蓁在驿馆楼上, 眼看不远处长江脉脉清流, 在晨光之中显得平和而静谧, 又在微风吹过时隐隐闪动着点点金光,如此的一副美景, 却因林蓁看到的这些“往事”而显得黯淡的令人神伤。这时候, 房门处传来了轻轻的响动, 林蓁扭头一看,瞧见莹儿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口,对他道:“二哥,你,你怎么这么早也起来了?”
林蓁招招手让她过来,对她说道:“莹儿,你想不想家乡,想不想大哥?”
莹儿道:“想呀,他以前对我可是比谁都好。可是二哥,大哥也真是苦命,不知为什么阿妈一直讨厌他,这刚和大嫂成亲没多少日子,大嫂又染病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家里,你说他心里该多难过呀!”
林蓁道:“二哥原来带着你们在身边,是觉得可以更好地保护你们,让你们过好日子,可是如今二哥被贬到宁波,现在二哥越想,越觉得这一去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二哥怕让你们也陷入险境。若是我找人把你们秘密送回潮州,你愿意吗?”
莹儿脸上显出一丝喜色,转瞬却又变成了担忧,他问林蓁道:“二哥,那你怎么办呢?我知道你的意思,听说宁波那儿聚集了不少倭人,他们常常扰民作乱,可你是官,你应该没有危险吧?”
林蓁道:“倭人有什么可怕呢?可怕的是那些别有用心,居心叵测的‘自己人’,官场之中,博得不仅仅是升降起落,还有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呐。莹儿啊,等天亮了,你劝一劝阿妈,阿母,带他们一起回潮州去吧。哥哥一个人,万一碰到什么事情,处理起来也更方便些。”
莹儿映着林蓁坚定的目光,懂事的点了点头。林蓁拉着莹儿的手来到窗边,莹儿爬上旁边的圆凳,往窗口外面看去,这时候太阳正缓缓从江面上升起,耀目的红霞拂过微颤的水波,整个天地间霎时一片光明。
林莹抬起手遮住双眼,从指缝里惊讶的往外看去,对林蓁道:“二哥,这……这是长江?”
林蓁点点头,道:“是啊,这就是长江。正因为有这一条江水,两岸的百姓才格外富饶。”
林莹小声道:“大哥教过我两句诗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林蓁和林莹一起轻轻的道:“……能不忆江南……”
林蓁看着自己的妹妹,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信誓旦旦要天天陪她读书写字,结果这一年下来,他能和林莹一起坐下来读诗练字的时光屈指可数,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几次,结果到现在林莹所记得的,还都是在山都乡的时候林学所教给她的那些诗文。
望着江水,林蓁脑海中似乎还有些残留着刚刚看完的画面,他终于以这种方式陪着文曲星走到了上一世人生的尽头,那些画面中灰暗的颜色,在林蓁心头久久无法散开。人要许下一个诺言是何其的容易,为了一时的悲愤或欢喜而努力的人也并不在少数,可是,有几个人能时常想起自己原本的心意,又有几个人在这长长的旅途之中能够一直坚持,始终记着自己最初的承诺呢?
林蓁叹了口气,对林莹道:“莹儿,‘荡荡上帝,下民之辟……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林莹疑惑的摇了摇头,又好奇的问:“哥哥,是什么意思?你最近都很少和我一起读书了,你教教我吧。”
林蓁羞愧的对她笑了笑,道:“凡事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不是想要好好完成它的,可是往往却难以善始善终啊!这是《诗经》里头的话。”
林蓁转头望窗外看去,继续说道:“纣王也曾经是个贤明而有所作为的君主,秦皇汉武,到了晚年无不沉溺于长生不老,唐玄宗早先多么励精图治,最后却差点断送了大唐的江山。普通人也是一样,一直做好事一辈子做好事做到最后要经过很多的考验,这是非常非常不容易做到的。而其中只要有一次坚持不下去,有一次犹豫,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会付诸东流。一个人若是一时贪恋富贵,就会从此走上不归路,一个家庭最终会因此而破落,国家,天下万民都会因为高高在上的那些人的一念之差而饱受流离之苦,莹儿,所以《诗经》中还说:‘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等你们回到了家乡,一定要万事小心,不要忘了哥哥跟你说的这番话呀。”
林蓁话音刚落,系统却忽然又闪了一闪,他刚才的话在他自己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最终似乎和那些画面融在了一处,变成了回忆的一部分。林蓁有些诧异,等那些声音平静下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莹儿还在身边,而自己方才所说的有点太过严肃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微微笑着对莹儿道:“好了,哥哥不过随便发几句牢骚,你别放在心上。不过,最后一句你却还是要转告大哥,你们在山都乡就和大哥关上门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等着我的消息,好不好?”
林莹使劲点了点头,仔细看着林蓁的脸,道:“二哥,你再歇一歇吧,对了,那盆花你平日那么看重,我怕你公事繁忙,无暇照顾,还是我带回家乡帮你养着吧。”
林蓁想了想,道:“好呀,那就谢谢莹儿啦。”兄妹两人相视一笑,又聊了一会儿一路上的见闻感受,各自上床歇息去了。
到了巳时,林蓁一家人都起来盥洗更衣,又上路了,等快入宁波城的时候,却碰上了送下徐阶回转到宁波来的沈炼。原来徐阶将老母幼儿交付一名可靠的同乡带回了他的家乡松江,而自己一个人在沈炼的护送下轻装上任了。福建延平虽远,但他一个人和沈炼着急赶路,反而比拖家带口的林蓁更早到了,沈炼心里惦记着林蓁一行人,所以没有回会稽,而是直接往宁波来了。
林蓁一见沈炼,格外欣喜,把他想要将自己一家人送回潮州的事情对沈炼说了,道:“小弟的家人可是胜过小弟自己的性命,这件事除了沈兄,我谁也不敢托付!”
沈炼一点也没有推辞的意思,道:“维岳你既然相信我,我一定安全把老夫人她们平安送到。等我回来之后,咱们再好好商议如何应付宁波这里的事。”
分别之时,程氏也拉着林蓁的手,依依不舍的叮嘱道:“二毛啊,我听说这宁波的倭人可和先前咱们那儿的佛郎机人不一样,他们不但跟佛郎机人一样凶狠,而且,而且比佛郎机人更加狡诈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真让娘太放心不下了!”
林蓁温言安慰了程氏一番,莹儿也道:“娘,咱们还是回潮州去吧。在这儿哥哥挂念咱们的安全,更让他没法全心全意处理公事,这儿不是京城,离潮州没那么远,您不放心,就让二哥平时多写几封信回家,您不就知道他过得如何了?”
程氏听了女儿的话,方才慢慢放开了林蓁的手,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船。沈炼这几日南北来往,早就换下了秀才的直裰方巾,换了身武人的短打,英姿矫健,显得格外洒脱,他待林蓁一家人都上了船,又和林蓁话别了几句,待船要开时,他对林蓁略一抱拳,轻轻一跃,落在甲板上,催促着艄公荡桨往南去了。
林蓁这时身边就剩了一个林柱儿,主仆两人漫无目的在宁波府府城街上逛来逛去,这宁波府的治所在一个叫做鄞县的地方。林柱儿凑在林蓁身边道:“大人,我打听过了,您这推官好歹也是正七品呢,宁波府又是个大府,就……就跟咱们那潮州府似的,小的我没跟您进京之前,平时见了海阳县李知县还跟见了天神一样害怕呢。您现在可比李知县厉害多了,您怎么不快些去府衙赴任呢?”
林蓁笑道:“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啊,知县他也是七品,和我这推官是一样的。我上面还有六品通判,五品同知,还有一府之主,知府大人呢。”
林柱儿一边记一边点了点头,道:“哦,小的知道了。那现在,咱们不去府衙,要去哪儿呢?”
林蓁收敛了笑容,道:“宁波倭寇作乱,你想一想,光靠了不知名的什么范陶公,那些倭人能有这么大的声势吗?我想先暗地里四处查访一下,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内情,到底是谁在为那些倭寇撑腰。”
林柱儿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就叫做微服私访,小的不叫您大人了,就叫您公子吧!就跟咱们那会儿去馨翠楼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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