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只有数日不见却明显变得憔悴了许多的徐阶,林蓁现在想安慰他几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听说张敬孚一气之下,还把徐阶在监狱里关了一阵,而他大概因为是“从犯”,又或许是朱厚熜没有批准,所以他并没有受到相同的待遇。徐阶苍白消瘦的脸上透着平静,他反而先开口对林蓁道:“维岳啊,这回大概我真的要多想想你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听说你去的地方也不太平,咱们两个共勉吧,希望能再有相见之日!”
徐阶的淡然让林蓁心里安定了不少,和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切比起来,他更在意徐阶的人身安全。沈炼这几天一直留在京城,住在翁万达家里,和同样喜欢谈论兵法军事的翁万达成了好友。此时,他们两人都来给林蓁送行了,林蓁向徐阶引见了沈炼,对他说道:“这一位是我的好友沈纯甫,我怕路上有奸邪之人趁机加害于你,沈兄会一路保护你的,你尽管去福建便是了!”
徐阶想起严世蕃看着他的恶毒眼神,心里警惕起来,又看看沈炼和他腰间挂着那柄长剑,马上就觉得踏实了许多。他赶紧谢道:“有劳沈兄了。”
送走徐阶之后,林蓁回到自己家简单的清扫一番,交代翁万达替自己看好院子,然后带上不多的家当和几个家人,望着生活了近一年的这处宅院,默默地道:“再会了,我在京城的家。”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
第97章
林蓁刚要出发, 只见清晨空荡的街道上, 一顶小轿晃悠悠从街角抬了过来。待轿子落下, 轿帘一卷,里面走出来了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他站直之后, 就像一根竹竿一样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林蓁有些意外的看着刚刚从轿上下来的严嵩,见他抬起手来对着林蓁一拱,道:“维岳,好久不见了。”
林蓁正想锁门呢, 见严嵩来了,便又重新把门一推,邀他进了院子,道:“严大人,上次……”
他本来想说上次的事情是自己考虑不周, 贸然前去, 给严嵩和严小姐都添了麻烦,谁知严嵩把手一挥, 道:“算了维岳, 那次的事不要提了, 其实, 是老夫心中有愧。你要知道,你是老夫心目中最适合咸宵的人选, 怎奈她回京途中被沈炼所救, 两人互生了好感。都是老夫教女不严, 也是咸宵没有福气做你的妻子,这件事,老夫也觉得很可惜呐!”
林蓁看着严嵩,他脸上的遗憾真真切切,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林蓁还是觉得,和在南京的时候比起来,他眼中的某种东西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过很快,他又变成了那个林蓁所熟悉的严嵩,那个认真的翻阅着每一本书,亲自把所有的书架都整理好,擦干净,把书页展平一本本放上去的侍讲学士;那个喝了几杯小酒之后,字字句句帮林蓁推敲文章,告诉他“鹤鸣于九皋”要参看那一本注释的良师益友。不管他要说什么,林蓁都觉得自己应该坐下听一听。
严嵩望着前方叹了口气,轻声道:“维岳啊,你在翰林院里待了这一年,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林蓁想了想,道:“做官不容易,开始觉得要学的是如何做事,一件事情的对与错是很重要的;结果却发现该学的是怎么做人,有时候一件事的对与错并没有那么重要。”
严嵩抿着嘴点了点头刚想认同,林蓁又继续道:“可是最后我还是觉得,事情是对是错还是很重要,您知道为什么吗?”
严嵩转头看着林蓁,问道:“依维岳你看,这是为何呢?”
林蓁道:“欺骗别人容易,欺骗自己难。人生在世何其短暂啊,富贵、名利,可以有很多种获得的办法,即使没有也并不会怎么样,又何必一定要违背自己的心意,令自己心中不安呢?”
严嵩慢慢又坐正了身子,接着看向了林蓁空荡荡的院子里,一字一顿的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富润屋,德润身’……心胸宽阔,身体就会舒泰安康……维岳,这些话知道的人多,真正懂得的人却很少啊!”
林蓁道:“所以,我才对您这么说,因为我觉得您是能理解的。您的学问,您的德行,我一直都很佩服,每次和您交谈,我都受益良多,不知道您此次前来,又是有什么话要对晚生说呢?”
严嵩没想到林蓁对他的评价还挺高的,这让他稍微愣了一愣,正当林蓁等待的时候,却见他站起身来,对着林蓁深深一揖,道:“维岳啊,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件事情要嘱托你的。”
这倒让林蓁想象不到了,严嵩如今的声望和职位都不断上升着,听说张璁事事都跟他商量,夏言对他也不像对张璁那么排斥,从来也没在表面上驳斥过他,桂萼眼看就要致仕,严嵩的官职比夏言高,他应该很快就要进入翰林院,下一步就是要入阁了。而自己呢?已经被从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变成了七品的宁波府推官,严嵩有什么事要摆脱自己呢?林蓁一时还真是想不出来。
不管是怎么样,林蓁都不能让严嵩给自己行礼,他赶紧起身扶住严嵩,道:“严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啊?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在下便是!”
严嵩道:“仕途风波险恶,维岳,不瞒你说,我这两年一来身体总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二来嘛,我也对官场中事有些厌倦,常常会有致仕回乡的念头。回乡著著书,讲讲学,我觉得日子过得也很不错。可是这人呐,很多时候到底走到哪一步,却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我是想说……我年纪已经大了,两个女儿都还算孝顺,也嫁了人,不用我操心了,可就是世蕃……我一直都为他担心啊!他这孩子自恃有几分聪明,总是不听我和他母亲的劝告,他四处生事,交的也都是些狐朋狗友。可是他毕竟、他毕竟年纪还轻,我是觉得……他还有改过的余地。我知道,你在宁波待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回到京城来的,不论是在哪儿,你若是能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好好引导德球步入正途;他万一做了什么错事,你……你就劝说他认真改正,我这颗心就能放下来了!”
看着严嵩情真意切的样子,林蓁心里倒是有几分不忍,但是同时,他心里也觉得很不舒服,这个严世蕃,他上辈子都已经吃了亏了,这辈子为什么还这么死性不改,不好好总结总结经验教训,少做点坏事,为国为民多干点好事呢?他为什么非的去重蹈覆辙,天天折腾得天下不宁?
还有严嵩,他和他夫人难道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不管是上一世还是下一世,他们能教出这么个儿子,难道不应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穿越前那不成器的弟弟,想起程老二,当然,严世蕃和他们不同,他比他们不知道高了几个段位,也正因如此,才让他对这个世界的危害格外明显。
严嵩长叹一声,甚至眼角就要落下泪来,林蓁听他低声说道:“甚至有一天,若是他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而我又可能已经不在了,维岳你一定要答应我,帮我尽力保住他的性命!”
林蓁看着严嵩,想从他眼里看出一点他是在想着法子给自己下套的可能,但是严嵩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就这么直直看着林蓁。林蓁想,难道严嵩知道了严世蕃前一阵子跑出国子监在路上堵住他和徐阶的事?不,这些应该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从始自终,严嵩似乎都是最看重他,对他最赏识的人,而自己现在就要去宁波了。下这道旨意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朱厚璁。
林蓁想起沈炼这次到京城来之后对他所说过的那些话,他心里明白,他这次去宁波,可绝不仅仅是去做个推官这么简单……
外面林莹坐在马车上已经有些无聊了,她手里抱着林蓁那个长着绿绒绒的小芽的陶土盆,偶尔无聊的看看车外。
就在她又一次探头往外看的时候,林蓁终于和严嵩一起走出了院子。
林莹赶紧回过头去,告诉坐在车里的林老太太和程氏,驾车的人也准备就绪了。
林蓁锁好门,跳上马车,道:“这回,咱们真的该走了。”
望着严嵩那一晃一晃往另一个方向而去的轿子,林蓁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沉重。
车夫知道林蓁是被贬出京的,不敢停留,扬着马鞭,不停催促着,没过多久,马车扬起的尘土就消散了,只是地上还有两道淡淡的车轮痕迹。
在另一边,严嵩推开家门,对迎上前来的严世蕃道:“庆儿,准备准备,我们该再去拜访一次张首辅了。”
严世蕃略有些惊讶:“这么快?!莫非事情又有什么变故了吗?!”
严嵩道:“唉,现在形势紧急呀!林蓁去宁波做推官,你知道他是被贬去的,还是皇上有意把他送到那里的?!我和他聊了这么半天,也没有摸到头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庆儿,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说的那些人现在我看防不防都不要紧,就是维岳,我怕他会对你不利啊!”
严世蕃一听见皇上二字,眼前浮现的都是前世他所习惯的那个身穿道袍,整日修道炼丹,阴晴不定故作玄虚的形象,听说是皇上让林蓁去宁波的,他心中有些将信将疑,道:“是么?您可从他那里探出什么口风来了吗?”
严嵩摇了摇头,道:“也没有什么,别的都好说,当今圣上可是个极其精明的人,张璁不过是他使得一把刀,这把刀现在有些太过锋利,这就是为何,我们如今在张璁和夏言之间煽风点火,他却只是两边劝解,却仍然重用夏言、提拔我的原因。至于林蓁,他和皇上的关系很不一般,对了,说起和皇上的关系,我倒是想到另一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陆炳,他很有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严世蕃和严嵩一起往屋里走去,两人都心事重重,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严世蕃才开口道:“爹,过两天,我还要回岛上一趟……至于林蓁,您不用怕他,世上的人,都有弱点,这个林蓁肯定也有他的问题,你看着吧,你儿子我很快就会把他林维岳的短给您揭出来,哼哼,到时候是谁对谁不利,这……可就很难说了!”
林蓁一路南下,眼看离宁波越来越近了。拿到藏宝图之后,系统又给他的几个属性升了一级,这是他在中级阶段的最后一次升级,也就是说,他很快就会知道他升到高级之后,系统到底会给他什么样的奖励。
躺在驿站陌生的屋子里,冷冰冰硬邦邦的床上,林蓁想起了徐阶,他现在不知道后悔了吗?就像林蓁,虽然自己这一路奔波没有什么,但是累的一家人跟他一起折腾,他心中真得很过意不去。
林蓁脑海中回响着他劝说张璁和严嵩的话,可是当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终于也有了更真切的感受:做官的人或许可以不顾自己,但是像徐阶那样下有两岁的幼儿,上有老母,像自己,林老太太这路上的艰辛自不必提,莹儿也跟着受了不少罪,想做到真正把家人的祸福生死也置之度外去坚持自己要坚持的……又何尝不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
第98章
林蓁调整了躺着的姿势, 准备观看系统给他准备的, 他在中级阶段的最后一次“前情回访”, 这很有可能就是上一世他最终的结局,他轻声问自己:“林蓁,你准备好了吗?”
林蓁闭上眼睛, 脑海中光芒交织,比以前任何一次所见过的更加缤纷夺目。他暗暗稳住心神,透过那奇异的光彩往远处看去,眼前的这个男子林蓁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 模样也和他记忆中变得不太一样了,但他的出现让林蓁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不是别人,就是他那下落不明的哥哥林学啊!
林学看上去年长了许多,大概是在外流浪的缘故, 整个人显得十分沧桑, 林蓁已经有些分辨不出他的年龄了。只是隐约听见有人窃窃私语道:“就是他!好几个老村民都说了,他就是正德十四年那时候跑到村子里来的, 是个傻子, 没有路引, 这里的人看他可怜, 又有些力气,就让他住在村东头一间空茅屋里, 平时他帮人干点农活, 各家都接济他些吃穿用度。一直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
另一人道:“前些日子衙门的人已经让宁王府的两个奴仆来认过了, 都说岁数大了,但相貌错不了!”
其余还有人在议论:“别是那些人为了领功脱罪,故意指认这傻子吧?”
林蓁这时候才看清了这几个说话的人,他们看上去穿戴、身材气质都有点眼熟,林蓁很快就想起来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骆安、陆炳身上,都有这种似官又比官员凌厉,似兵又比兵士威严的感觉——他们,应该就是皇上派来的锦衣卫,而由他们经手的案件自然都是引起了皇上注意的要案,看来,他的哥哥这回是不可能再躲藏下去了。
画面飞转,林学果然被那几人叫住了,他一脸茫然,听说他们的来意之后,不知为何却又有些轻松的神情。那几个人也不管他听没听懂,就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架着带走了。至于他的下场,林蓁无须再看下去,也能猜到……
林蓁心头一阵冰冷——林毅斋死了,林老太太死了,林学也死了,没有林莹,他的生命中还剩下点什么呢?还有程氏和他一家相依为命,可是程氏的身体上次看起来就已经非常虚弱,现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下一个画面之中,林蓁看到的竟然是那个身穿官袍的青年,那官袍他很熟悉,就是他穿了一年的从六品修撰官袍,虽然刚离开不久,但是看到翰林院里的一草一木他还是心中生出一股亲切之感。可是他脑海中涌进的记忆却十分苦涩。
这种滋味他之前或许不能够完全理解,但如今的林蓁对这种感觉可以说是深有体会,一个人如果只不过是庸碌之辈也就罢了,最痛苦的无非就是一个人本来有济世之才,却无处施展,甚至遭人排挤,根本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林蓁很明白,上一世的这位状元郎,就和现在的徐阶一样,他不愿意随波逐流,不愿意和张敬孚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也不愿意牵扯入他们之间的争斗当中。想着在京城始终身体欠佳,闷闷不乐的程氏,看着眼前翰林院官员们一个个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似乎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看着他将一纸辞官信递到张敬孚的面前,林蓁还是感到十分意外,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好好的从六品翰林官,说不做就不做了?!张敬孚自然也是暴跳如雷,这个本应该将自己视为座师,好好巴结奉承的人,竟然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想辞官?!
面对张敬孚的愤怒,他只是轻声说道:“游子颇念吾乡,不为一官羁缚,全因北地天寒,老母已经数月卧床不起了,还望张大人体念在下少时丧父,只有母亲和我相依为命,让下官回乡去奉养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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